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傍晚虫声如潮，人行道旁的柠檬树清香四溢。卫楠刚吃过晚饭，在回办公楼的路上，只顾低着头脚步生风。当他的左脚刚踏上1984楼的台阶时，忽然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停了下来。抬头望去，台阶顶上玻璃门前，站着一位秀气逼人的女子，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卫楠一怔，只见那女子从容拉开大门，笑盈盈地说：“卫工又加班吗？”卫楠心里疑惑，唯唯跨进大门，还不及言谢，女子又说：“我来这里也有三年了，楼里差不多每个人都见过，只是还不曾有幸与卫工结识。叫我阿瑾就行了。”

卫楠红着脸说：“还是叫我卫楠吧。小小的程序员罢了，恐怕当不起卫工这个称呼。”

阿瑾笑道：“您太自谦了，程序员有职称大小，工程师的匠心却不从头衔上论。这栋楼里能当得起工程师这个称号的，在我看来屈指可数，卫工却可说是当之无愧。”

“这让我更惶恐了！不知阿瑾是哪个行当上的，似乎对这楼里的上上下下都很熟悉？”

“我......看守门户，辨邪察奸，看人正是我的专长。”

“啊，想不到竟是安保队伍里的巾帼，可敬可敬！”

阿瑾抿嘴一笑：“卫工谬赞了！其实今天唐突搭讪，为的是有话相告：卫工今晚还是就此回家，不必加班了。”

“......这我可不明白了。”

“卫工加班不是为了赶上午新派的动态切换功能？我却知道你们的产品经理下班时刚刚改了主意，整个页面都要重做，还加班干嘛呢？”

“胡哲又改需求！这倒也不稀奇，只是我竟不知道，你又从何得知？”

“做我们这行最是消息灵通，人在明处，我在暗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卫工若不信，只当我没说过，看看明天怎样自然清楚，只是今天晚上可就要白忙了。”

阿瑾说完便含笑道别，不等卫楠挽留，已经转身挪步，消失于重门之后。卫楠心里将信将疑，虽担心赶不出活受埋怨，却不愿辜负阿瑾一番美意，于是咬牙回家，悬心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例会，果然如阿瑾所说，胡哲把开发叫停，转而试验一个新的设计。卫楠又惊又喜，晚饭时分特在大厅等候，果然又见阿瑾，于是上前殷勤道谢。

“小事一桩而已，不要再提！只是年底考评转眼就要到了，卫工可有申请升职的打算？”

卫楠长叹一声：“安分随缘罢了，有什么打算？即使我有心上进，奈何分不到受人关注的项目，又有什么办法呢？”

“千万不可灰心！卫工这样的能人埋没于低级琐碎的杂务中， 实在是大大的浪费。我正好有个现成的主意，何不一试？”

卫楠凝神听阿瑾细细道来，越听越佩服，竟如醍醐灌顶，心下大快。自此白天应付上头委派的任务，晚间和周末专攻阿瑾指点的项目。因阿瑾常常从旁协助，或劝勉激励，或出谋划策，或谈天说笑，卫楠深以为知己，加班竟成了至乐。阿瑾虽然态度随和，言语间对卫楠颇为看重，举手投足却有一种端庄威严，不可侵犯的气度，更从未透露半点儿女私情之意。卫楠心下不解，也只有默默揣摩，随机应变。

展眼过去月余，这晚卫楠开发的原型终于功能完备，运行效果比预期更好。卫楠喜不自抑，欲拉阿瑾出去大餐大饮一顿。阿瑾不知为何却面露不忍，只淡淡提议何不一鼓作气，赶制演示文档，明天季度筹划会上正好汇报。卫楠微觉扫兴，也只好依言行事。

季度筹划会每三个月一次，卫楠老板亲自主持，用来总结进度，分派任务。二三十人挤挤挨挨坐了一屋子，目光都聚集在老板身上，鸦雀无声。

“大家都知道，在咱们的视频通话应用里，网络带宽预测是决定图像流畅的关键。可之前的预测模块完全依靠人工规则和手动调参，已经优化到了极限。近几个月来我都在思考是否该引入机器学习改善算法，巧的是咱们组里也有人想到了这点，还用业余时间做了个原型出来，刚才开会前给我演示，非常有潜力。因为关系到几个项目的定夺，我临时起意在会议里加了这一项。下面就请卫楠给大家演示一下。”

一切都同预想的一样顺利。会议之后，卫楠已经成了新项目的负责人，事实上也是整个组里最懂机器学习的人，新的合作意向也露出萌芽，形势一片大好。

卫楠感到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一腔豪情，满腹感激，只盼着黄昏后向阿瑾倾诉。她美丽聪颖，善察人意，过于完美以至于神秘，自己当然是一万个配不上。可她几次三番殷勤相助，更一早就看到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潜质，难道会对他没有一点情意？卫楠回想着阿瑾深邃如潭水的目光，浑身一阵阵飘飘然。

然而那晚直到深夜，阿瑾都没出现。第二天还是。连着一个星期都不见她。卫楠慌了，白天在楼门口抓住一个穿制服的保安询问，答没有阿瑾这个人，甚至整个楼也没有一个女保安，从来没有。

卫楠如坠冰窖，然而心里又隐隐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阿瑾的来历有些奇怪，自然没对他说出全部的实情，可是为什么竟突然消失，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

时光荏苒。一年后卫楠已经升了经理，工作更加忙碌。他常常晚饭后仍流连于办公室，即使没有要紧的事做，可是阿瑾再也没有出现。

这天卫楠跨国出差返程，在机场入关处行至一条偏僻无人的楼梯。当他的左脚刚踏上第一层台阶时，忽然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停了下来。抬头望去，楼梯顶端，一双美目殷殷望着他的，竟是阿瑾。

卫楠大步抢上楼梯，紧紧抓住阿瑾的双手，拉至亮处细细端看。

阿瑾笑道：“怎么，不认得了？”

“......就是太认得你了！想得我好苦！”

“卫工如今飞黄腾达，才尽其用，恭喜恭喜！”

“......当初别得突然，竟来不及当面致谢。若没有阿瑾的扶持，哪有我出头之日。谁知你不辞而别，让我牵肠挂肚好久！今天一定要问个明白，我做错了什么，为何对我这样无情？”

阿瑾面泛红晕，沉吟半晌才道：“这其中缘由有悖常理，本不该泄露异界玄机。但以你我之交，实在不愿推诿隐瞒。但请卫工权当故事听得，莫问真假，更勿对旁人泄露半分。”

“卫工知道，1984楼的后门出去，是员工的停车场。一辆银色尼桑每日停在西北角上，车窗后有一尊铜制如来小像。黄昏时分夕阳斜照，正将那佛光反射到后门的门禁读卡机上。那里人员往来，审详身份，端察人面，本是灵气汇聚之处。自有佛光开蒙，归入正道，天长日久，竟修成幻化之体，习得观心之术，于是才有阿瑾忝存天地之间。”

“那尼桑属何人所有，卫工自然知道。阿瑾如何立志报恩，也不需多说。只是阿瑾虽生于无形，却不是无拘无束。那时统管硅化精灵的长官见阿瑾行事勤谨，微有见识，着意派往海关重用。然而阿瑾大恩未报，不敢忘本，于是求得一月期限，以偿卫工。可喜卫工果然不负所望，精进迅猛，阿瑾虽不忍离别，然而心愿已了，无可挂碍，只能速去就任。卫工现在知道，不是阿瑾无情，形势所迫而已。”

卫楠一时百感交集，惊讶，疑惧，侥幸，欣慰，失望，纠缠成沉甸甸一团压在胸口。

阿瑾退后一步，笑道：“如今你我因缘已了，此番别后，各自保重。阿瑾只愿卫工诸事顺遂......”

话音未落，阿瑾已经隐入墙壁，无可寻觅。卫楠呆立半晌，终于捋捋头发，长叹一声，继续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