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

我出门的次数不多,更不用说出远门了。所以平日里接触最多的交通工具是汽车,然而我最不喜欢的交通工具也是汽车。

记忆里,我的童年里充斥着一股汽车尾气的味道。

那时候还小,住在外公家。外公家门外是一条宽阔的公路,每天五点多的时候去城里的汽车会准时从门外开过。汽车总在前路拐弯处响起喇叭声,那喇叭声似乎也跟着道路拐了个弯儿,不紧不慢的扩散在黎明寂静的黑暗里,在乡间山林的每棵松木枝叶间荡漾开去。最后传入耳朵的声音幽幽的变得若隐若现,像远处飘来的小孩子低声的呜咽,像委屈不舍的挽留,像母亲无声哭泣时努力藏住的抽泣声……然而当时,只像我心存怨恨的诅咒。最后,是连声音也没有了,久久不散的是那些吸进了身体里的味道,汽车冰冷的尾气味道。令人作呕。

当我能安静的把那辆汽车的声音和味道记住的时候是我最憎恨它的时刻。

那一天的凌晨,外婆早早的起床给妈妈准备早饭,我知道,妈妈又要走了。我在黑暗里摸索着穿好了衣服,甚至还乖乖的吃下了平日里怎么都不会吃的鸡蛋。我一直忐忑不安的拉着妈妈的手,害怕她又将我留下。直到汽车停在家门口,她甩开我的手,拿着包跑上汽车,我从板凳上跳起来追她,哭着慌乱的爬上汽车,她把我拎下车,放在路边,她一回头,我又爬上去。

反反复复,她哭了,哭着让司机师傅快点把车门关上。我还记得,记得母亲那带着乞求和命令的语调,现在想来,让人心疼。我拼命的追着汽车跑,它还是离我越来越远,那不是因为累而停下追逐,是绝望。我趴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和着冰冷的空气吃下了好多的汽车尾气。摸着印在泥土上深浅不一的车轮痕迹,我哭得回不过气来。即使是现在,屋外的公路不再坑洼不平,我似乎还看得见印在上面的车轮痕迹和渗进泥土的眼泪。抹不掉,那是儿时的无知给父母增添烦恼的证据。

从那天起,汽车尾气的味道就留在了记忆力。外婆把我抱回家的时候,我呕吐不止。

然而有些情感只是受情绪支配,是那么的飘忽不定。更何况是孩子,更何况孩子会慢慢长大。

有一次,妈妈终于不再留下我一个人在外公家,她带我一起坐上了去城里的汽车。我是开心的。汽车司机和收钱的女人在吵架,她说干脆一起死了算了。妈妈默默的坐在车上看他们吵,那时的母亲,是否也有想过以死来结束痛苦,得到解脱?我不知道,直到现在。我只觉得汽车能开的再快一点,我就更能像一只鸟了,窗户外不停倒退的树木,全都抛在了身后,那是自己从未有过的荣光,而无论怎样的努力,我始是想不起母亲的模样了。

我们到的地方是医院。

起初,我对医院是有好感的。我觉得医院真是个好地方,可以有那么多的糖果吃,还有人不断地提着东西再来。尽管我知道,这些东西不是给我的。他们是去看大妹的。大妹那时到底几岁,我不也知道。只知道她生病了,住在院很久了。

我贪婪的吃下了别人带给妹妹的糖果和祝福,装着满口的甜蜜在医院里蹦跳的上上下下数楼梯玩。我带着新奇和满足在医院开心的过了一段时间,直到大妹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一直以来,我深信不疑那段好时光是汽车带给我的,于是对路上的任何一辆汽车都有着无以言说的好感,它们应该就是外婆说的“上帝”带给了我好运。

现在,我才懂得那辆载我去城里的汽车有多么的残忍。它让我接近了母亲那颗因正在一点点失去并且最终真正失去女儿的倍受煎熬折磨的心,告诉了我母亲对我的“不管不顾”并非她真实的意愿。它告诉了我,我的自私和残忍。当所有的亲人都因妹妹的眼癌而陷入黑暗时光的时候,我竟然那么理所当然的不管不顾的索要着父母的关爱,享受着妹妹该有的糖果,为自己得不到的而为难父母。我不能用年龄小敷衍了事。我无比愧疚。曾经对母亲的怨恨来的那么猛烈,我怎么原谅自己?我觉得它们早已在无形间聚集起来,变成了一把匕首,时刻抵在我的心口。

慢慢的我才懂得那辆汽车带给我的东西,那是母亲对女儿的保护,她不愿意将我过早的带入她的苦难的生命里,不愿意用自己人生中无法逃脱清扫的灰暗将我的童年盖上厚厚一层暗黑的幕布,她不愿意自己的女儿过早体味和检视她的人生。将我留下,放在她看不到但放心的地方,那已是她能为自己保留一点尊严和能让我好好度过童年所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那辆汽车,曾经装载过母亲多少眼泪多少担忧多少心痛呢?

汽车却真是这世界上最残忍的交通工具。我知道。我是知道的。但正如我们常说的那样,物极必反。越是讨厌反而只能证明自己越是在乎越是爱着。而讨厌,不过是欲盖弥彰,掩人耳目的借口。

念初中的时候,每次长假最期待的就是见到能载我回家的汽车。会很紧张,很兴奋,很安心。安然的倚靠在椅背上,一觉醒来,就能听到自己家门后的油锅爆响的声音,心里涌起一股激跃而又复杂的情绪。

那会儿,我只希望以后可以美美的骑着自行车或坐在包容的公共汽车上叩响自家的门。而现在,仍然是汽车来来回回在地图上不到一个指节的距离承载我的喜忧和不舍。每当我要离开家,阖上门的瞬间,年少时那股汽车尾气的味道就窜上了心头,没了怨,是因不舍而致的难受。

2008年,外祖去世。舅舅们都回来了,小姨也回来了,唯独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我要用妈妈的身份做妈妈该做的事,用爸爸的身份做爸爸该做的事。从未有过的莫名的恐惧包围着我。

2008年,春节。在整个夜空,烟花燃尽的寂静里,我落空的愿望在不敢睁眼的黑夜里又被巨大的恐惧感代替。

小妹那年两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我想他们了。带着些埋怨的想念他们。

当我坐上去另一个省的火车时,不敢入眠。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我惊觉,世界上竟还有如此让人感到孤独的交通工具,像永动机般,不分昼夜不眠不休的行驶在两条永生平行的轨道上。

不敢安心睡下。但连夜的困意统统在那一刻涌上来,我头抵着火车坚硬冰凉的车窗迷糊的睡着,又时刻不忘的要醒着。听着从轨道下传来的声音,想起张爱玲某篇小说中的一段来,她说,她整夜的做着一个梦,整夜的听到火车不停行驶的隆隆声。疲倦极了。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枕边的手表,时针在滴答滴答滴答的转个不停。想着想着,然后,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火车仍在黑夜里穿行,窗外黑压压一片,远山的轮廓被一点点的星光勾勒得连成一片。我还没见到父母,没见到小妹。却发现自己的头枕在旁边的人的肩上,他的头搁在我的头上。不敢动,直到他醒来。互相给一个歉意的微笑,我相信,那是真心的,然而在这瞬间之后,那人与人之间与生俱来的对陌生人的隔离感又不觉把我们各自包裹起来。片刻的温暖被我们各自制造的属于我们也只能属于我们,只能让我们各自呼吸过活的空气隔离开来。

我想起了在铁路旁唱:“长亭外,古道旁,芳草碧连天”的电影画面,想起了每一个背着行囊走上火车的背影,想起了每一个背影牵挂的人和牵挂着每一个背影的人,温暖而又伤感。让我感到伤感的倒不是远离故乡亲人的离愁,而是那一个个背影所承载的东西,是梦想是憧憬吗?我看到的最后却都变成了一个词:成长。不管男女,不分长幼。每一次的远程,都是一次成长,每一次每个人,从熙熙攘攘的人群踏上火车那一刻起,我相信,都有成长的烙印刻在心头。是有酸涩的,隐隐的带着些无可奈何。

有了责任和担当。就像火车行进时那不停歇的轰隆隆的声音,就像那无法停歇的时针。

每天,都会有无数的汽车在不同的城市短暂停留,想着好多的火车,拖着一节又一节车厢走过白天黑夜的替换。我不知道,它们承载过多少人,多少个梦,多少份孤独和期望。我恍然感到,记忆里的那辆汽车似乎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迟钝,像极了现在的母亲……

站在宿舍楼上,看楼下道路上那来来往往的车辆,恍若给了自己一场旅行,和看风景时的旅行一样,自己都身在其中,不过到底,看来看去看到的,也都还是自己的内心,也都跑不出自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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