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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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一束阳光打在我的脸上,浅浅地伸了个懒腰,眼睛半眯着睁不开来,只得腾出一只手,立于额头前挡住阳光。在院子中间有一口古井,八角边的,水满的时候就像一面镜子,井的旁边有一棵槐树,常年郁郁青青的,老是有叶子会掉到井里去,如今就剩个树架子,倒是不用担心了。这口井,有些年岁了,水质清冽,在我的记忆里从未干涸过,是曾祖父请风水师勘测,然后亲自带人开凿,便有了如今的模样。

我用手抓着井沿的两边,手指仿佛都陷进了井桡里,使劲地瞅了几眼,黑压压的一片,已看不见水位,沿着井内壁向上蔓延的青苔却尤为显眼。旁边有个系着麻绳的木桶,我拿起绳子的一端,把木桶抛了进去,绳子已经拉直,木桶仍悬在半空中,又把大半个胳膊往下伸了伸,依然悬在空中,只是相对于刚才的位置更低了一点,只能把木桶拉了上来,又系了一截麻绳,把木桶放了下去,这次碰到水面了,可是无论我怎么甩动绳子,木桶始终都浮在井水上,又只得把木桶拉了上来,从旁边找了一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青石砖,放进了桶里,木桶可算沉了下去,不过感觉沉到井底了,也就是说,水不多了。

我把木桶提上来,取出青石砖,里面只有一小半水,还混着泥垢浑浊不堪,把木桶的水倒入已经见底的石瓦缸里,重复几次,已经打不上来水了,可是水缸才装满三分之一不到。

一只手抓着缸口,俯下身子,所有的重量都汇集到腰间,压在缸口上,可算抓住浮在水面的瓢了,舀了一瓢水,昂起头,双手捧起瓢,放到了嘴边,大口地喝了起来,喉咙剧烈地上下起伏,像一只正在爬行的毛毛虫,嘴唇上的每道裂痕仿佛都得到了滋养,正在迅速愈合,瓢里的水已经空了,我的手心却感到俞加沉重。

没过一会,嘴巴里又开始干巴巴的,好像刚才没喝过水,只吃了一嘴的土腥气。

有点饿了,想起锅里还放着两个窝窝头,我拿起木质的锅盖,抓起其中一个,上面已经长了几块不大不小的霉斑,闭着眼睛啃了起来,呛喉咙,不过已经习惯了。

“老赖,看到我家大咪了没?”麻婶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大咪是麻婶家的猫,她家的猫我是有些印象的,一只黑色的狸花猫,屁股上有一大块黄斑,麻婶对它疼爱有加,比对自己还好嘞!我小心翼翼地把锅盖盖了回去,生怕剩下的那个窝窝头长翅膀飞走了。麻婶总是喜欢叫我老赖,因为在那个其他孩子都在帮着父母农忙时,我却忙着顺邻居家的青瓜吃。我开了门,麻婶额头上有很多皱纹,像一块黑色的千层三明治,如今围了一条毛巾,倒是显得年轻了不少。毛巾是她家那老头子留下的遗物,那只狸花猫则是她家老头子生前最喜欢的猫。据说当时老爷子和麻婶吵架了,麻婶回了娘家,某天老爷子突然就发病了,信件送达得慢,等到麻婶知道消息后,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两人也没能见到彼此最后一面,所以她对他留下来的东西都视如珍宝,好在我们村里并没有死者的遗物要被火化这一说法。

“你家猫?现在粮食匮乏,养只破猫不是累赘吗?还不如省下粮食,自己多活几天嘞!”搭麻婶话的时候我是带点个人偏见的,对人或对猫。麻婶的脾气随年龄而滋长,她生气了,眉毛竖了起来,嘴巴就像一把刚上好膛的霰弹枪一样蓄势待发。我预感大事不妙,赶紧掩上了门,可惜还是慢了,只挡住了一半的唾沫星子,另一半砸在了我的脸上。“我在给你出主意,你咋能骂我呢?”我躲在门后面想讨回一点脸面。麻婶嘴里嘀咕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之后就没了声息,大概找猫去了。

前阵子村子也遭过一次荒,有人提议往南方迁徙,好多人都在那一次迁徙中搬走了,留下来的几人都大致和我一样的想法——本着年纪大了,就不给儿女添乱了。田老汉倒是个例外,年轻的时候,天天嚷嚷着要造几个大胖小子,一盏油灯常常燃到天亮,却没憋出半个屁来,倒是老来得女,拖家带口的经不起路途颠簸,也就留了下来。

我敲响了大黑家的门,站在门口喊了他的名字半天,见没人回应就自个推门进去了。大黑是我的邻居,他是个地道的农民,每天只知道种菜,我俩关系还不错。我熟悉大黑家的布局,他应该是不在家的。我看到他家的黑漆木桌子上放着一个碗,碗里放着半个地瓜,看色泽应该是昨天烤的,也许是前天,我用手扣了一小块下来,放进嘴里,有些馊掉了,不过还能吃。我来找大黑是想要他陪我去山上看看能不能找到水源。离我们村不远处有一做座山,叫黄石崖,上山的路我是记得的,叫上大黑的原因嘛,图个安心。听老一辈的人说,山顶上有个溶洞,里面有条暗河,还有好多蝙蝠,可惜老人们说蝙蝠是福兽不能吃的,吃了会招天谴的,殃及子孙后代,即使如今食物十分匮乏,我也不敢生出半点吃它的妄念。

我在我家那荒废许久的田地旁边找到了大黑,他家的地正好也在附近,之前我经常顺他家的青瓜吃。我看见他正在拿着锄头给地松土,他头上冒了许多汗,气喘吁吁的。

我在光秃秃的田埂上坐了下来,从腰间拿出一根烟斗,上面绑了个布袋子用来装烟丝,烟窝和烟嘴是铜的,烟杆是嫩竹子打磨抛光制成,长约两尺,爷爷传给了父亲,父亲又给了我,算是个老物件了。我往烟窝里面塞了些烟丝,用大拇指压了压,又塞了一些。拿火柴点燃了烟丝,大口地抽了起来,用鼻子缓缓地吐出烟雾,像一架升空的火箭。我自顾地说,你想种点啥,没水的话,种不活的。

大黑也不急着搭我话,停下了手中的活,示意我旁边挪一下,他把锄头横放在了田埂上,坐了上去,我也坐了上去。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小截旧报纸,然后又翻找了身上的每一个口袋,不一会儿,额头上的褶子就一道道地冒出来了。他的眼神开始牢牢盯着我的烟丝袋,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然后伸出粗糙焦黄的手掌,嘿嘿地傻笑,我很不情愿地取下烟丝袋,打开,小心地抖落一些烟丝到他的手上,他把成团的烟丝一根根拉直,全部倒在了纸张上,卷成长喇叭状,最后在纸角处用舌头舔了几下,黏住,也抽了起来。抽了一口后,回答了我:“家里有几个土豆发芽了,每天省出一点水来供给它,要是长势好的话,挖几个送你。”

在烟丝还没有燃尽之前我们就把它掐灭了,这个不能抽久了,口渴。

沉默了许久之后,我说,明天陪我上一趟山,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水。大黑摇了头,明天不行,我还得种土豆呢,后天也不行,还有好多活要忙,得过几天。行,那过几天。

找猫的第三天,麻婶摔倒了,田老伯下地干活的时候看到麻婶昏倒在一条干涸的水沟里,那时她的腿上还在往外冒血,一块大半个身子埋在泥沙之下只露出一个尖锐之角的鹅卵石上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干掉的血迹,田老伯想都没想就拿镰刀在自己的衣服割了一块布条,简单地包扎一下,止住了血,就把麻婶背回了家。

为这事,田老伯的妻子小翠可没少念叨,一件好好的衣服咋说割破就给割破了呢,几次还当着躺着病床上麻婶的面,田老伯只能假装咳嗽,示意翠儿不要再说了。

有几次,我去田老伯家看望麻婶,麻婶总是把脸撇向一边,对我说的话爱答不理,后面索性就没去过了。

麻婶的病情有所好转,田老伯就把她送回了她自己家,麻婶叫田老伯喊我去她家,说有点事找我。

我倚在麻婶家的门口,假装咳嗽几声。她正坐在床上,用勺子舀小米粥喝,那是田老伯家中午吃剩的,顺带给她捎了一点,看得我直咽口水,我已经好久没吃到过这种像样的食物了。

“老赖,平时我待你还不错吧!”麻婶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还行,还行。”我答道,脑袋里全是那碗小米粥。麻婶又说,你这个懒汉,现在的存粮应该不多了吧,如今我腿脚不便,你答应帮我找大咪,我可以把老头子地窖的位置告诉你,你自行去拿些地瓜、白菜什么的。想也没想,我就点头应允下来。

那天麻婶和我说了很多,说她和她家老头子的事,说她的儿子,说她家的猫,很多我都忘了,不过一些莫名奇妙的话倒是记得很清楚,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屋里的东西有用得到的,都拿走吧,别给烧了,浪费。这句话一直在我的脑海中重复,回到家,躲了起来,哭了很久,不免有些矫情。

次日,我很快就找到了地窖的位置,就在离麻婶昏倒的那条水沟不远处,藏得还挺隐蔽,上面埋了一层土,还有一些枯叶子盖在最上面,基本上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了,仔细看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如果不是麻婶告诉我具体位置,我是绝对找不到的。我拨开黄土和枯叶子,掀起一块正方形的木板子,地窖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就剩一些地瓜和土豆保存较为完好,白菜什么的都烂在地窖里了,看来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我没有贸然下去,等地窖通风了好一会,用蜡烛测试之后,火没熄灭,才顺着木质梯子爬下去。

地窖挺大的,四壁各立了五根粗木桩子,存放的蔬菜并没有直接放地上,而是在地上垫了一块木板,蔬菜放木板上。刺鼻的酸臭味,让我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脱下上衣把还没烂掉的地瓜和土豆包了起来,一趟就把它们全搬上去了。

“地窖里就剩这些了,我全给你拿回来,按之前的约定我拿一点,剩下的给你放这里了。”我朝着正在衣柜里翻找衣物的麻婶说。麻婶捧着衣服贴于胸前,把额头埋进了衣服里,许久后才说道:“行,这是我家老头子以前舍不得穿,就穿过一次的衣服,田老伯和我家老头子身材差不多,应该挺合身的,你给田老伯送过去,替我好好谢谢他。”见我不是很情愿,麻婶又补充了一句,再给你多拿两个地瓜。不行,至少三个,好,那就三个。

我把衣服送到田老伯家时,田老伯不在家,小翠正在教女儿小芸识字,嘴里骂骂咧咧的,一副怨妇脸,见我拿了一件衣服,瞬间明白了我的来意,阴郁的表情一下子就消失了,笑嘻嘻问是不是麻婶让送来的,我点了点头。小芸还有些怕生,双手环抱着翠儿的腰,猫在她的背后面,只露出半个小脑袋,警惕地看着我,翠儿无奈地苦笑,指着我说,这是你叔,快叫叔,小芸这才很不情愿地喊了一声,叔!我只是微微地挤动嘴角,做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好看的笑,以示回应,便离开了田老伯家。

找猫的事一直没有进展,倒是和大黑约定上山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附近大大小小的房屋都找了一遍,连茅坑也没放过,后山也去逛了好几圈,一点猫的影子都没看到,猫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麻婶对猫的思念愈加强烈,大咪还那么小,万一被人逮到吃了可咋办啊,没有它我可怎么活啊,类似的话语经常挂在嘴边,操心多了,胃口也就小了,身子骨也日渐单薄。

为了找猫的我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了,我以为猫咪是夜行动物,晚上去找是最佳的选择,等到午夜,我经常会去敲他们家的门,大黑家或是田老伯家,又或是麻婶家,顺带附上一句,猫来过这吗?后来大家都烦了,一听到敲门声就嚷嚷着,没来,没来,不要再敲了。

今天我有些乏累了,准备早些睡觉,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突然我听见了猫叫声,但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中,直到我从床上滚下来,我才明白,确实有猫叫,就在我家院子里,不用看,我也知道,这一定是麻婶家的猫,和她一样是个碎嘴子,听着就烦。

我趿着布鞋,摸着黑,不敢点灯,怕惊着了猫,期间大腿的同一个地方好几次撞到桌角,忍住没有叫出声,困意全无。尽管我如此小心,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便傻了眼,猫正舒展四肢,弓起背,打了一个哈欠,眼神正好与我对视,就像看一个蹑手蹑脚,刚偷完东西正要逃跑的贼一样。

我想先发制猫,一个健步扑了上去,没抓着,还把它惊着了,拼了命地往外跑,最后从院子半开的大门处溜走,我还纳闷它怎么进来的,原来是我疏忽了,忘关门了。我跟了出去,今天必须抓到它,结束我的噩梦。

追的过程中,由于鞋子没穿好的缘故,我被一个东西绊倒了,头昏昏沉沉的,爬起来一看,原来追到大黑家的菜地里来了,绊倒我的东西正是大黑没埋好的土豆,我把它挖了出来,又埋了回去,狠狠地踩上几脚。我摔倒后,猫往前跑了一会就停了下来,蹲坐在不远处,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我试图靠近猫,可我一有动作,它就脚底抹油似的逃跑,最后跑进了后山的一片坟场里,坟场里埋葬着村里祖祖辈辈的人,后山我经常去,可是坟场,却只来过廖廖数次,大多是下葬的时候,后面听人说,在这附近看到幽幽的火焰飘在空中,我便不敢再靠近这里了。

坟场本来是一片树林,后来村里人建房子,日复一日的砍伐,就给伐光了,到了午夜,这里就雾沉沉的,一片一眼忘不到头的坟丘映入眼帘,显得更为阴森。正当我犹豫不决时,后面突然隐隐有亮光,回头一看,蓝色的火焰,飘在空中的火焰!吓得我一屁股跌坐在土地上,双脚拼命往前蹬,双手支撑着身体,勉强往后移动了一段距离,可我发现火焰也在跟着我移动,只得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转身,一头扎进坟场里,跑了一会,发现已经深入坟场了,身后的火焰虽已不见了,可我却心有余悸,额头上直冒冷汗。

月亮正挂在夜的上空,如同一盏亮着白光的大灯,把整个坟场照得透亮。周围堆砌而起的小土堆仿佛一座座小山,里面埋葬的肉体可能早已化为腐朽,可是承载的思念却越来越深了。我看见猫正趴在一座坟丘旁边,坟丘正前方立着一块墓碑,说是墓碑倒不如说是一块破木板子,本来是黄色的,被雨水侵蚀严重,显得有些发白,好在上面的字迹还能勉强看清,上面写着几个显眼的大字——李秋华之墓,右下角有两行小字,妻子黄春花立,另一行是时间,看不清楚了。黄春花是麻婶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年幼的时候不懂事,经常拿她的名字开玩笑,每次麻婶惹我不高兴,我就跑到她家门口喊,春花,春花,爱吃西瓜,长得像母夜叉……

往前走了几步,猫竟然没有动静,还安详地趴在坟丘旁边,我心中大喜,猫肯定是睡着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往前慢慢挪移,短短的距离,却仿佛走了几个世纪那么久,终于来到了猫的跟前,揪着猫颈部,把它抓了起来,它也没反抗,就像拎一块软趴趴的面团一样。我感到奇怪,就把它放了下来,用手摸了一下它的左胸部,发现感觉不到心跳了。想来猫陪伴麻婶也有些年头,怕是它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活了,才会躲着她,不想让她伤心吧。

刚才光顾着抓猫了,竟然没有发现坟丘上的杂草有被人拔除过痕迹,犹如一座新坟,旁边还有一小堆黑灰,一截未烧完的黄纸静卧其中,用手在上面探了探,还有一点点温度,应该就是数小时前烧的。

我抱着猫,回了一趟家,喝了一口水。然后直奔麻婶家,边敲门边喊着,麻婶,麻婶,我找到猫了,没人回应。好在门虚掩着,推开门的那一刻,正前方桌子上的一盏蜡烛正好燃尽了,化为一摊中间微微凸起的蜡泥,好似一座低矮的坟包。

月光偷偷从院子的上方渗进来,洒到了墙角的一络黄纸上。

麻婶不在之前睡的房间,喊了几遍她的名字,也没人回应,每个房间都找了,最后一个房间的门打不开,应该是从里面锁死了,敲了敲门,意识到事情不对,就用脚把门踹开了。房间里面看起来很乱,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麻婶和老爷子年轻时候的合影,其他的位置堆满了一些旧物件。麻婶平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嘴角弯弯,好像在笑,双手十指交叉放于胸上,我颤颤巍巍地把食指伸到了她的鼻子下面,发现已没了气。我把猫放到了麻婶的身旁,找了一块白布把他们盖了起来。

田老伯家离麻婶家近一点,所以我先去找了田老伯。我站在他家的窗户外面喊,田老伯,醒醒,麻婶过世了,田老伯嘴里含糊不清,小子,这,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啊!是真的,没开玩笑。田老伯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穿好衣服,顺便把身边的翠儿也推攘醒了,点起了灯。可能是起床的动静太大了,惊到了小芸,只见她从侧房迈着蹒跚地步伐走出来,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问怎么了。田老伯看向小翠,小翠又看向小芸,两人齐声道,没事,没事,你回去睡觉吧,还在长身体呢。

我要田老伯先去麻婶家,我和大黑随后就到。大黑家没关门,我直接到大黑的房间,把他推醒了。大黑睁开眼睛的时候,月光正好透过他家的窗户,照在我的身上,把他吓得说起了胡话,看清楚是我之后,坐了起来,一边用手平抚胸口,一边说,是你啊,可吓死我了。我站在他的床边失神许久,才吐出了那句犹如千斤重的话——麻婶去世了,这时我才意识到,麻婶真的离开了我。大黑刚开始也以为我在开玩笑,看到我的眼角微微泛起泪花后,也就相信了。

商量好麻婶的下葬事宜时,已经天亮了。最后决定把麻婶和猫葬一起,就葬到李老爷子墓的旁边。我和大黑负责挖坑,小翠负责给麻婶穿寿衣和打理她的容鬓,起初小翠很不愿意,我说,麻婶家还有一些余粮,她说过,她死后我们可以自行分配,小翠这才同意下来。田老伯负责准备酒席,人死后,是要摆席的,这是我们这的习俗。我从家拿了几个地瓜,大黑拿了几个土豆,田老伯家拿了一些小米,便凑成了酒席的主食,没有酒,每家匀了一些水出来,田老伯家还有一些茶叶,以茶代酒。

当我们合力把麻婶的棺椁抬入坑里时,这件事就没人再关心了,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迫于生计,酒席也就只摆了一下午。麻婶家的余粮都分给田老伯家了,小芸还小,哪有和孩子抢东西的道理。

我同大黑说,今天晚上休息好,明天,咱上山找水,大黑点了点头。

上山的路许是鲜有人涉足,被压下去的枯草下面又长出了新的杂草。我和大黑一壁拿着镰刀伐草,一壁登山,我们都穿着长袖衣物,防止被草或树枝划伤,拿了一个水桶,一个水瓢,背了一个背篓,里面装了一些食物和水,还有一些可能用得到的东西,如布条、绳子等等。到半山腰的时候,我们找了一块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休息,抽了几口烟,喝了一点点水,便继续赶路了。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找到了被野草覆盖的溶洞,里面很黑,视线很不好。我们点起火把,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便没路了,我从旁边捡了一块石头,丢了下去,从声音判断,下一段路离我们站的位置高度落差并不大。大黑要我绑好绳子,他先下去,溶洞里到处都是尖尖的钟乳石,倒是省去不少麻烦。

大黑一只手抓着绳子,一只手拿着火把,脚抵着墙壁,慢慢地往下移动。突然,我听见下面传来大黑的一声惨叫,连忙问他怎么了,他痛苦地说,小腿处不小心被岩石划了一道口子,我问严不严重,他说流了很多血,好在他成功的抵达了地面,我要他找个地方坐着,等我下去。我也顺着绳子爬了下去,从背篓里取出布条,帮他简单的包扎了一下,看着白色的布条慢慢地被温热的红色液体渗透,我又往上面裹了一层。

我要大黑在原地等着,点了一个火把,带上水桶继续往前走,洞不深,很快就走到了头,没找到暗河,只看到一个小水洼被龟裂的土地包围着,我用瓢把水全舀到了水桶里,正好装满一桶。头顶上有什么东西醒了,密密麻麻的,聚在一起就像一大片乌云,拿火把照了一下,看清了“乌云”的模样——一群蝙蝠,我本来打算不搭理它们,提着水准备往回走的,不料有几只朝我冲了过来,我拿着火把在身前晃了晃,想要吓退它们,没有一点效果,反而全朝我冲过来了,难道是吃人的蝙蝠?我心中慌了神,脚步慌乱,踢倒了身旁的水桶,水洒了一地,我迅速地蹲下去,把水桶扶起来后,立马用双臂护住了头。原来蝙蝠只是想把我吓退,在离我头顶有一公分的距离时,它们就提速往上飞了。

大黑问我,找到水了没,我提了提手中的水桶,说找到了,他看了看水桶,就这么点?我说发生了点意外,大黑失落了一会,就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黄牙傻笑,好在没白来。天已经黑了,现在回去的话不妥当,我们生起了篝火,吃了点东西,在洞里过了一夜。

下山的时候,看到一件粗布衣服挂在一棵矮树上,这衣服我认得,就是麻婶要我给田老伯的,可能是田老伯来山上捡柴火,忘了拿。我拿着衣服回了村子,搀扶着大黑把他送回了家,找到的水全给大黑了,他不同意,要分我一半,我说我的那份水就当给你种的土豆投资了,到时候记得分我几个,他才同意下来。

我拿着衣服到了田老伯家,床上躺着的人,被子没过了头。小翠伏于床上哭泣:“芸儿,醒醒啊,娘以后不骂你了,咱爷娘三好好过日子。”小翠看到了我手上的衣服,一把夺过,问我,田老伯的衣服怎么在我手里,我说下山时捡到的。接着又问我,有没有看到田老伯,我摇了摇头,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抱着衣服哭得更伤心了。等小翠冷静下来,才向我交代清事情的缘由,昨天田老伯和往常一样下地干活,小翠在煮小米粥,小芸坐在门前练字,旁边的柴堆里突然钻出一条蛇,把小芸咬了,伤口处发紫,田老伯说山上有治这种蛇毒的草药,他去采一些,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说着说着,小翠又崩溃了,小芸已经没了,我家老头子可不能再出事啊!我看着之前还叫过我叔的鲜活生命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心里也满不是滋味,安慰小翠道,我上山找找去,田老伯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一定会没事的。我在一处山沟里找到了田老伯,身上全是伤痕,已没了呼吸,我把田老伯的尸体背回了小翠家,小翠看抱着田老伯的尸体哭了起来。我劝她节哀顺变,被她骂了一顿,轰出了家门。

几天后,我又去了小翠家,她还坐在那个位置,一只手握着田老伯,一只手握着小芸,我说死者要入土为安才是,小翠不同意,哭着说,如果把他们都埋了的话,这世上她就没亲人了。我尊重她的想法,没有再强求。又过了几天,我想小翠应该想通了,又去了她家,推开门,看到地上有一个老鼠药的包装袋,他们三个人躺在一起。我挖了个大坑把他们都埋到了一起。

大黑的腿上的伤口非但没有痊愈,反而被感染得更加严重了,他现在整天躺在床上,对吃喝都漠不关心,只在乎他种的土豆的生长状况,他要我扶着他去菜地,我不同意,认为他应该把心思放在养伤上。他就自己从床上爬了下来,摔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我问他是不是摔疼了,他怨他自己太没用了,连走过去看他自己种的菜都做不到。我拗不过大黑,只得扶着他,他一只脚跳着走,到菜地时,我们两个人都满头大汗,他看到他种的土豆长出了新芽,这才满意的离开了。

有一天,我去大黑的菜地看到一株土豆长出了藤条,还开了白色的小花。赶忙跑向大黑家,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推开门,看到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已没了心跳。

两天后,坟场里又长出了一座新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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