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教育问题总能在社会上引起热点话题，有人斥责教育制度，有人抱怨教师的工资地位低，有人归咎于社会的急功近利。做了数年小学老师的我，每每看到这样的话题，依旧深感无力，不知从何谈起。谁让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呢。

十八岁生日那天，我中师毕业，背着行囊，按照父母的意思回了老家，准备成为一名小学老师。（所谓中师，就是中等师范。中师已经停办，我是最后一届中师毕业生。）

然而，我在教师招录考试时落了榜。后经人介绍成了一名代课老师，月薪180元。次年，经招录考试才成为一名正式小学老师，月薪600元。

那会儿，在我出生的小镇，一个姑娘家倘若能成为一名小学老师，那就是命好了。家里的亲戚中，有许多当老师的，父母认为当老师是很不错的职业。（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世上有许多的职业，只知道这是让我不用挽起裤脚下地干活的职业。）

我当小学老师的时候，中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还在继续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老师、学生、家长，整个社会都与我读小学时大为不同。

1.我的老师

我上小学时，大多数老师 放下裤脚上课是老师，下课挽起裤脚下地干活就是农民。那会儿公办老师极少，民办老师居多，而不论民办老师还是公办老师，工资都极低，在粮食上必须是得自给自足的，不然那点工资科无法养活一大家子人。

尽管业余时间老师也是个“泥腿子”，但在邻里乡里，老师是极有威望的。我们家族里有个当老师的昌叔公，父母那一辈称他昌叔。开学时，村里的人带着自家的孩子去报名，总要把孩子拉到昌叔公面前表态说，昌叔，这是我家的小子，你该打打该骂骂，权当自己娃来教，我不会怪你。

村子里的老师有本村的，也有别的村子的。老师会教训学生，顽皮捣蛋的是要挨一顿棍子的。不过通常实施惩罚的，都是本村的老师。老师教训完学生，就会家访，告诉家长这孩子今天做了啥，挨了一顿棍子。棍子是从竹林里弄来的，细细的，通常选韧性好的，打在小腿肚子上酸酸麻麻的，是很酸爽的体验。

学生们通常不怕挨一顿棍子，倒是怕老师家访，那是要挨爹妈一顿胖揍的。老师家访时，会对家长说这孩子我已经教训过了，你们也不必打他了，倘若再犯，便由你们来教训了。

那会儿，倒是没有谁家因为自家孩子被老师教训了而去教育部门或者政府告状的，父母反而很感激老师。熊孩子们也不记仇，心里反而记着老师在爹妈跟前说的情，心下感激，第二日见了面依旧恭恭敬敬喊一声老师好。那会儿，师生关系融洽，老师和家长的关系也融洽。

2.初为孩子王

我当老师时，学生、家长、学校里的老师们已经不是我当学生时的样子了。

我成为正式老师的第一个学期，教的是三四年级的数学。开学报名时，一个妇女带着她那长得比我还要高大的儿子来报名，说道，老师，我这孩子脾气暴躁，老师要哄着他。旁边一个年长的老师听到这话，笑道，人家小姑娘在家，父母都还哄着她呢。罢了又说，你在家哄你家一个孩子，人家一个班可是四十多个人呢，老师哄得过来吗？那妇女便不说话了。

那会儿我上两个班的数学课，不当班主任，又因为刚毕业，性格还活泼，受了几年学校关于“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的教育和熏陶，是立志要当一名好老师的。

学校里的老师已经没有多少个是“泥腿子”了，都是只上课的衣着光鲜时髦的“城里人”。农村里的老师进了城，住在城里，他们大都每天早上骑摩托车或坐公交车到学校，下午四点的光景放了学再匆匆赶回城里。

老师们不种地了，但也有除了老师这一职业外的营生，最常见的是当家教。自己或者几个老师合伙，开个培训班，收几个学生，收入比当老师的工资要高。也有些家里有些底蕴的，开店做别的生意，我有一个同事就有铺面是卖汽车的。说来有趣，我的同事里面，还有一个是拿了医生执业资格的正儿八经开诊所的医生。

我至今想不明白，一些同事并不指望教师这份工资收入，为何还要一边抱怨当老师工资低地位低，一边还要继续做着这份在他们嘴里无趣的职业。我想，倘若有哪天我厌烦了教师这份职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继续待在学校里误人子弟的。

我那会还是“泥腿子”，家里为了供我和哥哥弟弟上学，欠了不少债，我毕业后家里又种了三年地养了几年猪才还清债。

我很快和孩子们打成一片，是真真当了几年孩子王。

“小老师”的困惑

我刚毕业，学校里的前辈老师和村子里的家长们都管我叫“小老师”。

那会儿，学校里的老师都不愿意当班主任。当班主任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工资并不加，反而多出许多麻烦事来。校长在开会的时候，说的最多的不是教学质量的问题，反反复复都是强调安全问题。只要学生不出事，准确的说是不出什么伤亡事故，那就是万事大吉。

我开始慢慢察觉，老师、学生、家长都已经和我小时候上学时不一样了，社会环境和教育环境都发生了变化。

种地辛苦，且总要看老天爷脸色，农村大量劳动力南下打工。“留守儿童”开始进入我们的视野。

“留守儿童”大都跟着“留守老人”生活，“留守老人”管不了孩子们的学业，只管孩子吃饱穿暖。而老人又往往溺爱孙子孙女，或者说是拿孙子孙女没办法。老师在学校布置的作业，学生能全部完成的通常仅为六成左右。

我读书时，有些老师就在一所小学校里，几十年如一日，了学生，再教学生的孩子、孙子，启蒙好几代人。

我当老师时，住在城里的老师们为了方便回家，大都往中心校、交通便利的学校调动。我所在的小学校地处偏僻，交通不好，每个学年开学，一个班一个老师都还配不齐。
每年都有过半的老师调到我那所小学，每年又有过半的老师调动离开，于是便成了铁打的学校流水的老师。老师的频繁变动，教学质量实在是不好看。

这时的教学质量出现了严重的两级分化，一边是学校抓家长狠抓的城里孩子，一边是家里不管老师也管不了的农村孩子，考试成绩往往让人触目惊心。我读初中时所在的学校，教学质量是敢于城里学校比拼的，这让我们颇为自豪。而这时，这所学校的名号早已退出江湖了。

每天放学，踏着铃声离开学校的，除了学生还有奔往城里的老师们。他们为了生活，还要经营别的营生。

老师们是不敢再揍学生了，大家抱着只要不出事就好的态度，至于学习成绩已经变成次要的了。

我揍过学生。

那个孩子聪明，平日里颇为乖巧，我是很喜欢这个孩子的。一次，他旷课一日，我问他为何不来上学，为何不请假。他并不理会我，再问便朝我嚷嚷说不要我管。我生气极了，拿了教鞭打了他一鞭子。那孩子哇的一声就哭了，说他去找他爸爸去了。

他爸爸吸毒，妈妈因为这个原因带着他的弟弟离开了，他跟着七八十岁的爷爷奶奶过日子。我心里很难过，向他道了歉，并且希望他下次有事可以找我。

没过多久，他又旷课了。我问其他的孩子，有人告诉我，他爸爸死了。我去了他家，在他家角落里找到了他，他缩在那里，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看到我，他便大哭起来，我也掉下眼泪来。

后来我给他妈妈打了多次电话，说服她把孩子带在身边，尽管我知道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会很艰难。第二个学期开学时，他的妈妈带着他来学校跟我告别，我很为他高兴，叮嘱他一定要努力学习。

“小老师”的无力感

我后来由于教学质量不错，加上年轻，接连几年被学校安排上毕业班。

起初，我很有雄心壮志，希望在我的班级里有学生能考上重点中学，那是顶有面子的事情。可是，每每新接一个班，我总会发现班里能够把语文课本上一篇课文通读的学生竟只有一半，没办法，我只能从最基础的开始教起。

领导过我的校长对我说，我虽然教学质量不错，但却总是没有考上重点中学的学生。我其实并不以为然。我不能为了一个或两个可能考上重点中学的学生放弃一个班的学生，我更希望我所教出来的学生他们学会学习的本领，发现学习的乐趣，给他们打开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窗户。

当了几年老师后，无力感开始包围着我。当这种无力感已经影响到我当老师的心境时，我实现了当年的诺言，离开了学校，结束了小学教师的生涯。

这些年，教育问题总能在社会上引起热点话题，有人斥责教育制度，有人抱怨教师的工资地位低，有人抱怨社会的急功近利。做了数年小学老师的我，每每看到这样的话题，依旧深感无力，不知从何谈起。谁让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呢。

（无戒365天日更训练营第018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