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伊德利卜的篮球少年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体育就是和平。

——皮埃尔·德·顾拜旦

黄褐色的蜂巢被暴力骤然切开,六边形的以蜂蜡制成的蜂房就这样完整地将它的内心袒露在了人们眼前,个头最大也是承担着繁衍后代重任的蜂王,身体呈黑色、身材粗壮且终日无所事事的雄蜂,有着一身好看的条纹外衣、终日不辞辛苦并且数量众多的工蜂,在危机来临的时候,它们都是同样的茫然无措。

它们亲手建立的、看起来牢不可破的巢穴,就这样四分五裂。油亮的黄色的蜜汁裹挟着令人醉心的甜香四溢横流,却无人去采集和捡拾,任由它们像泪水一样从蜂巢的中间流出。

很快蜂王和雄蜂就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小撮工蜂。它们中的一部分停留在半空中,像无头苍蝇一样茫然乱飞,它们的翅膀和触角大多折损,这让它们的飞行时起时伏、颠簸不平。它们仿佛完全不了解已经发生的灾难,仍然在执着地寻找着那个不存在的蜂巢,而且永远都不知停息,即将在飞行中死去。

还有一部分工蜂,留驻在损毁的蜂巢中,像什么都未曾发生,在断壁残垣中继续着它们照顾后代、饲喂幼虫的工作,哪怕部分的幼虫已经死去,它们对此同样一无所知。

这就是遭受空袭以后的伊德利卜,中东国家叙利亚的一个城市,和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城市一样承受着同样的命运。

在废墟之上,经常会看到用竹子、树枝、铁棍做的旗杆,顶端飘扬着红黑白三色的国旗,国旗上面有两颗绿色的星星,像在黑暗中等待着光明的眼睛,它就在阳光下、暴风里昂首矗立。

01.

皮塔饼也被叫做口袋面包,因为烘烤的过程中,面团会鼓起,成为一个中空的面饼,形似一个口袋,和国内的肉夹馍十分相似,只是中间的配菜更为丰富多样:熏鸡肉、火腿、煎蛋、新鲜的蔬菜水果、酸黄瓜之类的,只要你愿意,什么样的搭配都可以尝试。

但事实上,阿布这几个月以来吃的一直都是什么都不加的皮塔,除了酸香的茄泥酱,而且多数时候都是冷的,因为生炉子太贵,妈妈一次就会做最起码足够吃一周的皮塔,皮塔没有水分,在冬天可以放上月余,在夏天也可以吃上一个礼拜。

这一口是杏仁糖,这一口是鹰嘴豆泥,这一口是炸薯条,阿布吃的时候会认真地按照从小妈妈教导他的方式告诉自己,他并不确定是否管用,因为他早就已经不记得他嘴里念叨的这些食物是什么味道了。

阿布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半幅棕榈叶状的眼睛,外眼角略微下垂,看起来有点不符合年纪的忧郁。棕黑色的头发,发长触耳,他没有提醒妈妈,妈妈也没有发现这个长度的头发会让他的外耳廓总是感觉到因一种细碎的摩挲而不住地发痒。他的鼻梁秀挺,嘴唇是薄暮时分的粉色,怎么看都是一个俊秀的少年,如果他没有因为三岁时的空袭失去了双腿的话。

阿布对于有腿时的记忆和对于美食的记忆一样遥远,起初那两个圆疙瘩会疼,后来会痒,到了阴湿的天气,痛会变得像雨一样连绵不绝地从骨头里面折磨着他,这个时候他就窝在妈妈的怀抱里,在冰冷眼泪的浸润和温暖怀抱的笼罩中慢慢睡着。

妈妈常常希望阿布可以抱怨或者发点脾气,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天真任性蛮不讲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乖巧得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他既不会天真地问妈妈,哪一天可以离开防空洞,也不会提出要求:今天可不可以不要吃皮塔,他知道做皮塔的面粉是母亲冒着炮火走了一个多小时去援助机构领取的。他们的每次分别都好像不会再见面,他们拥抱然后恋恋不舍地分开,嘴里还向对方念叨着那句:“愿真主保佑你!”

02.

阿布很早以前就发现了防空洞的另一侧有一个四方形的天井,像金色的纱幔一样轻柔的阳光会穿过这个孔洞缓缓地铺陈下来。

他的代步工具是妈妈捡来的四轮滑板车,他已经可以通过调整身体的重心来控制滑板车的方向,但是想要依靠滑板车离开防空洞还是有一些困难,除了有点陡峭的斜坡,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让妈妈外出的时候担心。

阿布渴望和其他孩子一样去奔跑、去流汗,可他除了透过这个四方的天井看看四方的天空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这天,阿布和平常一样在妈妈出门以后就独自往天井所在的方向滑行,白天的防空洞和晚上并没有太大区别,不变的暗淡,因为无家可归而暂时留宿在这里的人们,白天都会出门寻找工作寻找食物,这里就变得空空荡荡了。阿布还没有靠近天井,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嗓音,这个嗓音并不美妙,像锯子在划拉木头,沙哑中带点尖锐,但是阿布却欣喜若狂,他好像一尾被海妖歌声吸引的鱼儿,身体前倾,拼劲全力向前游去,当到达的时候,他不得不用上双手作为刹车才不至于跑过了头。

他最先看到的是距离他最近,块头也是最大的麦尔德,那个锯木头般的声音正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阿布对于麦尔德很熟悉,麦尔德却没怎么正眼瞧过阿布。麦尔德九岁了,身高有一米六,他是典型的中东男人的长相,腮帮子突出,像一个压扁的窝瓜,他的身材看起来壮硕,但其实都是骨架的关系,阿布见过脱下衣服的麦尔德身上其实没有多少肉。

麦尔德跟随同样住在防空洞里的苏珊大妈生活,苏珊大妈的年纪谁也说不清,她的皮肤像枯树皮一样黝黑且皱纹丛生,走路的时候,嘎吱嘎吱的声音像用久了的桌椅板凳从她的骨头缝里冒出来,仿佛随时都会折断的样子。

苏珊大妈和麦尔德原本只是邻居,从去年麦尔德的爸爸带着弟弟偷渡以后,麦尔德就和她住在了一起。

03.

麦尔德挑起下巴,棕黄色的眼睛向下睥睨,带着不屑的神情看着阿布,因为身高的关系,他总是喜欢将其他伙伴称作为:小家伙。

“你来这里干什么,小家伙?”

阿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越过麦尔德看向他的身后,一左一右分别站着一个和他岁数差不多的男孩和女孩,女孩的头发卷曲只是简单地扎了个小辫在身后,对视的时候,她扇叶睫毛下那双闪烁着钻石光彩的眼睛立刻变成了月牙状,对着阿布甜甜一笑,男孩则有些拘谨,他双手环抱着一个脏兮兮的有点瘪气的篮球,学着麦尔德的表情带着敌意看着阿布。

“我可以加入你们吗?”阿布有些胆怯地问,因为没有双腿的缘故,他只到麦尔德的膝盖,以至于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麦尔德听完笑出了声,“小家伙……”,他想说你连腿都没有,怎么和我们一起玩球呢,他并没有说完,但是大家都能明白。

阿布当然也明白,他从不开口为自己争取什么,反而为自己提出了一个恼人的要求而感到愧疚,他第一次迫切地希望自己的腿可以再长出来,或者只有一条也行,就像一起住在防空洞的哈米娅阿姨,她的右胳膊没有了,所以她就改用左胳膊写字和工作。

“也许他可以当我们的观众!”麦尔德身后的女孩开了腔,她说话的声音像银铃,说完以后她为自己的突发奇想而感到愉快地笑出了声,她的笑声像银铃在碰撞。

女孩名叫丽莎,今年八岁,她平时和家人一起住在难民营里,他们被警告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不得离开难民营,但是丽莎今天并没有听从,因为她听到了麦尔德的召唤。

“小家伙,我们是在找一起打篮球的伙伴,这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情,好吗?”麦尔德耸了一下双肩摊了摊手,表示他很遗憾,“女孩子应该在家补衣服煮饭!”

“可是我想打篮球!”丽莎用缺了一颗门牙的上排牙齿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坚定地看着麦尔德。

“为什么呢?小家伙!”

04.

丽莎原本有一个姐姐,姐姐比她大三岁,丽莎记得姐姐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先回去。她要去寻找食物,因为听邻人提及东边有一片成熟的芝麻菜,说完姐姐就朝着东边跑去,她正对着的是一幢因为炮弹袭击而半边被摧毁的民房,民房外墙是白色,窗框是黑色,上面玻璃已经破碎,墙上遍布黑漆漆的弹孔,像正在掩面哭泣的女人的脸。

姐姐只跑出去大概一百米也许更短,就被流弹击中了,丽莎眼睁睁地看着在半空中垂直下落的拖着灰色尾翼的线条,带来的粉尘像冬天的浓雾一样遮住了她的眼帘,什么都看不见,仿佛对面是另外一个世界,她哭喊着,但无济于事。后来,她思考了很久,觉得如果姐姐当时能够跑得更快一点,也许可以躲过那颗流弹。

“所以,我想打篮球,因为我听说有的打篮球的人跑得比短跑运动员还快!”丽莎回复麦尔德。

麦尔德眯瞪着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倒是事实!”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喜欢摆出这样一副模仿大人的表情,抬抬浓黑的眉毛,再抿一下宽厚的紫红色的嘴唇。

丽莎不知道他点头是出于赞同自己的话,还是同意自己参加,不过她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后者。

大概是出于某种共通的感情,丽莎才会开口帮阿布说话,就这样四个人的篮球小队就成立了。

“不过我们现在最先要做的事情,是补好这颗篮球!”拿着瘪气篮球的男孩叫加万,他和丽莎一样是八岁,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孤儿,在街头长大,他的脑袋很大,和身体不太相称,自然卷的头发更是让脑袋看起来又大了一圈,眼睛是黄褐色的,可能缺乏了某种微量元素。他告诉麦尔德这个篮球是他妈妈从大马士革给他带回来的,他跟着祖母生活,等他妈妈下次回来会给他带一个全新的篮球,但是目前他们只能将就用着这个瘪气的球。

麦尔德自信地摆了摆头,拍着胸脯说,只要找到一块橡胶,他就有办法补好这颗球,就像补胎一样简单,至于补胎的技术是爸爸教他的,他爸爸什么都做,只要能够换点钱。

05.

麦尔德一不小心提及爸爸,就会立刻锁住舌头,好几分钟都不再说话,自从爸爸带弟弟偷渡以后,他就不对任何人提起爸爸,好像已经将他们遗忘了一般。

麦尔德记得他们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出海的,临走之前爸爸将他所有的钱分成了两份,一份比较多的作为船费,船长是一个身材精瘦的小个子男人,黝黑皮肤和所有经常沐浴在海边阳光下的人一个样。叫他船长其实并不准确,因为他只有一艘能承载四五个人的皮划艇而已。他讲价不能还价,否则他鼻子就开始扩张喘粗气,气势汹汹地转身就走,但是这个价格和其他偷渡船只的要价相比还是便宜的,所以麦尔德的爸爸只得同意。剩下一份比较小的钱,他用一个蓝色破塑料袋装着,卷成管状,塞到麦尔德的外衣口袋里,他向麦尔德保证等他和弟弟到了海洋的另外一边,安置好了弟弟,他就会马上回来接他,麦尔德从那天开始已经整整等待了六个月零七天,可是爸爸并没有回来。

“我们缺的东西还多着呢,我们还需要有一个篮筐,不然怎么算投球呢?”加万说。

“找个铁丝卷成一个圆圈怎么样?”丽莎提议道。

“这恐怕不行,铁丝太软了,更何况铁丝也不好找!”

三个小伙伴七嘴八舌,阿布则仰头看着他们热烈地讨论,他既插不上话,大家也不可能时时低头看他,不过阿布仍然很开心,他像第一次来到森林中的松鼠,被巨大的遮天蔽日的古树包围,偶尔阳光透过三人之间的缝隙和他们叽叽喳喳的讨论一起落到他的脸上,让他觉得快活而温暖。

06.

晚上阿布的爸爸妈妈回来,他们都察觉到儿子今天的心情不错,这让他们一天的疲累暂时地离开了一会儿他们的身体。

阿布的爸爸之前跟随工程队做一些电力设施的抢修工作,最近这个工作丢了,虽然设施受损严重,但是他们并不需要那么多人来抢修,因为抢修了可能几个小时或者几天以后,又再次会被炸毁,就像往地中海里扔石子一样徒劳无功。

“妈妈,你能帮我找那双蓝色的雨鞋?”

妈妈对于阿布的提问很是诧异,她的眼睛躲闪着,像白玉盘里的珠子一样左右滚动,她的左手攥了几遍自己的右手上突出的青白色的关节,她想不明白没有双腿的儿子为什么会要找雨鞋,可她觉得自己不能问这个问题,她对与脚相关的字眼都超乎寻常地敏感,所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想送给我的朋友,你能帮我找找吗?”阿布显然是看出了妈妈的局促,但是他又不能把自己去过天井的事情告诉妈妈,前几天妈妈已经提醒过他,发出空袭警报的音响被炸毁了还没有修复,他要尽量待在安全的地方,所以他不得不选择说谎,谎话让他的脊背不自主地弯曲了,就像有什么重物压在了他的头顶,他的心脏在他弱小的躯体里拼命蹦跳着,好像要先于他的嘴将他的谎话说出来。

妈妈在一个旧麻袋的底部翻出了那双雨鞋,雨鞋因为被很多杂物压着,像一块已经融化的胶体,她拿到一瞬间有一些恍惚,第一次为儿子穿上雨鞋的记忆又再次像水底的泡泡一样冒了上来,雨鞋是蓝色的,两侧各有一只装饰的黄色的小鸭子,阿布第一次穿上的那天外头刚刚下过雨,到处都有高低不平的小水坑,他从一个踩到另外一个,像一只在荷叶上面蹦跳的小青蛙,他快活地笑着,而这些笑在记忆里已经褪色,再也听不到了。

07.

阿布欣喜地接过,捧在手里,借着防空洞里的微光,仔仔细细地瞧着那双雨鞋,他已经没有穿雨鞋时的记忆了,但是这样靓丽的配色和可爱的装饰,让他心生不忍,因为他打算用雨鞋的塑胶来修补瘪气的篮球,一个被修复,就有一个要破损。

孩子的心就像钻石一样纯净,如果非说他有那么一点私心的话,那也只是对于美好事物的爱而已,这不能算作是一个缺点。

晚饭的时候,装皮塔的袋子见了底,妈妈将它故意在爸爸面前抖了两下,而阿布的爸爸仍然盯着那盏不够亮的灯连眼睛都不眨,妈妈于是生了气,用力将那个袋子甩出去,但是袋子吃了空气,根本飞不远,只是轻飘飘地落在墙角,一声不吭,像一个缩成一团的娃娃。

过了没多久,防空洞的电力就中断了,这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也许当晚会恢复,也许不会,大家闲聊着,与其说是为了交流还不如说是黑暗中唯一能做的事情,直到再也没有话讲,就陆续睡去。

有的夜晚睡都睡不安宁,轰炸带来的炮火会时不时在洞口闪现,大地在发抖,和那些孩子们一起发抖。阿布习惯了这样的声音,他总是能沉沉地睡去,被吓醒了也能很快再次睡着,但是阿布的爸爸妈妈没有这么幸运,他们常常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他们看不到彼此,但是知道对方都没有入睡。他们有的时候还会用细得像蛛丝一般的声音交流,除了他们自己,旁人离得再近也听不到,就好像是一种心灵感应一样神奇。

“朋友介绍我去黎巴嫩,说那里有装修的活可以干,钱不多,但是足够买面粉和米了,也许还能买点干净的水!”

“再说吧,去那里的人太多了!”

阿布的爸爸没再说话,他耳朵边又想起了照顾麦尔德的苏珊大妈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走着走着才能活,停下来就死啦!

08.

阿布的妈妈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她要去排队领面粉,已经整整十天她都是空着手回来的,她决心今天一定要拿到点什么,她丝毫不去想如果拿不到要怎么办,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昨天睡得很晚,总是要等到炮火声几乎听不见她才能入睡,这是大部分伊德利卜人的习惯,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是没办法理解为什么伊德利卜的人在等待着轰炸的结束,因为这样之后他们才能喘息,才能生活,好了,结束了(我们还活着),睡觉吧!那句没有说出来的:我们还活着,并不是一种庆幸,只是一个结果,一个目前由于我们紧挨着彼此而得知的结果,所以不用再多说了。

阿布的爸爸走得也很早,他离开之前在阿布的脸上亲了一口,阿布并没有醒过来,他感觉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滴到了脸上,他的梦中开始没有预兆地下起雨来。阿布的爸爸请苏珊大妈告诉阿布的妈妈,他要马上离开伊德利卜去黎巴嫩,因为他的朋友刚刚告诉他,有一辆的皮卡可以送他们过去,这个机会稍纵即逝,他不能等她回来了,苏珊大妈停下手里的活计,所谓的活计,就是收拾她那一堆从废墟里捡来的垃圾,她每天都在不停地捡不停地收拾,看起来都是一些没用的东西,旧衣服,坏掉的电器,但是她总能找到其中值点钱的物件,去换取粮食养活自己和麦尔德。她用那双像覆了一层白色薄膜的眼睛似看非看地凝视了一会儿阿布的爸爸,然后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最后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

阿布也比平常起得早,兴奋跳跃的神经将他从睡梦中唤醒,麦尔德答应今天会和他一起去天井那边玩,所以他早早地就等待起来,爸爸妈妈都不在并没有让他有丝毫的不安,就像昨天的空袭,都像已经被他遗忘的梦一样消逝了,这大概是上天给孩子们的礼物吧。

阿布不仅等来了麦尔德,丽莎和加万也一起来了,加万的手里仍紧紧抱着那个瘪气的篮球。

当看到阿布提供的雨鞋的时候,麦尔德显然一愣,他知道阿布用不上这东西,如果阿布没有失去双腿,那么他也穿不上这双小雨鞋了,可他仍然心中一震,就好像胸口被钝器捶打了一下。

09.

麦尔德拎着一个破了个角的麻袋,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而那个破麻袋里装的正是他要给伙伴们展示的他的战利品。

来到天井旁边,麦尔德将麻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地上,有缺少了玻璃罩子的煤油灯里头还有一些没有燃烧干净的黑色煤油,有断了手柄的打气筒,还有一个既没有辐条也没有轮胎的车圈,大家看着这些东西都不太明白它们的具体用处,甚至不确定它们是否能够使用。

这些都是麦尔德昨天晚上在苏珊大妈那堆垃圾里翻找出来的,他不明白苏珊大妈为什么要收集如此之多没有用的东西。

“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用处!”这是苏珊大妈的回答。

“那么战争呢?”麦尔德反问。

苏珊大妈最终也没有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她停顿在那里,遍布晒斑的姜黄色的面孔让她停顿的时候看起来像一个沧桑的泥塑。她一个人都能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她一生中累积了那么人生哲理和经验,可是她没能从中找出一个答案去回复麦尔德。

麦尔德用三根关节凸出的带着黑色油污的手指捏住一块只剩半截的刀片,轻松地从雨鞋上划拉出一个正方形,阳光透过天井照射到他像秸秆一样灰扑扑的平头上,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正在进行精密手术的医生。

麦尔德点燃了煤油灯,用最外层的火焰炙烤那块蓝色的方形橡胶的边缘,在橡胶像冰块一样融化之前的最后一秒,迅速地覆盖到他早就已经做了标记、肉眼看不到但确实存在的孔洞上。

嘴里还不忘念叨着:“要是有鞋胶就更好了,这种法子可能用不久!”其实麦尔德的内心是忐忑的,他故意用看起来迅捷而显得眼花缭乱的动作作为遮掩,他确实曾经学过补胎,但这是两码事,在篮球落地之前他也不知道成功与否,所幸他成功了。

10.

补好孔洞又打足了气的篮球,上面黑色的形如竖向切开西瓜的线条和颗粒状的纹理又再次浮现,掷地有声如同击鼓,反弹有力状如弹簧。

麦尔德将那个圆形的车圈拿在手里,这是他昨天从弟弟留下的迷你自行车上面拆下来的,拆下来之前他长久犹豫了一下,这个自行车最初是妈妈买给他的,他长大了玩腻了,将这个自行车像传承一样传给了弟弟,事实上弟弟不仅继承了他的玩具还继承了他很多穿不下的衣服,以至于有的时候,麦尔德看着弟弟就觉得在看一个缩小版的自己。

不过他现在用不上了,不是吗,他也许去了希腊也许去了德国,总之是走了,那又何必还留着呢,想到这里他就不再迟疑了。

弟弟的到来是一个意外,而妈妈之所以选择留下弟弟是为了麦尔德,麦尔德在还是婴儿的时期就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状况:在被竖抱的时候会仰头看着天花板,老是紧握着拳头不肯松开,一开始爸爸妈妈并没有在意,以为这是代表他性格活泼的象征,慢慢地他们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才明白这不是孩子的恶作剧,而是他表达问题的方式,他们带着麦尔德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完后瞥了他们一眼,他们的衣服袖口以及下摆还有经常磨损的地方,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破洞,即便如此,任谁也能看出这是他们最好的衣服了。

医生眼中的同情一闪而过,不是他太过冷血,而是如果谁和他一样在医院的儿科工作,成天面对着失去了腿、脚、耳朵、脑袋开缝,眼睛和嘴巴同时流着血的孩子,还有很多仍在流血,但是早已经没有生命却像活着一样被父母横抱或者竖抱在手里的孩子,抱着他们的父母灰头土脸,像一个个石块意外获得了生命,当任何人看多了这一切,都会开始变得冷漠,开始公事公办,这样才是最快的处理方式,时间如果多花在悲伤上面,则真的用到实处的地方就少了。

幸运的是,长大以后的麦尔德并没有头脑受损或者哪里不正常的迹象。

11.

在麦尔德用弯曲的铁片试图将篮筐钉到墙壁上之前,丽莎才磨磨蹭蹭从口袋里掏出一团东西,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麦尔德身上,以至于谁也没发现她迟缓得宛如慢放的动作。

“等一等!”

丽莎将一团白色鞋带递给了麦尔德,鞋带的材质各异,团得整整齐齐和商店里售卖的羊毛线团一个样。这是丽莎仔细收集的,从被人丢弃或者无意丢弃的鞋子上取下来的,那些鞋子大多是不能再穿,要么像捕食中的鳄鱼一样前端咧开一个大口子,要么像没有甲板的船只剩下了鞋面,丽莎用收集的雨水将它们清洗干净,等待着玫瑰的花期到来,打算用最艳丽的花瓣汁液将这些鞋带染红,然后作成漂亮的头绳打个蝴蝶结绑在头发上。

“怎么能少了篮网呢!”丽莎开始按照脑海中图案在钢圈上编织起来,她编织的时候总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帮姐姐梳头。丽莎对于篮球的所有记忆都是当初和小伙伴们在街道上的一家杂货铺看电视时产生的,他们没有遥控器,只能老板看什么他们跟着看什么,一开始她觉得篮球是那么无聊,她无法理解那么多人在一个看起来不太大的场地上奔跑只为了争抢一个球并将它投进筐里,尽管如此,她仍然为电视所吸引,因为那里面的人,穿着整齐光鲜,他们手里拿着她从来没吃过也没有见过的淡黄色的爆米花和一大罐的看不见颜色用各种纸杯装的饮料,他们的脸上没有畏惧没有担忧,他们可以大声地说话和欢呼,这让她觉得难以想象。

就像昨天麦尔德问道丽莎有没有上学,丽莎点头说:有,难民营里面有老师,不过不经常过来,也有可能是过不来。

麦尔德有些轻蔑地抬了一下眉毛,那表情好像是在说:上学有什么意思!接着他就说起自己上学的经历,他碰到的老师告诉他们可以坐着飞机去旅行。

丽莎听到这里惊呆了,这个表情和麦尔德第一次听到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不可思议吧,飞机不是只会扔炸弹吗?听到飞机声音不是应该赶紧卧倒吗?怎么会有人不害怕飞机而敢坐在上面去旅行?”这就是麦尔德决定不去上学的原因。

12.

生于战火,苦于战火,死于战火,对于伊德利卜的孩子们来说,外面的世界是难以想象的,再普通不过的事件在他们看来都好像是水晶泡沫里面的童话故事,散发着绚烂的光彩,不真实到难以触碰。

丽莎在讲到自己姐姐的死亡的时候,她没有哭泣,只是侧歪了一下她的脑袋,睫毛垂下,遮挡住泛着点点星光的眼睛,好像不明白某件事情或者表达某种本可避免的遗憾,但是这种死亡方式在她看来却是寻常的,不是流弹就是迫击炮,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自己就是别人,他们大概已经忘记或者从来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死亡叫做老死,死亡的时候不是躺在冰冷的破碎的乱石堆下面而是躺在温暖柔软的大床上,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而是被亲人包围着。

丽莎编织的篮网很是精巧,每一圈的图案大小都几乎相同,让人不敢相信她是第一次做这些,但是对于熟悉丽莎的亲人来说,她的心灵手巧是与生俱来的,她可以将麻绳变成一朵鲜花,只是没办法让被轰炸的土地瞬间长出粮食来。

四个人东拼西凑的简易篮球器具就算是齐全了,尽管简易,却都脱胎于饱含着孩子们如同烟花一般璀璨的热爱,就像是河蚌里深藏的珍珠。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欣喜,不亚于和平世界的孩子看到游乐园一般的欣喜。

麦尔德最先上场,他的身高和臂展都超越了同年纪的孩子,只是肌肉不够有力,让他的弹跳达不到投篮所需的高度,幸而为了迁就天井所在位置的高度,麦尔德调低篮筐的高度。只是他的准心不足,几次尝试最多也就是触碰到了球网或者墙壁并没有投进。

加万这个时候站了出来,他平常是不敢这样同麦尔德说话的,他像一个法棍面包,外面看起来坚硬得像块砖头,其实内里中空绵软,更何况麦尔德是唯一一个不揭穿他谎话的朋友,因为在麦尔德看来他们两个都是孤儿,生来就是,或者被抛弃以后是,并没有什么区别。

13.

“你的姿势不对,你在空中的时候要协调身体,保持平衡,所以最好后仰一点,这样你的重心就会后移……”说话的同时,加万不忘按照他印象中篮球运动员的姿势比划着,他的记忆很清晰,动作看起来却很滑稽,因为他的四肢偏短,让他看起来像一个直立行走的棕毛的鼹鼠。

丽莎从运球的技巧到跑动这些基础都需要学习,她的力量也不足够,定点投篮的时候球总是在距离篮筐还有一个手臂的距离就坠落了,不过她也有优势,那就是她的跳跃,大概是身材纤细或者腰部力量的关系,再加上跳跃时飘动着的镂空的花边裙摆像鸟儿的翅膀,而让她看起来仿佛一只灵巧的燕子,如果不是那双缺了一个搭袢的玫红色凉鞋的拖累,也许她可以直接飞出天井。因为跳跃时的用力,她的脸孔上泛起了浓淡不一的玫瑰色。

三个人玩得不亦乐乎,他们很长时间都没有注意到在角落一侧默默看着他们的阿布,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到了正午,从田井外头直射进来,太阳的光线中携带着细小的尘埃的粒子,从阴影里看去,阿布觉得好像是无数个跳舞的精灵。

阿布除了作为观众没有别的可以参与,麦尔德曾经试图教他一些裁判知识,但是他自己知道的就并不多,往往只了解那些专有名词,却给不出正确的解释,当执行起来的时候,更由于标准模糊,反而增加了混乱,后来就不得不放弃,阿布很失望,他希望爸爸能够尽快回来,他记得爸爸曾经给他讲的篮球比赛,他觉得爸爸肯定能指导他成为一个合格的裁判。

爸爸的消息确实很快传来了,不过结果和他想象得并不一样。

14.

三月份的伊德利卜和所有沐浴在春天里的城市一样,气候开始变得温暖,人们冻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四肢和皮肤也逐渐解冻,除此之外这个城市并没有什么东西在复苏。

阿布爸爸的消息是他离开以后一周传来的,更准确的说是阿布爸爸那位朋友的家人传来的,他们乘坐的皮卡在边境遇到突发的战火,人们并没有找到什么,只找到那辆烧得只剩下车骨的皮卡。

阿布的妈妈起初并没有哭泣,她对着那一堆和垃圾一样放在墙角的各种塑料袋、麻袋规规整整,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因为找不到某件东西在气恼,阿布还不太明白死亡,尽管他早就习以为常,他仍然忍不住咧着嘴哭起来,因为再也见不到啦。他的哭声像凿向冰面的铁锤,裂纹向四面八方扩散,直到完全崩塌,阿布的妈妈几乎是爬到儿子身边的,她抱着阿布,她的眼泪流哗啦啦地流着,流到阿布的脸上,让阿布想起那个下雨的梦,他不知道它们有什么关联,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她前后摇晃,像在哄孩子睡着,又像是在幻想和真实之间迷了路。

“你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七章)在妈妈的声音中,阿布渐渐睡着。

隔天,三个小伙伴都知道了关于阿布爸爸的事情,照顾麦尔德的苏珊大妈一改往日对于阿布妈妈的冷淡态度,阿布妈妈是从叙利亚的东部城市嫁过来的,说话也带着东部的口音,仿佛这场意外将阿布的妈妈变成了她的妹妹,这种转变很突然但没有任何刻意的成分。

“你不要太难过,我没有了祖母,苏珊大妈就是我的祖母,我没有了妈妈,她又成了我的妈妈,现在我没有了爸爸,她又成了我的爸爸!”麦尔德安慰阿布,他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关于妈妈的说法是真的,苏珊大妈的肚子和麦尔德记忆中妈妈的肚子同样柔软,他喜欢在夜晚将头倚靠在她的肚子上面,熟睡得好像还生活在妈妈肚子里的婴儿。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将我的爸爸分给你,他叫做布勒,他的胡子很扎人,但是他从不打孩子!”丽莎温柔地说道。

“我也可以,我的爸爸……(他想说名字,但他并不知道),他很强壮,很高大,可以一只手将我举起来!”加万也跟着说道。

15.

丽莎看着窝在角落的阿布,他并不像往常的日子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打球,为他们欢呼,他的头低着,让人只能看到那个扁圆形的脑袋,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

“阿布,你要不要来试试?”丽莎天真地一笑,她说话的神情自然大方,没有丝毫冒犯别人的意思。

“可是(他没有腿),怎么打篮球呢?”加万不太明白。

丽莎将加万和麦尔德拢到身边,时而比划着,时而讲解着。阿布仰着他那颗像拨浪鼓一样的圆脑袋,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由于阳光从上方照射下来,将丽莎睫毛形成的阴影洒在她的碧玉般的眼睛里,她快活地将自己的主意告诉加万和麦尔德,阿布都能听到却不太明白他们要做什么。

片刻后,加万和麦尔德来到阿布身边,弯下腰,将他们的双手伸到了阿布的滑板下面,那里远比他们想象的要脏得多,在触碰到滑板的底部之前,他们感觉好像是从淤泥里打捞出了一块木板。

他们依靠上臂的力量将滑板连同阿布托举起来,在和肚子齐高的地方,加万率先半蹲了下来,吃力地将滑板搁到了自己像被刀斧削薄的肩膀上以弥补身高和麦尔德的差距,麦尔德则用挺起胸膛承担着大部分的重力,整个人像一张拉开的弓弩,丽莎站在阿布前面将篮球放在他的手里,随后绕过左手边的麦尔德,走到阿布的身后,抓住他的衣服,以免阿布在运动中重心不稳。

他们一步步地向着篮筐走近,阿布的双手要比普通这个年纪的孩子更有力,这个篮球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多重量,但他的手在发抖,因为他从来没有在这样的高度双手抱球,他的心情不可抑制地激动,像接力时的最后一棒正对着终点线冲刺的运动员。

16.

在距离篮筐近在咫尺的地方,阿布双手将球投了出去,球沿着篮筐的边缘像陀螺一样旋转了几圈之后终于擦着篮网滚落下去,他的眼睛没有一秒钟离开球,那不再是一颗破损的篮球,而是照亮了黑暗的太阳,他如此热切以至于感觉到胸口有什么带着热力的东西即将奔涌出来,让他不自主地热泪盈眶。

阿布感觉覆在他头顶和身后的阳光变幻成了一件金色的披风,他的双腿又长了出来,并且在它们的作用下他飞翔了起来,像旗鱼,像丝雀,像一切自由自在的生物。

麦尔德三人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布的脸庞,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像雨后彩虹停驻的湖面,五彩斑斓的柔光环绕在他的周身,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戴着光环的天使,他面孔上和蒲公英种子一样细腻的绒毛清晰可见。

从这天开始,加万将篮球交给了阿布保管。

阿布精神上的好转这次并没有能够感染妈妈,他不知道今天妈妈跟在他后面知道了天井的秘密,妈妈听到了他久违的笑声,就放弃了带他回去的打算,默默地一个人走了,在阿布回来以后也没有提及此事。

只是她的脸孔仿佛生锈了一般,想要做出一个表情都好像在完成艰巨的任务一样困难。

命运要带走一个人太简单了,它就这样把我们分开了,当黑暗来临的时候,阿布的妈妈会觉得丈夫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他们又回来了那种靠着彼此呼吸和心跳交流的日子,那是他们独特的生活方式,他们依靠这种方式就像依靠着氧气活下去一样,现在阿布的妈妈没有这种氧气了。她的眼睛变成了一颗将死的星辰,仍然在发光,但任谁都知道它迟早会熄灭,她成为了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每做一件事情都是按照别人的需要,她的脑子先于身体停止了运动。

17.

四人的篮球小队常常缺胳膊少腿,不是丽莎因为上学没法出门,就是加万要跟随其他流浪儿童去寻找吃食领取援助而不能参加,麦尔德不得不时常和阿布两个人在一起,所以阿布成为了第一个知道麦尔德爸爸回来的人。

麦尔德爸爸回来的那天,风很大,将地上的垃圾和沙尘卷起,将外面世界染成了旧照片里面的淡黄色,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好像更瘦了一点,秋叶般棕黄色的络腮胡子好像很久没有剃过。他是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麦尔德,找到以后只是将麦尔德紧紧地箍在怀里,一句话都不说。

麦尔德起初以为爸爸是回来接自己的,不过很快就发现爸爸根本没有带自己离开的打算,反而在苏珊大妈那堆垃圾上住了下来。

“弟弟呢?我们不要去找他吗?”

爸爸明明听见了,在听到“弟弟”这个词的时候,麦尔德见到他的左肩膀像触电似的抖动了一下,可是他不回答。这种沉默让麦尔德不安,他伸手过去抓住爸爸帆布外套卷起的袖口,他的五官像正在融化一般下拉,他用乞求的眼神看着爸爸,仿佛在说:回答呀,弟弟呢,那个流鼻涕的小跟屁虫呢?

我再也不说讨厌他了,再也不和他抢东西了,他要的都给他,我长大了还要养活他,就像妈妈本希望他长大了可以养活我一样换我来养活他,你可以把他带回来吗?

苏珊大妈环过麦尔德的头让他紧挨着她肚子所在的位置,然后捋起围裙的一角就在麦尔德脸上用力地揉擦起来,试图将眼泪和鼻涕全部擦掉,“好了,别哭了,睡在海里也没有什么不好,听说海底有宫殿,宫殿里面有吃不完的饼干、蛋糕和杏仁糖!”

“我不喜欢听这个,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麦尔德大声地咆哮,像要驱赶走悲伤一样驱赶走那些从小听到大的谎话。

18.

入夜的时候,麦尔德躺在了爸爸身边,不管怎么说爸爸回来了,他像看到了灯塔的小船,觉得自己不再孤苦无依了。

为了回到伊德利卜,麦尔德的爸爸花费了很多时间,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回来竟然和离开一样困难,他像一条溯流而上的鱼,与其他人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以至于别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他。

“能给我唱首歌吗?”麦尔德觉得眼皮开始低垂的时候,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以往这是弟弟入睡前的要求,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起了这件事,不过既然已经说出了,他也不想收回。

爸爸还是不说话,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在黑暗里执着地睁着。麦尔德以为他不肯,也不打算再说,正当他要睡着之前,爸爸开始吟唱了起来,他的声音像麻绳一样拧巴和粗粝,并不是很好听,不过麦尔德已经听习惯了,他只完整地唱出了第一句,声调就陡然拔高如同削尖的山峰,拔高之后又猛然低沉如同坠落在深蓝的海底,被压抑被包裹,他好像不在意曲调,甚至连吐字都含糊不清,仍然在继续努力地歌唱着,他唱的这首歌,麦尔德听过了无数次,他听着这首歌长大,所以即使听不清楚爸爸在唱什么,他也能完整地背出歌词:姑娘你像一朵花,美丽眼睛人人爱它,你呀你呀,和我说句话……

爸爸将头埋在曲起的双膝上,仍然继续唱着,黑暗遮住了人们的眼睛,没人看见他的脊背像离开水的将死的鱼一样抽搐着、抖动着,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男人在哭,听到他歌声的人也不由得在哭,边哭边吟唱那首歌:你呀你呀,和我说句话……

麦尔德好像真的长大了,他变得和大人们一样沉默寡言,他难得的笑容只有在天井下打篮球的时候才能看到。

“你没有弟弟了,我可以当你的弟弟!”加万说。

“我也可以!”阿布说。

麦尔德分别用他的大手揉了揉加万和阿布的脑袋,什么话都没有说。

19.

事情发生的那天,丽莎原本是不能过来的,前一天下雨,丽莎和家人们用所有能够装水的容器承接雨水,雨水对他们来说,十分宝贵,他们的饮水和洗漱全赖着上天的旨意,丽莎有一个奇怪的爱好,当她看到水龙头的时候就会上去打开,看看里面是否会流出清澈透明的水,但是往往那个水龙头只是噗嗤一声,吐一些和泥土一个颜色的泡泡就不再出声。

丽莎淋了雨,早上就有点打喷嚏,中午的时候开始发起了低烧,大人们让丽莎躺在帐篷里休息,丽莎想起出汗后就会退烧这个原理,想着也许去打篮球流一些汗就会康复,她最近运球的水平进步得很快,麦尔德说她很快就可以学习带球上篮了。

加万那天本来也不打算过去,他排队去领援助的粮食,登记人看了他一眼,注意到他发黄的眼球,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橘红色的瓶子递给他,让他拿回去吃,上面的字加万都不认识,他打开拿出一粒看起来和药片大小的东西,颜色也是橘红色的,他用舌头舔了一下,是香甜的橙子味,他以为是某种糖果,立刻跑跳着往防空洞去,打算将这些分享给他的伙伴。

事情发生之前,他们每个人刚刚吃下一颗加万分给他们的糖果,糖果很小,不能咀嚼只能让它慢慢在口腔中溶化,因为咀嚼会缩短美好滋味在口腔里停留的时间,大家都表示从未吃过这样的糖果,丽莎能认出瓶子上的几个字,根据她的推断,这应该是补充维生素的,但是维生素是什么,她说不上来。

防空警报的音响坏了,所以在飞机到达之前,所有人都和平常一样过着日子,即便他们听到了声音又能怎么样,走着走着才能活,停下来就死啦。

那个四四方方的天井突然变圆了,变成了一个带着毛边的碗口,乱石和水泥的碎屑不断在剥落,起初像是胡椒颗粒般的繁星,再后来像是断了线的泪珠,最后像是成群扑向火光的飞蛾。

尾声.

“2021年10月20日,叙利亚伊德利卜发生袭击事件,导致4名儿童身亡。”

这条新闻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埋在许多国际新闻的下面,和同样被埋葬的破旧的滑板车、杂乱的线团、自行车圈以及再度瘪气的篮球一样,最终并没有被多少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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