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女
我们60后一家大多只有一个孩子，当年政策就允许生一个。我也只有一个女儿，作为母亲，我的愿望很简单——-给孩子一个快乐的童年，让她每天眼里能看到鲜花、阳光和飞鸟，没有太多的压力，能够无忧无虑地长大。为此，在女儿七岁那年，人到中年的我拿着地图带着孩子来到澳大利亚。
在墨尔本定居下来，我用全部积蓄买下了东南区一处离大海十几公里的英式老宅。那是我们在异国他乡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记得入住新家的早晨，我搂着女儿站在老宅的花园门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栋碧瓦尖顶的哥特式老屋矗立在大片碧绿草坪的中央，屋顶白云如絮，屋外鲜花满坡。女儿那双清水般清澈的大眼晴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美景，充满好奇，她转过身抱着我的脖子悄声地问：
“妈妈，这是咱们的新家吗？” 语气中充满着疑惑。
我贴着她的小耳朵悄悄地说：“宝贝，这就是我们的家，以后你和妈妈要生活在这里。”
看着她紧张、欣喜的小脸，我笑着对她眨眨眼，站起身拉着她推开花园的铁门，绕到屋后的花园，指着篱笆外，那片碧波起伏的大草甸子说：“妞妞从今后你可以每天放学后在这里玩了！你不是喜欢翻跟斗吗？放学后你就在这儿尽情地翻，想玩多久就玩多久……” 我很笃定地承诺着。
“真的吗？那作业该写不完了？！”妞惊喜又担心地看着我问。
我低头看着她，想起了北京。在那儿，妞每天有写不完的作业，做不完的习题，去不完的各种补习、特长班，经常睡眠不足。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从入学伊始就上了发条，已经过了几百个这样的日子，而且这还仅仅是开始，未来十几年她还要在这样的环境苦读不辍。一想到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又是我儿时的翻版，而且有过之无不及，我内心就有说不出的苦恼。 人就活这一辈子，不能在这样小的年纪就失去了欢乐。我想带着她走另一条路，这条路也可以快乐地成长，也可以认真地学习。我默默地看了看妞妞，深深地叹了口气，摸着她柔软的长发，轻声说：“孩子，这里是澳洲，你作业都在学校完成了，以后你回家可以放心地玩儿了… …”
不等我说完，妞拍手一蹦老高，大声欢呼着：“我可以不写作业了！”话音没落，就转身推开一扇扇门在各个房间欢快地奔跑起来。
在墨尔本，我们母女二人就这样开始了异国他乡的新生活。
我对妞的教育是从算经济账开始的。那天晚上，我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纸币，一张张展开给妞妞看。
“妞，你看这是澳洲的钱。在北京的六块钱等于这里的一元钱，你说妈妈口袋里的钱是不是比在北京少了很多？我们刚来这里，很多地方要花钱，你得和妈过节俭的日子，以后可不可以少些买新玩具和新衣服呢?”
妞看看我，又用手抚摸了一会儿这几张色彩鲜艳的纸币，想了想，懂事地点点头，认真地看着我说：“好的，妈妈，我就不买新玩具了！”，说完伸出小指和我认真地拉了钩。
夜深了，我和妞妞在她的房间里一边和她往墙上贴荧光闪闪的小星星，一边和她唠嗑。“妞想家了吗？想奶奶和爸爸吗？”一想到以后我和孩子要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长期地生活下去，我心中有些酸楚。小星星发出的荧光在夜色中映在妞妞的小衣服上，像欢快游走的条条小鱼。并不知愁的妞妞用小手一条一条地抓着“小鱼”。突然，她转身抱住我，把小脸紧紧地贴到我的脸上，从被窝里伸出肉呼呼的小胳膊说：“妈妈，我长大了，有很多力气，我帮你干活……”看看女儿，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在她小肉胳膊上轻轻地咬了一口，语气坚定地说：“好，妞妞和妈妈一起干活！”
把一个小人，从北半球移到南半球，像移植小树一样，让她失去亲情，不再讲母语，在单亲家庭长大，这绝非易事。作为母亲，这个决定做得很艰难，也很无奈。我让孩子完全放弃了中式教育，只是为了让她有一个轻松快乐的童年，得到的同时也必然付出失去的代价。
澳洲对我们是个崭新的国度，美丽如童话世界，到处是绿树、鲜花，这里的每个孩子都受到天使般的宠爱。可是我的妞妞在变成天使之前却要经历一些痛苦和磨难。因为没有车，我们不得不顶着四十多度的高温步行去很远的菜市场买菜。澳洲上空臭氧层稀薄，热毒的阳光直射下来，皮肤烧灼地疼痛。每次走到树荫下，七岁的妞妞就放下背菜的兜子，涨红着小脸，不肯再往前走。“好妞妞！快到了”我鼓励着她，看到妈妈背着更重的袋子，她又懂事地背起袋子和我一起慢慢往家走。作为新移民的第一代，对第二代的教育就是这样开始的。
没有把女儿送入语言学校，而是把ABC都不懂的小人直接丢进当地小学三年级的教室。都说鸭子听雷，我倒要试试这个丑小鸭能不能听懂这个 “雷”？
每天早上铃声响过，我就把有些惴惴不安的妞送进教室，然后躲在后门偷看偷听。在蓝色的地毯上，孩子们席地坐成一个圆圈。课堂上，每个人都在静静地写作文。妞也拿着笔认真地写着，她在写什么呢？我好奇地想着。时间到了，老师让孩子们轮流站起来朗读自己的大作。妞第一个被老师叫起来的，我把头贴到玻璃上，只见她高高地举着一幅刚创作的图画给大家看，然后大声地念道：“I LIKE NOODLES”（我喜欢吃面条）。她那高举的小本子上画着一个没有几颗门牙的胖妞，正用筷子把面条往大嘴巴里送，那面条画得比小指头还粗。念完后，掌声四起。我瞬间感动得不行，这是一群多好的孩子和老师！他们并不因为这个异国他乡来的孩子在学业上远远不如他们而歧视和嘲笑她，更没有丝毫的嫌弃，每个人对妞的态度都是那么真诚，对她的进步给予鼓励和赞扬。若干年后，妞在自己的博客里写过一篇《恩师难忘》的文章，谈到这段生活，她真实地表达了当年自己因语言不通而无法和同学、老师交流的苦闷和孤独，另一方面也深情地对那些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给予她无私帮助的老师和同学们表达了最深切的怀念和感谢。
学校为妞制定了一套学习计划：上午跟班上课，中午老师们轮流开车送她去附近的语言学校学英语。为了帮助妞快点跟上学业，校长干脆请了一名英语教师k女士每天三小时在本校专门教妞英语。我去听过K女士的课，她的教学方法基本上可以概括为“吃学法”， 每天变着花样做各种好吃的来奖励妞，什么夏威夷小松饼，曲奇巧克力饼，应有尽有。上课伊始，与“食”俱进，边吃边学，学得越好，就吃得越开心，三个小时下来，吃得孩子小肚子鼓鼓的。这样的教学法好是好，给我这当妈的省下不少口粮，可是却吃出个小胖子。妞的体重在一年内直线上升。我愁得寝食难安，怕这样下去女儿英语学好了，将来却真肥得“嫁”不出去了。
在我的建议下，k女士的“吃学法”终于得到改进，妞手里的冰箱贴，小玩具，越来越多了，零食少了，体重得到了控制，英语水平却是突飞猛进地提高，不到一年就变成了地道的小“假洋鬼子”。
在澳洲，我们习惯把人民币往澳元上合，一个小小的圆白菜在当时也要十几元钱，真的很贵。所以我花钱格外节省。妞跟我进商场，从来不主动要东西，可那大眼晴总是往毛玩具柜台瞟。几次下来，我实在看不过去，就给了她一次“解禁”的机会。
“宝宝去挑一个吧……” 我话音未落，她高兴地一跃而起，飞奔到玩具堆中，先把最喜欢的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然后放下，再把每个毛玩具拿起来，仔细地看价签后，才找了个最便宜的拿在手上，一副愧疚的样子，走回我身边，试探着跟我商量：“妈妈：这钱算我借的，回家我帮你洗碗、洗车，慢慢还你好吗？”摸摸她的小脑袋，我笑着说:“说话算数呀！”
帮忙做家务赚零用钱是澳洲孩子的好习惯，入乡随俗，妞学得很快。
因为女儿没人照顾，我不得不暂时辞去工作，做起了家庭主妇。在我离职的那段时间，女儿开心得像个小麻雀。每天放学，她都会有事没事高一声、低一声地在几百平米的房子里叫我的魂儿：“妈妈，妈妈……. ”，我也高声地回应着她的开心。开车载她去画画班、合唱团、打棒球、打网球，到私人游泳学校学游泳，我们娘俩真是忙得不亦乐乎。除此之外，每天必修的功课就是饭后到后院外面的大草甸子上去翻跟斗。那个追着乌鸦，撒欢奔跑，翻着跟头串，在草地上肆意打滚的孩子就是我的妞妞！这是她的童年，这是作为母亲的我想给她的生活，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开心的事情呢？
到了墨尔本后，妞的小脸很快红得像个熟透的小苹果，再也没有生过病。澳洲的确是孩子的天堂，每天当我把餐盒塞进妞妞三年级空空的大书包的时候，我的内心都有几份惶恐。怎么没有教科书呀，都三年级了！妞早已经忘记考试是什么滋味了。这学怎么上的呢？
一天傍晚，我在厨房忙着晚饭，妞在后院不知道折腾什么，高声叫我过去。我跑过去一瞧，只见她满头满脸的汗水，两只手在和泥，我有些不高兴，让她快去洗手，准备吃饭，她委屈地抗议：“妈妈这是老师留的作用，我在脱坯盖小房子，不信你看… …”
我从她手指的大书包里翻出一份作业，题目是《古埃及文化》，里面包罗万象：天文、地理，民俗，写作、数学，全部都涉及了。妞在做老师留的作业：自己动手做古埃及的房屋模型。我二话没说，在花园中和她一起脱起小土坯来。第二天放学回到家，她兴奋地抱着我说：“妈妈，我的房子得了优秀，但不算最好的，我们班有个小朋友的爸爸是面包师，她盖的小房子是面包做的，我们下课把房子里面的“砖”抠出来一块块地吃掉了，味道好极了。”我听得哈哈大笑。澳洲的孩子就是这样学习的呀，唉！
妞是个极爱动物的孩子。我们家园子很大，后花园有很高的树墙。鸟儿喜欢在那片树墙上做窝。妞很“残酷“地喜欢着窝里的小鸟，每天不厌其烦地给那几只黄嘴丫未退净的鸟宝宝吃很营养的谷物面包，盼着它们长大。为了壮大我们家的生命队伍，我和女儿又养了一群小动物：一只雪白的牧羊犬，取名BOBO。BOBO实在是淘得离谱，坏得没边。每次我让妞去晾衣服的时候，它都悄悄地窜上去，狠狠地咬妞的后脚跟儿。妞疼得大叫，转头就追，刀光剑影，哪里抓得到。有几次，气急了的妞略施小技，把朝花园的落地玻璃门打开，让BOBO逃进去，然后立马反手把门关死，给它来个瓮中捉鳖，抓住后，一顿胖揍。BOBO 也不是吃素的，为了报复，待妞把它放回园中后，三步两窜，把妞晾在外面的所有衣服一件不剩地全部拽下，扔到草坪上，不仅如此，还把我最爱的一件粉色衬衫撕成两半，刁起一片，旌旗招展地满园风跑，向妞示威。
有一天，我偶然看见妞抓住刚干完坏事的BOBO，不由分说把它的头就往嘴里送，我差点背过气去，这丫头不光有乃母风范，简直就是青出于蓝呀！叹息之余，为了缓解妞和BOBO之间的紧张局势，我又买了只RUSSION BLUE(俄罗斯蓝猫)。这是一只很名贵的长脚猫，我真希望她能静静地陪伴妞。可是每天这只蓝猫都用它非常温柔而尖利的爪子“刷刷”地挠着地板、抖着一身灰毛，眼神阴郁地盯着妞，直看得我汗毛倒竖，只好让它也“失宠”。还是白白胖胖的荷兰猪可爱，看到邻居有，我不由分说到市场上抓了两只。没想到这两只肥得像硕鼠似的荷兰猪，引得我家那只长脚猫白天眼睛也放电，恨不得一时吞下这对美味，才解馋。
养了地上跑的，又养天上飞的。 妞的大部分时间都留给了那一大笼子黄雀，每天放学回来和它们一起吹口哨、唱歌，给它们喂水，喂食。想想妞把国内同龄孩子做数学题的时间都用在玩上了，我真的很心疼，但鱼和熊掌又怎么可能兼得呢？在我眼里，能让孩子在该玩的年龄玩透，总比让她苦恼地学不想学的知识强！童年时光贵如油呀，看你用来干什么。我的理念：让孩子玩儿吧！
自从小动物在我的后花园落了户。妞放了学，总会从她就读的女校带回很多肤色各异的小朋友。这些小美人们可不是省油的灯，每次都爱和这些小动物们较劲，被狗追得满园子疯跑，把我可怜的草坪踏得乱糟糟的，站在秋千上的孩子，嗓门一个比一个亮，秋千荡得一个比一个高，直看得我腿发抖，嗓子发干！每个娃娃都是一头一脸的汗水，象从水里捞出来的，让人哭笑不得。我总是用最快的速度把大盘水果、寿司、匹萨和冰镇饮料摆上桌。孩子们有时也会自己往烤箱里扔进一些鸡腿，烤得满屋四溢飘香。等到玩得不亦乐乎，再来个“风卷残云”，吃它个天翻地覆，根本顾不上时间。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我家门前的车子已经排起了长龙，孩子妈一个个走进来，看到自己像泥猴似的女儿还在疯玩，都笑得合不拢嘴。我把她们带到起居室，让她们俱在一块天南地北地神聊，反正我们有时间，孩子们也没作业，干嘛不让他们玩儿个够呢？其实这是我们这儿的一个习俗，孩子们轮流到各个同学家玩，周末常常会带上睡袋，十几个孩子会横七竖八地在各家的大厅里过夜。家长们都会积极配合，给他们最好的关照，这就是澳洲孩子们的快乐之一。
很多年，我和女儿在异国他乡过着如梦如幻的日子。我实践着我的承诺，给了我女儿一个幸福的童年。这些日子像一幅幅的画卷隽刻在我们母女的心里。
黄昏的墨市是五彩的，劳作了一天后，我喜欢换上长裙，端着一杯冰镇啤酒，翘起二郎腿坐在雕花的门廊下，眯着眼望着我那宝贝女儿“练活”。天边的火烧云慢慢地飘过头顶，云卷云舒把庭前屋后所有的花都镀上金边。妞妞也欣欣然地被裹在这幅“黄昏图”里。她抿着嘴，一双小手撮着一把大剪刀正在仔细地修剪她那几个紫色的薰衣草花墩，那副认真劲儿看得让人忍俊不禁。“大蘑菇”慢慢变成了“小蘑菇”，大“圆球”变成了“小圆柱”… …“宝宝你手下留情”，我假装好不心疼地埋怨她，这个“心狠手黑”的丫头头也不抬地回我：“妈妈，别着急，花墩会长大的”。一地紫色的落花，鲜得让人舍不得拾掇。这情景像我儿时的梦。女儿正沉浸在她自己的梦里，如果时光能够凝固,我真的愿用一生去祈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