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露晞》

        美国纽约飞往中国的飞机上,经济舱舱尾,右侧靠窗的位置,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女人,身体无力地靠在靠背上,两眼空茫地斜望着车窗外蓝蓝的天。“闭上眼睛歇会儿吧。——你这样不休息会累坏的。“旁边她的男人低低地哀求,豆大的泪珠溢上眼眶,随着嘴唇的哆嗦,扑地滚落下来,像惊落了几个还不会走路的透明的小鸟。男人慌得掏出纸巾,侧过身子,伸过颤抖的右手擦了擦女人的眼睛。”“小君还好吧——”女人喘口气,挤出一丝苦笑,她本来是要找点高兴的事来说,孩子是她最高兴的事,谁知心底却一阵刺痛,眼泪脱缰的马一般在脸上狂奔了,男人咧了咧嘴,喉结一上一下动了动,女人的眼泪在他看起来和呕吐一样难受,他感觉女人的两只眼睛像两个空洞的嘴,会突然地因为什么触动狂吐眼泪。男人眼角瞟了一下四周,从包里掏出一块毛巾,盖在女人脸上,那张脸便在毛巾下大雨倾盆了,她耸动的肩膀牵拉着凸起的锁骨,一抽一抽,男人紧紧握住她的手,两眼死死盯着窗外,女人纤细的手像两条冰冻带鱼,寒冷钻进男人心底,他的牙床不由得抖动起来。

         女人渐渐平静下来,男人伸手拿下捂在女人脸上的毛巾,嘴唇凑近女人的耳边:“你放心,小君在咱妈那里好着呢!——咱妈很细心,——小君又长高长胖了,你放心。”“我爸妈那里——”女人一面说一面喘,刚刚过分的情绪激动消耗了她许多力气。“我知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泄露半点消息。”男人一面赌咒发誓,一面把女人的手来回揉捏,那两条冻鱼似乎有了些许温度,饮料车经过,男人要了两杯热牛奶,女人喝了热奶,头上渗出一层细汗,感觉有了些精神,她还是不放心,“天驰,你一定记住我的话,我父母都是农村人,供我上学不容易,他们没见过什么世面,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本来指望我出息了,可以让他们过两天舒服的日子,谁知我得了这个病——”女人说着又哽咽了,男人眼里涌上了泪:“素云,我知道,爸妈身体挺结实,——你放心,你的病——等他们活干不了,你自然会好起来的,——我们会有好日子的,——我们也喘过气了,再帮他们不迟。”

女人没有言语,她知道,她这种白血病是治不好的,她已经化疗九次了,生命进入了倒计时。一个农村孩子,靠自己的聪明加勤奋,一步步考进耶鲁大学读博士,毕业找了份工作,虽然不是最好,但还过得去,要不是这个病——,病了这一年,花光了所有积蓄,生活全压在老公一个人身上,五岁的孩子放到了公公婆婆家。素云不由长叹一口气,这是命,命不好不由人。“——谢谢你!”素云心头一热,她想抽出手来紧握一下天驰的手表达感谢,可是她连这样的力气也没有,确切的说,她僵硬冰冷的手在天驰的一双大手里连表达自己意愿的能力也没有。好在天驰已感受到了她这份心意,吻了吻她的头发,那脱落得稀稀拉拉的头发,要不是她清爽的五官,——真是瑕不掩瑜了。

“——可是,你父母的一点积蓄,也让我花光了……”

天驰抽出左手臂,环住了她的肩膀,“不要再说了,钱没了,可以挣回来。”

“我现在才觉得,钱真的很重要,有钱可以买寿命……”

“这可不是你说的话……”

“我曾经追求美好的一切,可美好的东西,诗、浪漫、爱,只是生存的追求,而不是生存的现实,现实往往是残酷的……”

“可是那些追求支撑了我们所有的梦想,让我们走到今天。生活是否永远艰难?是的,迎难而上,你会发现不过如此,一些难题迎刃而解,另一些难题还很艰难,可是你去解决了,你行动了,再做一次,又有一部分解决了,剩下的难题会越来越少……”

“永远解决不了的难题,本来就没有正确答案……”

“别这么想,总会有办法的。

“钱不是问题,你别为钱发愁——回到美国,我再找同学们想想办法……”

“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是最有保证的事情。这个世界,人情是最靠不住的,有情无情只在一念之间……”素云心里这样想,没有说出来。

“其实,这些年,我活得很充实,也很满足。我已经精彩过了,人生的精彩与否和年龄无关,人生只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傻,一部分是聪明。有的人一辈子傻,而我,一直就聪明,所以我已经活了别人几辈子,也该知足了……”

“别说傻话了,我们还有许多研究要做,——你一向很坚强,一路走来,打败了多少竞争对手,怎么可以说这种没骨气的话?”天池呼出的气在素云的耳边喷着,像贝多芬的音乐,愤怒而悲凉。

“我何曾要打败谁。人最大的竞争对手是自己,我只是为了比自己优秀,因此需要不断努力,我不能忍受原地踏步,尽管其他人还在山脚……”

“你就是太拼了,所以才把自己弄成这样!”

“没什么。人终有一死,只是,我放不下孩子——谢谢你爸妈——我这病——把他们的养老钱也花光了——”

“不要多心,我爸妈不会有想法,再说了,他们还有退休金——”

           素云眼圈一红,便不再说什么了。天驰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可是不经意间,话已经说出来了……,

            素云用两只手反过来把天驰的右手像绳子一般紧紧箍住。“对不起,天驰……”天驰鼻子酸了一下,赶紧扭头向走廊看了一眼,似乎在寻找饮料车,其实是咽回了返上咽喉的一股酸涩,他的目光停留在走廊左前方一个老头的秃顶上,那个像花托托着一个棕色的大花苞,仿佛从里面会出来哪吒或者佛光四射的菩萨。

            “别瞎想了,歇会儿吧!”天驰一面说,一面抽出右臂,一面把素云摆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此时,天已经黑了,飞机上是此起彼伏的打呼噜声。微弱的灯光照着模糊的人的头发,光线刚好够看清走廊,便于人们出入上厕所。天驰也睡着了。

         收到信说素云和天驰要回来,王老五家就忙活开了。破烂的窑洞要请砖瓦匠来修补过,掉落得泥皮也用麦秸泥重新抹过,又喷了大白粉,纱窗也很旧了,上面还有一个大洞,是山下邻居的猫弄破的,必须换,柜子一共两个,一个立柜,上面有镜子,一个躺柜,都搬到院子里,用细纱纸把旧漆皮打磨了,重新刷了红漆,红漆外面又刷上清漆。

        村里的漆匠刘二是王老五的好朋友,说是不需工钱,那也不行,少给点,给别人家刷漆要三百,王老五给了他七十,刘二不要,王老五非给,还说:“姑娘在美国,按说应该给美元,美元怕花不了,人民币总得给,你不要,好歹也要下这七十块,自己买包烟抽,”

          刘二见王老五这么说,也不推辞了。“四乡八里都知道你生了个文曲星,说是生个姑娘赔钱货,生儿子传宗接代哩,你这倒过来了,戏里怎唱的,——总之,就是生了个贵妃娘娘,那贵妃娘娘还得看男人脸色哩,你家闺女——那好比武则天,不得了哇!”

“俺姑娘能那是没的说,——你可不能拿那个女皇帝比喻,程咬金还拿王板斧劈她哩,硬是篡了唐朝天下,不是个好东西。”

          刘二赶紧取消了刚才的话,“对对对,咱姑娘那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刚才说啥来着?——儿子,哦,铁柱的亲事怎么样了,我前儿个听翠婶说给铁柱说了门亲事……”

一提这茬,王老五眉飞色舞的脸拧成一块腌菜疙瘩。

“翠婶给铁柱说的谁家姑娘?”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大门外响起,背着手踱进来一个穿着黑夹克上面有些白泥点的秃顶胖老头,有一绺长头发从左边的耳朵上方跨过秃秃的脑门搭到右边,像火鏊子上烤着几根湿柴,胖师傅总是时不时得叉开右手五指划一划那几根头发,显得格外珍贵。后面跟着他的徒弟憨头。憨头除了有头发之外,几乎和他师傅长得一模一样,此时正两眼放光地想听下文……,

“前村秀姑的女儿。”王老五没底气地说。

“漂亮姑娘”刘二点点头。

王老五的老伴五婶正做好了饭,从做饭的破茅草房里钻出来,抱个大方桌,摆在院子的一颗大枣树下。显然听见了说话:“就是钱要的多!”

“要多少?”胖师傅一边在桌子旁坐下,一边脱掉夹克,只穿件深蓝色短袖T恤,一边从夹克衣兜里摸出一盒打开封的烟,又摸出一个打火机,他拿烟盒挨个递了一圈,每人从里面抽出一支烟,当然没有徒弟的份,然后重又把烟盒装回兜里,左手夹起烟,右手啪地按了一下打火机,自己先点上,才把打火机递给王老五,王老五接过打火机,给刘二点上,才给自己就着烟卷点上,狠狠吸了一口,深深咽了回去,烟雾从鼻孔里丝丝缕缕飘出来,然后向空中以一根细线的方式慢慢上升,这种抽样方式也是一项技术活。

五婶抛下一句话,“二十万”,又扭身钻进了厨房。

众人一时都雅雀无声。半晌,憨头喃喃说了一句:“秀姑的女儿漂亮着哩!”口水顺着咧开的厚嘴唇流出来,哧溜被吸了回去,“是哩,那可是我们十里八乡的俊俏姑娘。”刘二醒悟过来,眯起眼睛,像在想象着什么——

“你不是想起秀姑了吧?年轻时你可没少往前村跑。”胖师傅宏亮的嗓音对着刘二。

“哪能呢——哪跟哪么!”刘二红了脸梗着细脖子,青筋一冒一冒。

“只是二十万。”王老五软耷着脑袋叹口气,胖师傅站起来,走到王老五身边,拿他的胖手拍拍老五的瘦肩膀,那肩膀晃了两晃,风摆柳一般停住了,“跟姑娘要啊!

“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弟弟娶不上媳妇,总不能不管吧!

“二十万才多少美元,你姑娘两个月的工资而已。”

“漂亮姑娘——”憨头冷不丁的一句,刘二一愣神,急急地挥了一下手,“就这么定了,素云不是马上要回来了,跟她要,秀姑也不是要你的钱——”一说秀姑,刘二脸一红,“她要了钱都给了妞妞和铁柱,自己一个子儿不要。”

“是是,秀姑也是这么说的……”王老五佝偻着身子坐在小凳上,急忙附和,好像要赶紧洗清自己,怕得罪了未来的亲家。

五婶端了菜出来摆上桌子。“只是——唉——咋开口呢?——讨钱……”

胖师傅怒目一睁,不平道:“你就说,你弟弟娶媳妇,要二十万,你得给。这可是你弟弟,你王家的血脉。”五婶一愣,菜汤溢到右手上,她一边咧了咧嘴,一边拿眼角偷偷看一眼老五,王老五并没抬头,只是叹了口气。

刘二站起身来,猛抽了一口烟,扔掉烟蒂,“老哥,为了铁柱,不张口也得张,素云念书,你到处打工,村里到处借钱,铁柱都没穿过几件新衣服,没吃什么零食。这倒好,她出息了,结婚了,变城里人了,新风气,一分钱彩礼也不给你,可弟弟怎么办?总不能打光棍吧?!”

“漂亮姑娘——”憨头冷不丁的冒一句。

“坐下吃饭。”五婶烫好了烧酒,摆上酒盅。憨头早已坐下,倒了一盅,正要端起酒,被师傅打了一把掌。

突然大门口吵吵嚷嚷进来一伙人,众人仔细看时,原来是铁柱领着一帮朋友回来了。五婶招呼年轻人们去灶台上自己各盛了饭菜端着坐在院子崖畔上一根烂木头上,一排坐了吃。

“铁柱,正说给你娶媳妇的事呢!”刘二直望向铁柱。

“铁柱有福了,妞妞可是个大美人,”旁边的瘦高鸡冠头青年说。

“那还不是冲着铁柱美国的姐姐。”紧挨着的小瘦猴说。

“可不,我要有个美国的姐姐,妞妞也嫁我,”最边上坐着的刀疤脸说。

铁柱没说话,低了头吸溜粉条汤。

“妞妞真是好姑娘,人家才要二十万彩礼,我哥去年娶我嫂子都要了二十五万,”刀疤脸一激动,脸上的刀疤变成了粉红色,像化妆没化匀。

“还不是看上铁柱家有国外的亲戚——”鸡冠头吃完了,站起来,碗筷放到桌子上,掏出一块白白的小方纸巾,擦了擦嘴。

“多是不多,年轻人买东西买家具买电器,也得花十万,剩下的攒着孩子念书,进城做个小生意,都还不够呢!”小瘦猴这时也已吃完了,边站起来边抹嘴说。

铁柱抬头望向父亲,老五垂下眼皮喝酒。五婶早借故走开了,几杯酒下肚,刘二已满脸通红:“老五,等着喝喜酒,抱孙子哇,别愁眉不展,素云是个孝顺姑娘——那也没多少钱,人家在美国天天花天酒地的,——科学家,在哪儿都是国家供着的,捎带打个喷嚏,比咱浇一年水都管用。两片嘴唇一碰,那都是钱。”

“人家那高层次,到底不一样。众人高一声低一声附和——“

“漂亮姑娘——”冷不丁憨头冒了一句,他师傅喝高了,没看住他,他也喝了不少,——胖师傅怕憨头喝醉了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来,赶紧站起来要走,临走又过去拍拍老五的肩膀:“打起精神,姑娘回来了,张口就是,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饱汉不知饿汉饥!走了——”一把拽起憨头,趔趄着走出院子。

年轻人们吃完,又风似的跑了。

五婶出来收拾了桌子,她已在灶下吃过了,王老五喝了一阵闷酒,身上有些燥热,话也多了起来:“刘二,不瞒你说,咱姑娘是农村人出身,姑爷家是城里人,当时两个搞对象,人家父母就不同意,现在再跟人家要钱——我怕人家看不起,”

“这你就不对了,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你是和女儿要钱,又不是要她公婆的钱,你女儿不说,他们哪能知道?——女婿还不是听女儿的?我儿子一天到晚给丈母娘干活,我哪敢问。只要姑娘有良心,这钱不是问题。”刘二也站起身,摸摸柜子上的油漆,已经半干,“晚上,你自己抬回屋吧!我得走了,今天那两只羊还没放——”

 素云坐在自家的土炕上望着窗外熟悉的大山,对面的山像被马路齐齐切下的蛋糕,洋红色的瓤过分鲜艳地矗立在那里,让人透不过起来,顶上的绿色植被像被烤坏了,稀稀拉拉地立着几个树木,远远望去,像根根分明的寸头。几片白云飘过来,又高傲地飘走了,似乎不屑于和这片着了火一样的山打交道,风过时,竟然有躲闪的味道,但总有云彩从山顶上探出头来,鬼头鬼脑的张望,似乎想探听什么秘密。儿时的一切似乎又浮现在素云眼前,那山的红色屏障背后,是绿色的丘陵,她曾经天天去那里放牛,躺在阳光的山坡上睡觉,和各种各样的小虫子玩,看蚂蚁怎样在大树上筑巢,然后一个参天的树木身上布满蚁洞,它们快乐地爬上爬下,热闹非凡,大树渐渐死掉。——家里新刷的墙还有白灰的气味,混杂着新漆的味道。父母进进出出喜出望外,母亲忙着做她小时爱吃的炸油糕,里面放上枣泥,儿时只有过节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到。天驰坐在一边,抱着笔记本电脑做他的课题。也有来看素云的邻居,隔着玻璃打个招呼,天驰头也不抬,素云也不热情,邻居们也不进屋,直接到厨房找老五两口子唠嗑。

  于斑点来了,他是个瘦高花白头发的老头,和刘二一起来的,于斑点住在老五家右侧的山脚,和妞妞妈秀姑是表兄妹。一边走进小厨房一边扭头看向窑洞的窗户,“老五,素云啥时候走?”

“说是后天,她还要去婆婆家看小君,一共请了半个月假,在咱家住一周,再去婆家住一周。”

于斑点清了清喉咙:“不容易,长期见不到孩子,——你和素云说了没?能要下多少钱?”

老五埋下头去,瘦背更驼了,“还没呢!”

刘二接口:“老五,可别不好意思,儿子的事大——”

五婶端了一盘油糕出来端到素云住的窑洞去了,丁四嫂子撩了厨房的门帘进来神秘地笑着说:“素云端端地坐着呢,头上总戴个小黑帽,也不下来活动活动,倒是不像小时候嘴甜了,”

“废话,人家大城市的文化人,和你的土农民有甚说的?

“和你说英语,你能听懂?!”丁四嫂子脸一红,不再言语。

  五婶愁眉苦脸端着油糕进来了,“一口也不吃,这孩子不知怎么了?脸色也不好,是不是病了?问她,又说没有。”

  “吃不下咱农村的土饭了吧!没听说,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更何况,人家去了美国,能认咱这地儿就不错了——天天戴了小黑帽,穿个长袍,摆得跟坐月子的婆姨……”刘二有些愤怒。

  于斑点只是惦记她妹子的嘱托,“老五,可别忘了要钱,后天就走了,就剩明天一天了。”

  老五的瘦身板又矮下去一截。“——唉”五婶长叹一口气。老五像被吹了一下的蜗牛,更加缩了回去……

“——嘻嘻嘻”两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兔子一般撞进来,是铁柱和妞妞。看见儿子和准儿媳妇,王老五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直了直腰背,“妞妞,来啦,看过你素云姐了吗?”

“还没,……”妞妞扑闪着大眼。

“隔壁窑洞呢,快去吧!”

“唉,”妞妞轻快地闪了出去,大红裙子火苗一般消失在门帘那里,铁柱也赶紧跟过去。“你看多好的孩子,——那点钱……”刘二惋惜地说。

“真是不多,”于斑点强调说:“秀姑和我说,等姑娘嫁过来就让小两口进城开个蛋糕店,挣个几十万,回来气气派派盖上两间新瓦房。”

“秀姑一向有远见——”刘二有些忧伤。

“亲家是个好亲家。”王老五点点头。

“不怕,素云是个孝顺孩子,哪能不帮她弟弟。”刘二好像说给自己听。

“我也有姑娘,可是,没本事,——这是个正经事,——又不是吸毒赌博,——姑娘到底不是儿子,——赶紧的要……”于斑点点点头又摇摇头,叮嘱一番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我回了,你抓紧要,为了铁柱……”

   就在几个老年人说话的时候,铁柱和妞妞手牵手喜气洋洋地进了窑洞,“姐姐,你——回来——住着还习惯吗?”妞妞一向很胆大,只是看见素云,不知怎么说话有些紧张,素云轻轻笑了笑:“习惯,”转头向铁柱,“铁柱,你女朋友?”

“是哩,姐,她叫妞妞,前村秀姑的女儿,”

素云点点头,想不起秀姑是谁。

“姐,你这回来一趟坐飞机,还要坐汽车,累坏了吧?”素云笑着点点头。“那——姐——你要多住几天,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姐姐后天就要走”铁柱懊丧地说。

“啥?咋这么急呢?姐——再住几天吧,我和铁柱带你去城里玩,还有附近新开的旅游点,人可多了,还有外国人呢!”

一旁打电脑的天驰一边打字一边说:“素云,你躺下吧!别坐得累了。”妞妞朝铁柱撇撇嘴,铁柱低了头拿眼睛偷看了一眼姐姐,素云已合上了眼睛。“姐,你休息吧!我俩出去了。”铁柱拉了妞妞出了窑洞。和正从厨房出来的于斑点撞了个正着。这厨房是里外套间,里间做饭,外间有炕,素云回来后,王老五和老伴、儿子就住到了厨房外间。于斑点把夹克搭在肩膀上,只穿个短袖,背着手走了。

   铁柱和妞妞耷拉着脑袋在炕沿上坐下,愣头愣脑闯进来一个穿黑衣黑裤的年轻人,仔细一看,竟是鸡冠头。“怎样,铁柱,说了吗?”鸡冠头直望着铁柱,然后坐在炕沿上。“问啥?”妞妞拿右手的大拇指甲弹抠指甲缝,“唉,装糊涂怎的?不是问铁柱她姐要钱?这可是你妈交代的,说是怕铁柱爸老实不好意思,打发你过来的,还让我提醒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一屋人都不说话,还是妞妞开了腔:“生巴巴的,咋说哩?”刘二抬起眼皮:“生啥?亲姐姐,又不是外人。有啥不好说的。”“我看人家戴个帽子,穿个长袍,懒得搭理人,怕是看不起俺们这农村人。”“要是我,我也看不起——”门帘一挑,是瘦猴窜了进来。鸡冠头脸上一急,“我就热爱我们村。”瘦猴笑道:“你是茅厕里的蛆,不爱茅厕,你还能咋的?”鸡冠头生气了,过来就打瘦猴,瘦猴哧溜钻出了帘子,鸡冠头追了出去。“不管怎么说,钱还是得要。”刘二看看王老五,又看看铁柱和妞妞,最后把目光落在小屋门框上靠着的五婶身上,五婶不禁抖了一下,抓起围裙假装擦手。“唉——”王老五叹口气。“你们家的事——外人也不方便掺和——”刘二说着站起身来。“妞妞,你催着点铁柱,别忘了。”“嗯”妞妞绞着十指,刘二也走了,屋里立刻安静了。

“玉米棒子能剥了哇!晒干了——”随着一声宏厚的中年妇女大嗓门,炮弹一般滚进来了四嫂的姐姐,她比素云大三岁,小时候常带着素云一起玩,嫁的男人不是王家村的,是来看娘家父母和妹子,听说素云回来,高兴地来看望,因为是稀客,一屋子人便簇拥她过窑洞来看素云。

  素云看见四嫂的姐姐,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姐,快坐。”四嫂姐姐揉了一把眼:“素云,你怎瘦成这样了?脸色也不好。唉,好出门不如歹在家,在外国吃不好喝不好,看把身体折腾成啥了。”天驰关了电脑,下地穿了鞋,说去厕所,素云已经眼泪汪汪了。“你看我,惹得人哭!说点高兴的”,一扭头看见妞妞,"——听说铁柱和妞妞年底要成亲了,你爸妈就你们姐弟俩,真是不容易。——你一贯就学习好——不像我们——不爱念书”四嫂姐姐嘻嘻笑道,“妞妞有福了——摊上这样的好姐姐。我去年刚娶了儿媳妇,彩礼要了二十万,盖新房花了十万,把我花得一分不剩,还借了亲戚们许多债”,素云吃惊地张着嘴,四嫂姐姐似乎受了鼓励,说的更起劲了:“农村人土里刨食,进城打工也挣不了多少钱,又得租房,又得吃饭,都是花钱处。听我妈说,妞妞家也要了二十万,你得帮帮你弟弟——”素云一阵头晕,有些恶心,正好天驰进来,显然听见了谈话,着急就看素云,  素云脸色苍白干呕起来。四嫂姐姐吃惊地瞪大眼,天驰急道:“她有——”素云急着摆手,忙抢着说:“我有孩子,在她爷爷奶奶家,吃饭上学全是花销,国外生活,开支也很大,我根本没什么钱。”丁四嫂子的姐姐瞪着的大眼渐渐升上一层水雾,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忘了出气。屋里突然死寂,“哇——”妞妞哭着跑了,“妞妞——”铁柱追了出去。“素云,你别急——”五婶轻声说。“我这管的哪门子闲事?”丁四嫂的姐姐扭动着磨盘大的屁股走了。“爸,妈,我真的没钱。”素云啜泣着。王老五拽拽老伴,两人前后脚出了窑洞。

  这妞妞羞愤交加,一路狂奔,跑回了娘家,一头扎进她妈怀里,一五一十地边哭边数说王老五一家,主要是素云的不是。妞妞妈气得火冒三丈,却一眼瞅见大门口探头探脑的铁柱,铁柱此时气喘嘘嘘的追到妞妞家大门口,按照惯例,妞妞一生气,一跑,铁柱这么一追,然后诅咒发誓承认错误,两人总重归于好,只是这一回,妞妞不是跑上山上,跑下沟里,跑进玉米地,而是跑回了家。这让铁柱有些为难,他怕妞妞妈骂他。“铁柱,你进来”铁柱正犯难的时候,被妞妞妈粗鲁的暴喝声惊了一跳,赶紧缩起脑袋,耸着两个肩膀,小跑着来到屋里,妞妞还在炕上坐着抹眼泪,妞妞妈左手轻轻拍拍妞妞的肩膀,右手伸出食指指向铁柱:“你这不知好歹的兔崽子,我妞妞这么漂亮的姑娘,跟了你这个穷光蛋,你说你,要手艺没手艺,要本事没本事,瞧你爸妈那怂样,——我要二十万,呸!我就这一个闺女,我要钱干什么?!”铁柱一开始吓得流汗,听到这里思想跟上了妞妞妈反而抬起眼睛认真地听起话来。“——瞧你那呆样!我妞妞嫁过去,你让她喝西北风吗?要下点钱,买上一套烧烤设备,到县城租个门面,开上一家蛋糕店,一两年有了个娃娃,放在农村,我给你们带着,买上个车子经常回来看看娃也方便。”铁柱满眼热泪,擦了又流,擦了又流,不住点头,妞妞妈见他这样,叹了口气:“你说这要多了吗?二十万一下就花没了,还怕不够,我要有钱,我贴给你,——你姐姐——还说有文化的人通情达理——她怎么这么没人性。——这怪你爸妈,他们自己生的女儿,怎么连一点钱也要不下。——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女儿重要——”忽然,妞妞妈心里一亮。——儿子,谁不知道铁柱爸妈把儿子当宝贝疙瘩,只是女儿不给钱,也没办法,妞妞妈招呼铁柱近前,趴在他耳朵上交代了一番,铁柱使劲点了点头。妞妞瞪着一双泪眼,不知她妈给铁柱嘀咕啥。

“铁柱跳井啦!老五,五婶,铁柱跳井啦!”丁四嫂子跌跌撞撞地边跑边喊边爬坡,老五和老伴正在院里剥玉米,慌得扔下玉米就往山下跑,屋里素云听见喊叫,也跑了出来,天驰慌得在后面追。井沿上妞妞妈哭得呼天抢地,“铁柱啊!我的儿呀!你咋这么想不开呀!我这全是为了你呀!我孤老婆子要钱干什么呀,不是为了让你们过个好日子呀!我好命苦啊!”井沿上围了几圈看热闹的人,老五和老伴跑过来,人群主动让开一条道。老五一眼瞥见妞妞妈旁边铁柱的一双黑皮鞋,上面沾了一些湿泥,两腿一软,扑通跪了下去,掩面嚎啕大哭起来。五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众人扶起五婶,有人喊叫说,快找绳子救人,有人给五婶脸上泼井水。五婶睁开眼睛,一眼看见站在人群前面嘴唇哆嗦的素云,一腔怒火“腾”地窜了起来,她拼尽全身力气向素云撞去,天驰眼疾手快,一把拉开素云,五婶撞在一个强壮的男人身体上弹了回去,跌坐在地上,被撞的是憨头,憨头哇哇哭了起来,五婶坐在地上大哭:“你这小狐狸精,你还我儿子,——狐狸精的野种——你杀了我儿子,你赔我儿子——”人群里窃窃私语,有人说:“素云是老五和那知青小妙生的孩子。”“老五在县里革委会,有权——那知青生完孩子就回城走了。听说是老五帮助的——”“老五也挺可怜——后来找了县政府做饭的五婶。”“我说素云怎么长得不像农村人呢!”人们七嘴八舌朝着素云指指点点,五婶还在哭天抢地,有人上前分别搀起了老五和五婶。不知什么时候,素云和天驰已不在人群里了。众人七手八脚把老五和五婶搀扶回家,安顿在炕上。老五心痛如刀绞,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黑黑的深沟流到下巴流到他散发着汗味的前胸,像一阵冰雨打得他的心一阵阵抽缩。“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当年,老五在革委会管着知青回城的名额,一个叫小妙的女知青总来找他问事,渐渐地,他喜欢上了小妙,一次,所有人都出去开批判会了,留下他看门,小妙来了——后来小妙怀孕了,生下了孩子,接生的正是五婶的姐姐瓜娥,瓜娥和老五相熟,替老五隐瞒了这事。老五替小妙弄了个回城指标,小妙走了,再没回来。瓜娥把妹妹介绍给老五。这件事本来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后来素云出息了,人们便将此事传播开来,但在封闭的王家村,老五和五婶从县城回来住的时候,就带着素云,也没有人怀疑。

  老五一边哭一边胡思乱想从前的事,天驰和素云此时已经收拾好行李,拖了皮箱进来了,“爸,妈,对不起,小君在他爷爷奶奶家发烧了,我和天驰过去一趟,安顿好了,再回来——”素云一边说一边流泪,扑咚跪下了:“爸妈,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弟弟,你们保重。”五婶这时睡着了,发出沉重的呼噜声。老五并不抬头,一眼撇见了墙角的老鼠药。“你们——等等,”老五下地穿上老布鞋,走进里屋,抖抖地倒了两杯酒,打开抽屉,把一包老鼠药倒进两个酒杯,又拿筷子搅了搅,老五的心里痛苦地狠狠地说,“小妙,当年放走你就是个错误,让你留下个阴魂,来祸害我的儿子。”老五看着素云和天驰饮下了这杯送别酒,诚实的脸上泛出一丝狰狞古怪的笑。

  警车的鸣叫打破了小村的宁静,原来村里的医生钟诚来给五婶输液,看到地上躺着已没了呼吸的素云和天驰,赶忙报了警。

警车拉走了王老五和五婶,路上挤满看热闹的村民,像大户人家出嫁时的场面。警车鸣着警笛,人群让出一条路,突然一个男子从路上飞奔而来,竭尽全力呼喊着“爸爸——妈妈——”抱住了车头,人们惊愕地发现,来人正是铁柱,他被妞妞妈藏进屋后的山洞里,出来上厕所,听到家的方向传来警车声,正欲打听,放羊的于斑点正赶着一群羊上山来,看见他,才慌得把他爸妈正被警察带走的事说了。警察也不明所以,只问清是事主的儿子,考虑案情复杂,一并带上车,回警察局问案再说。

  一家三口被戴了手铐坐在囚车里,抱头痛哭。“素云,——爸爸对不起你——”王老五撕心裂肺地使劲捶打着胸脯哭喊着。警车早已不见踪影,五婶和铁柱抱着呜呜地哭。囚车在颠簸不平的山路上卷起一阵阵黄土,几只布谷鸟站在红色的崖壁上对天喊着:“不要你,不要你——”

  因为天气刚入秋,还比较热,一村人还没有从这突然的噩耗中醒过神来,村长安排几个壮汉买了两口薄棺材,将素云夫妻装椁了,先埋进后山上的祖坟,等尸检的时候再说。

  后记:王老五羞又愧又悔,在狱中咬舌自尽,五婶和铁柱无罪释放。妞妞妈愧悔不已,亲自主持了铁柱和妞妞的订婚,并商定,服丧满一年后,二人举办婚礼。天驰的父母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病倒,受佛门大师净星的点化,成为佛门俗家弟子,专心抚养小君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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