蛇之死

成年人对童年的记忆和幼时对成长的想象一样,大多数都是虚幻的,成年人最大的区别在于不愿意承认。如果记忆真是张嘉佳笔下被时间沙化的城市,那除了坍塌或许也可以重建。

01

她感觉好极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迎接她的回归,像是期待一种新生。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她就住进了弄堂里这栋老旧的六层筒子楼。房东大叔本想让她住二楼,她拒绝了,选了顶楼最里边那个很久都没人住过的房间。房东告诉她那间房设施很差,她说没关系,自己失眠喜欢安静。房东犹豫了一下,六楼就六楼吧,也还爬得动。

门口,楼道里的灶具已经生了锈。无所谓,反正也没打算做饭,她想。打开门,经年的霉味儿差点把她推了出来。她快走两步,开了窗户,大口地喘了几口气,终于能自由呼吸了。她不喜欢阳光,拉起窗帘后,屋子一下就暗了下来。打开灯,昏黄的光线让她舒服了不少。

她打开行李箱,拿出一条床单铺在了那张随时可能散架的木板床上,把毛巾被卷了卷当枕头,躺在了上面。这里常年高温、空气潮湿,并没有多少灰尘。床右侧靠墙的三开门柜子上,散落着屋顶发霉剥落的灰黑色墙皮。她不想打扫卫生,她不想碰这里任何一件东西,她怕它们说话。

“不是说过不让你回到这里吗?就应该让你忘了这个地方!”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不是死了吗?你还怕什么呢?有些事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我正在死。你至少不应该选我住过的房间。”说完,他沉默了。

房间里除了她,空无一人。可她并没有觉得奇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就已经习惯了他的声音。

她就是要回到他住过的地方,她要送给他礼物,赶在他彻底死去之前。她不记得他在这里住过几年了,或许他自己也忘了。那时候他还很小,她又在哪里呢?她想了想,或许在马路对面的哪个大户人家吧。白天,她应该会去城堡一样宽敞的幼儿园,晚上回到粉红色墙壁、床头挂满星星的房间,她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睡前,妈妈会给她讲童话故事,每天晚上她都会有好梦。妈妈会很爱她,但应该不允许她跟他这样的小朋友一起玩。她或许没机会认识他,她想。

他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呢?即使他没怎么提起过,她也有些模糊的印象,他好像没有童年。她想再问问他,可想到他正在死亡的路上,还是不要打扰他了。整个下午她就这样一直躺着,外面的光线也暗了下来,弄堂里各种小吃的叫卖声,筒子楼里租户上班下楼的声音,自己的呼吸声,屋里安静极了。

“谁说我没有童年,我的童年在柜子里。”他自顾自地咕哝着。对,她想起来了,他的童年在柜子里。两三岁,妈妈每天出去做工时,都会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妈妈常常回来得很晚,他总是担心自己会被别人看到,即使关了灯,窗外偶尔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线,仍然会让他感到不安。后来,他找到了最好的藏身之处,就是墙边那个三开门柜子。柜子离窗口很远,外面的光照不进来,里面的黑很纯粹,他喜欢。再后来,即使是白天,他也喜欢躲进柜子里。

她盯着那个柜子,天黑了。外面的灯光比十几年前要亮很多,她也不喜欢光。她来到柜子前面,慢慢地触摸着柜门的把手,终于还是没有勇气打开。透过柜门木板的缝隙,她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他的眼睛,是几岁的呢?像是两三岁,又像是七八岁,也可能是十多岁的,或许都是。

02

巷子慢慢安静了,筒子楼热闹了起来。三三两两上楼的脚步声,男人醉后的呓语,女人从包里窸窸窣窣掏钥匙的声音,隔壁木板床吱吱呀呀的叫声,她的房间安静极了。她从床上起身,推门走了出去。走廊里劣质香水和假马爹利混在一起的味道,像一种戳心的鸡尾酒。她小心地避过在楼道里就开始拥抱的一对儿,沿着楼梯走了下来。

二楼楼梯口,房东透过窗口注视着楼道的一切,像一条看家的老狗。他的眼睛从她身上瞟过,无意间流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表情。她装作没看见,还扭头给了房东一个暧昧的笑。

“你得离房东远一点儿,他不是狗,是条恶狼!”沉默一个晚上,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看起来好像很怕他,他不过是一个老一点的胖子。”转过楼梯前,她又回头看了房东一眼,两人目光正好相对。

“不要试图接近他,你走吧,别住在这里了。我的一切跟你没关系。”他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

她没再理会他,下楼后左转,一条街的酒吧,一眼看不到头。她目不斜视,直接走到街的另一端。只可惜,他来过的24小时杂货店已经换成了自动售货机。怕是再也找不到他想要的零食了,她想。售货机旁蜷缩着一个男孩儿,她走过去看了看,好像已经睡着了。男孩儿的面前摆着一顶帽子,里面零散地点缀着几枚硬币。她摸了摸身上,还真没有现金,索性从旁边扫码买了些吃的,放进了他的帽子里。

“你不要以为他是个孩子就可怜他,长大以后他也会成为一个男人,是男人就都可恶。你也不应该自作主张地来这里,我讨厌这家店,也讨厌这里卖的所有东西!”他好像真的有些生气了。

“我做什么事,不用你指手画脚,要死你就死快一点。”她没好气地回答他。她记得他被赶出小屋子后,跟这个男孩儿一样,躲在这条街上接受过别人的施舍。那年他是几岁了?她想不起来了,她应该有十来岁了吧,她在哪里呢?她应该在上小学,她应该在学画画,她应该在歌唱生活的美好,她应该在和小朋友一起郊游......

总之,她不可能认识他,妈妈不会同意的,她想。在走回筒子楼的路上,她没再着急,一家家的酒吧看过去,时而会有人在站在门口跟她打着招呼,大多数是男人。当一个女人站在“零零酒吧”的招牌下,对她点头微笑时,她走了过去。

来这里,他应该没意见吧,她想。他曾经是这间酒吧唯一的男人,或许算不上男人,他讨厌男人,来这间酒吧的所有人都讨厌男人。后来,他成了这里最有名气的调酒师,总有女生主动找他搭讪,以为他也是女人。或许只有华姐知道他的身份,就是华姐把他从马路边拉到酒吧去的,除了他妈,华姐是对她最好的女人。当然,这个世界上对他好的也只有这两个人。

“来这里干什么?华姐又不在这儿了。”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能感觉到他对这里还是有感情的。或许,这间酒吧是他唯一还有些留恋的地方。

“我想喝一杯,你又不喜欢男人,我也不喜欢男人,所以这里正好合适。”打招呼的人引领着她,穿过一小段走廊,来到另一扇门前,支付了100元门票后,她走了进去。酒吧很安静,一幅巨大的梵高的《星空》,让人分不出屋顶和墙壁,零零散散的桌椅,围着不大的舞台,一个甜甜的女孩儿正在唱着Goldfrapp的《Stranger》。

跟别的酒吧不同,这里没有热情似火的女郎,无法通过衣着打扮判断客人的性别。当然,也不需要判断,因为来的都是女人。小桌旁坐着的大多是一对对情侣,个别独自消遣的都在吧台附近。她径直来到吧台,点了一杯玛格丽特。

“这个调酒师是新手,杯口的盐霜又厚又不均匀。”他根本不担心对方听到。

“不错了,比你刚工作的时候要好很多吧?你在这里干了几年,五年还是六年?”她喝了一口,感觉味道还不错。他刚来酒吧时,只是给客人送酒,一个偶然的机会,华姐发现他有调酒的天赋,特意安排他学习,再后来,他就超过了师傅。三年前,华姐出国了,他也离开了这里。

他在酒吧调酒的年月里,她在干什么呢?她或许十五六岁吧,也可能十七八岁。她应该在读高中,每天努力学习想考个好大学,应该有很多男生喜欢她,她应该很满意自己的颜值。但是,她不喜欢男生,或许她应该试试,她应该喜欢男生的。不管怎样,她不会认识他,她妈妈不会同意她到酒吧来的。

拒绝了几个搭讪的女生,她离开了酒吧。回到筒子楼时,上了年纪的房东还歪在竹椅里,透过窗户盯着上楼下楼的女人们。

03

回到顶楼的房间,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她很快睡着了。清晨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窗纱照在脸上,她竟然感觉到一丝久违的温暖。

筒子楼的早晨是安静的,公用卫生间里没有人,马桶上还残留着没冲干净的呕吐物。她忍着恶心,手扶着墙壁蹲了上去,方便之后,来到隔出来的简易沐浴间,快速地冲了个凉。

下楼时,透过二楼楼梯口的窗玻璃,还在床上打着呼噜的老房东像是一条死狗。她来到街上,拐了两个弯,面前出现一家不大的早餐铺子。当然,这家百年小店也是他特别想来的。到酒吧工作之前,他总是看着铺子里的牛肉丸流口水,可从来没有人施舍给他。成了调酒师后,他几乎没有早起过,牛肉丸反而成了他心里的痛。

她找了个位置坐下,要了一碗粿条加大份手打牛肉丸。味道果然很棒,她吃得连汤汁都没剩下。

“真羡慕你,我想了那么多年,一次都没吃到,你一来就吃到了。”他的声音里带着遗憾。是啊,他毕竟要死了。

“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告诉我,我都替你尝尝。”她一边擦嘴,一边回应着。

“我还是想让你走,离开这里。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他想劝她离开,可似乎又担心她真的会离开。

“你不用纠结,我会走的,但不是现在。等你真死了,我会离开。”她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她没有再去寻找他童年或少年生活过的痕迹,他的活动范围本来就很小。先是筒子楼,后来是街边,再后来就是酒吧。这三个地方,她都去过了。她又回到了他住过的房间,筒子楼的六楼。上楼时,她还不忘抛个媚眼儿给刚起床的房东。

拉起窗纱外面的遮光布,屋子仿佛回到了夜间。她打开灯,拿出行李箱中的电脑和一台小型3D投影仪,熟练地开机并设置好程序,关上灯的瞬间,整个屋子就被梵高的《星空》包裹了起来。这是她专门设计的,他喜欢梵高的画。这里,成了属于他或者她的星夜。

她躺在床上,分不清哪里是屋顶,哪里是墙壁,自己仿佛飘浮在星空里。到处都是蓝蓝的夜色,到处都是黄色的星。或许也有别的颜色,他应该看得出来,她想。墙边的柜子上,也落满了星星。她不知道柜子里童年的他,会不会看到。

“不要再想我的童年了,我的童年死了。”他的声音像是来自星空。

“你的童年不是在柜子里吗?你说不说我都知道。”

“是的,我的童年死在了柜子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打开过柜子。”

“什么时候的事呢?你不是喜欢柜子吗?”

“我妈失业了,不用去工作。那时我应该有五六岁,也可能是七八岁,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多大了,柜子里没有时间。我妈不出去,我也就不用躲柜子里了。”

“那你应该更开心啊?”

“开始的时候我很开心,但妈妈很难过,每天愁眉苦脸。有一天,房东来找妈妈,他给了我几块钱,让我到街头那家杂货店买糖吃,我去买了棒棒糖,还给妈妈留了一个。回来时,房东不在,妈妈自己坐在床上哭。”

“房东来催房租了吗?”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太小了。后来,房东经常来给我送钱,我就经常去买棒棒糖。有一天,妈妈下楼买吃的,我一个人害怕,又藏到了柜子里。房东和妈妈是一起回来的,他以为我不在房间,关上门后就去脱妈妈的衣服。我看到妈妈在躲着他,但躲到窗口,就再也没地方可躲了。”

“房东在欺负你妈妈!你没管吗?”

“我只知道害怕,我见到房东裤子掉了,里面钻出来一条蛇,一条暗红色的蛇......房东走后,我还在柜子里发抖,直到妈妈又出去了,我才敢出来。结果,妈妈再也没回来,我也很快就被房东赶了出去。从那以后,我就特别讨厌蛇了。”

“那不是蛇,那是......”

“后来我知道了,过了几年我发现自己也有一条蛇。在酒吧工作的时候,从来不敢告诉别人我有一条蛇。我知道男人都有,所以我又开始讨厌男人。”

04

她静静地望着屋里的星空,他也没再说话。她拿出手机,给房东发了条微信,然后静静地等着。她在等待敲门声,她知道,房东会来找她的。

“咚咚咚......”敲门声果然响了起来,估计是房东年龄大了,听起来有些虚弱无力。

她关了电脑画面,屋里一片黑暗。打开门,房东钻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黑暗中,他像一条老狗扑到了主人的身上。

“不要过来!不要碰我!”她用力地想挣脱他。

“装什么装啊,老子上都上来了,你干的不就是这个吗?”房东并没有松手,油乎乎的嘴努力地寻找着什么。

她又喊了两声,被迫倒在了床上,顺势按了一下旁边的手机。

看着房东的动作,他急了。他大声喊叫,想要阻止她或者他。她只当没听见,房东当然听不见。黑暗中,他看到房东的蛇又爬了出来,暗红色的,就像很多年前。

突然,一束光照在了墙上,光影里有个女人,披散着长发对房东说,“你还记得我吗?我在这个房间住过啊,我一直就没走的。你怎么能又找别人呢,还是在我的床上。”

房东一下子惊呆了,从床上爬了起来,光影不见了,人也不见了,还是黑黝黝的一片。他想去开灯或者拉开窗帘,这回是她主动抱住了他。她把嘴凑到了他的脸旁,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了句什么。

突然,光影又出现了。房东顾不上自己的裤子,也顾不上眼前的女人了,他慌乱地想夺门而出。刚起身,光影在黑暗中散去,另一幅画面出现了,蓝的深沉,黄的刺眼,他仿佛置身于星空之中。门在哪里?他好不容易在这幅巨大的星空中发现了门,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

此时的她,正在用慌乱的语言悠闲地讲着电话。

“砰”的一声,一切归于黑暗。

05

屋子很快又亮了。遮光布被房东油腻的身体撕了下去。看着破碎的玻璃和点点血迹,收起电脑和投影仪,她忽然有些想他了。

警察:“吴女士,您是新加坡人,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还租住这么便宜的筒子楼呢?”

她:“警察先生,请你注意一点,我是受害者。我其实有权保持沉默,也可以通报使馆,只是有点嫌麻烦。是房东想要非礼我,见我报警了,屋子黑,慌乱之中才撞出了窗户。他的死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已经提供了录音。”

警察:“吴女士,您别误会。我们只是例行询问,这一点的确有些令人不解。”

她:“好吧,这涉及到我的隐私,希望你们保密。我本来有个女朋友,跟我闹矛盾后离家出走了。我打听了好久,前段时间有人见她在这边的酒吧出现过,我这才找了过来。听说很多在酒吧工作的女孩儿都住这里,我也就住过来了,万一运气好直接遇到了呢。我只能说这么多,我才来两天,还没找到人呢。”

两个警察小声交流了起来。房东的手机上有一条她发的屋顶漏水的信息,没见两人有过其他交流。有人去酒吧核实过,她昨晚的确去过那里。最重要的是,她手机里的录音,记录了房东进门后的那段对话,这是房东企图施暴的最直接证据。她表示既然房东已经付出了代价,她也不想再追究了。

涉及到外宾,又没有更多疑点,警察也不愿意多事,很快就通知她没事了。这个房间当然不能再住了,她收拾好行李,看了一眼破旧的柜子,离开了。

“你还是做了,还好你没事。不然我会后悔得不想这么快死。”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虽然我说过不会让你留下遗憾,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和你一样喜欢梵高。你应该知道,从你成为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你,但也不再是你。”

“三年前,我拿着所有积蓄去了新加坡,就是想找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然后,安静地杀死自己的蛇。我知道蛇是男人的命根子,杀掉它的时候,没了蛇的男人也就死了。我原以为,在我身上的蛇死去那一刻,活着的就应该只有你。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还在,直到你杀死了我心里的蛇,我才明白。我没有遗憾了,只是不希望你再恨男人,好好活一回吧。记住你的童年,忘了我的。我们从来都不应该是一个人。”他的声音终于听不见了。

她知道,她已经不再是他了。从拿到新护照开始,还是从杀死他的蛇开始,已经不重要了。他死了,为了她的生,她没有悲伤,也没有任何情绪,她只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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