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在苗寨支教的往事(中)

(五)

人为什么要选择,闭着眼睛一直走下去,就不用选择,和徒增烦恼了。

——写在题前

当夏至的父亲在老校长的监督下,将多余的五万块钱交还给我的时候,看着他恋恋不舍的样子,我十分想用老拳在他脸上开一朵鲜花。

看我并不掩饰厌恶的眼神,他倒也知趣地走了。剩下老校长在一旁安慰我,苗家人或许会有贪财的,但骨子上还是刻着原则,总之是夏至的父亲良心发现,退还了一半彩礼云云。末了,还拍拍我的肩膀说:“夏至是个好姑娘,等她毕业,就给你们办。”

我要是现在打电话给朋友述说我的离奇经历,他们定会带着鄙视的眼神在电话里讲:真有你的啊,老常!老牛啃嫩草哦!

圈子里的习惯,不论年纪,一律以“老”冠之,这样才显得有厚度和掌控力,掌控人心,掌控天下。那是一群有自恋癖的人,我一直很厌倦他们的生活,却又脱不开那个圈子,于是才有进山支教,洗涤灵魂的想法。

虽说要入乡随俗,但关系到自己一辈子的事情,可不能如此草率,且不说夏至年龄不到,在外面不合法理,就我这自由放纵的性子也根本不适合现在就谈婚姻。也罢,等到将来夏至进城深造,她还会有很多的路要走,也会有更多的选择,此时的乡土民俗和自由的灵魂相比,算得了什么。

可这让我眼下怎么面对她啊!

夏至还是像以往一样来上课,只是再不敢看我,也再不敢单独找我补课,每次放学,跑得飞快,任凭同学们在后面起哄。毕竟还是一个面嫩的孩子!日子也似乎回到了以前正统的模式中去。

自我“冲冠一怒为红颜”之后,寨子里的大妈明显对我亲近了许多,连同一众小孩子也喜欢在放学之后缠着我,要学武术。山里的孩子根骨都很好,灵巧厚实,不像城里孩子扎个桩都直冒虚汗。

“踢腿不过膝,踏步如趟泥!”

在我演示步法基础的时候,小吴同学举起手叫道:“常老师,你老婆来了!”

夏至脸红得连同脖子,一起变成只煮熟的大虾子。

“爸爸让你晚上……到家里吃饭,哦……校长和大家也在的……”吞吞吐吐说完,就迅速地转身,再慢悠悠地跺着淑女式莲步,窈窈窕窕地去了。

待我快步追上她,想要讲一讲最近落下的课程补习计划,她却小脸撇过一旁,佯装欣赏着路边的怪石。她特意放慢步子,缀在我身后,等我停下来,示意并肩同行,她却脚抽一样,一步一停,真是个别扭的孩子!

微微一笑,我迈开大步,迎着夕阳的方向,夏至在我后面追赶影子。

苗家素来有小孩不上桌的传统,男人大堂一桌,女人厨房一桌,一群爷们儿围着炭炉打火锅,干米酒,偶尔来上一碗凉凉的酸汤,直到都喝得晕乎乎的,才互相搀扶着各自回家。苗人团结,过几天总会有一次联谊聚会,礼尚往来,我在苗寨里喝过的酒大概比过往岁月的加起来还多得多。

月下,有一个精灵,坐在枫树如虬龙盘错的根上,仰望星空。待我靠近,夏至捏紧了拳头,挡在我面前,白瓷一般的脸颊上有两朵红晕,她微微扬起脑袋。

望着近在咫尺的精灵,我能听到的只有蟋蟀的奏鸣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能嗅到的也只有少女令人迷醉的体香和她鼻息中的醉人酒气。

然后我吐了,沾了她一身。



(六)

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在绕着太阳公转的无数年里,终于有一次轨迹的近点,双方得以彼此相望,互相挥手,带着好奇与刺激。

——写在题前

夏至从崖上一跃而下,我紧紧拉住她,却怎么也拉不上来,她也不放脱我的手,我们挂在崖边,山风凉飕飕的,她对我甜甜地笑。

我一直喜欢思索梦境的意义和因由,当我翘着腿从上午的阳光中回过神来,就看到夏至将下巴搁在桌子上,拿课本遮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望着我,目不转睛。然后想起什么事情,又眯成弯弯的月牙儿。

想起昨晚的窘事,我拿起竹鞭子,在她桌子上羞恼地敲了敲:“好好考试!”

然后她撅着嘴,用手捂着笔下的字迹,在试卷上心不在焉地涂涂画画。

学校里申请了免费午餐的公益援助,每到中午,一群小朋友总是欢天喜地在厨房外面排起了长龙,小小的厨房当然容纳不下许多人,大家端着餐盘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下。饭后完全不顾夏日的艳阳,总是将青春的朝气以汗水的方式表达出来。

我不由羡慕起他们来,城里面孩子的生命里总有两个摆脱不了的魔王,逼着他们午睡,一个叫家长,一个叫老师。然而在这里,并没有那么多所谓的规矩,他们饮着山泉水,吃着自家土里生出来的食物,照样健康活泼地长大。

我靠在木栏上,看着阳光下运动着的身影,夏至像一只小鹿蹦蹦跳跳在悬崖间,追逐那乱石间飞舞的蝴蝶——她们打羽毛球同样不守规矩,任球在自己的拍子上跳动多少次,只要不落地都算有效,我看到夏至掂着球,一直到接近中场的地方,然后抡直了胳膊,盖下去。在对手的鄙视眼神和周围小伙伴的悲呼声里,她脸上有汗珠折射着阳光的明亮色彩,欢欣中露出白瓷般细细的牙齿,额上的丝丝头发粘在一起,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啊!

“李夏至!”我发扬了魔王的本色,然后她在一群小伙伴的嬉笑中落荒而逃。

背着手,微带羞赧地忐忑着站在我面前的夏至,当看到办公室就我一个人,她又壮着胆子抬起头来瞪我。空气里电光四溢,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居然在气场上首次败在一个小丫头之下。

哟,小丫头要翻身呐!

在表达了我的疑问之后。噗嗤!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在我凶巴巴的眼神里拼命掩住嘴巴,可惜眼睛依然弯弯的,眼看着就快要笑出泪来。

小丫头有意作弄我,经我不懈追问和将她的话去伪存真,大致拼凑出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昨晚沉醉之中,突发奇想要去抓鱼,拖着夏至来到水田边上,扑通一身跳进水田后,傻傻地在水里摸来摸去,半晌之后居然倒在田垄上睡过去了……至于怎么回到宿舍和之后的事情她居然怎么也不肯说,只拿幽怨的眼神看着我,竟让我冷汗直下,不会做了什么坏事情吧?

打住,我想要转移下话题,这个艰难的问题我需要思考一下。但在我拿出她不堪入目的考试答卷的时候,她居然撇撇嘴,哼一声就溜掉了。这这这……威严尽丧啊,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怨自艾中。

“小常啊,人家女孩儿都不在意的,你一个大男人干嘛穷根究底的,担当些!”

看着老校长那诚挚又满是调笑的眼神,我很快败下阵来。我忽然觉得自己掉进了一张网里,在荒山中,山灵精怪搭成了一座破败的古庙。

可我不是唐僧啊!




(七)

人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去紧守那些底线,且以道德冠之。文明给人心灵以寄托,同时,也束缚了心灵。

——写在题前

南月寨所处,十分的偏僻,加上时常的山体滑坡,差不多就等于是与世隔绝。时代所趋,寨子里的年轻人再耐不住寂寞和贫穷,纷纷外出打工。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我没有同龄人,只能读读书,打发闲暇时光,不过还好这里有夏至。

当夏至来邀请我,参加她姑妈寨子里举办的牯藏节时,我欣然答应同往。地域多彩的文化一直是我业余研究爱好所在。

据她介绍,牯藏节是苗家一个十分重要的节日,十三年才能轮一次,通常一个寨子举办这种大型的节日集会都能得到政府的支持,一方面发展当地旅游,一方面加强文化传承。

走下山之后还有一段车程,沿着翠绿的乌拉河,两岸整齐的吊脚楼一闪而过,老校长率领着寨子里的代表队,女人们带着盛放银衣银饰的箱子,男人们则拎着活鸡鸭。是的,这里还保存有最最淳朴的礼尚往来。

夏至的姑妈是一个十分好看年轻且又八面玲珑的美人,待人接物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客人很多,却挨个挨个敬酒,不会让一个人冷落。节日里,家家户户总是敞开着大门,不管认识或者不认识,都可以随便找一家坐下,接受主人家最热情的招待,而客人越多,越显得主人有面子,有人望。

说实话,山里面的伙食很差,虽说我从不计较口腹之欲,但是美食诱惑当前,自然忍不住要狠狠祭一祭五脏庙。而且这儿的味碟调得很棒,拿大肉蘸了,清清爽爽的风味,丝毫不油腻,以我宽广的味域,竟吃不出一味配料来,夏至在一旁笑吟吟地说是百草汤。待我追问具体都有些什么料,她待我吃得尽兴了,才不紧不慢解释:“就是牛啊,之前喂一些草药,过一阵才把牛杀了,那胃里半消化的东西拿出来,就是这个咯——也叫牛瘪哦!”

那不就是和便便差不多嘛,我差点没一口喷出来。夏至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得意地笑,好像在说,瞧我多聪明,我就没吃嘛!我并拢手指,要捏她小脸,却被她飞快地闪掉了。

平生难得吃到这样的黑暗料理,虽然想起来怪恶心的,但也是一种蛮新奇的体验。

也是奇怪,在寨子里,我和夏至中间总觉着隔了什么,而在我们离开之后,一路上肆意谈笑,竟是无比的自在,就像相识多年且志趣相投的朋友。

酒足饭饱之后,寨里有芦笙会,给我找了一件男式苗装,黑色对襟无袖上衣,滚着有金色镶边,做工略显粗糙。我曾和老校长说笑:苗家的女子服装那么漂亮,男人的却土的掉渣,怪不得苗姑娘都愿意外嫁。

化身苗族小伙,拿着简易的芦笙,当我临时抱起佛脚,学着芦笙队那段简易的曲子时,夏至穿着盛装,再次银光闪闪地出现在我面前。苗家的盛装是从小就开始准备的,一生只此一件,这同时也是女子的嫁衣,等出嫁之后就再不能着这光鲜的色彩,得改换成黑色的妇人款式,原本的盛装则一直收藏或是再传给女儿。

所以,当未婚少女夏至穿着盛装出现在一群已婚女性之中,相当地亮目耀眼,相当地惊艳。

望着周围宾客里那些单身青年灼灼的目光,我抓住了她的手,就像小狗在电线杆上撒了一泡尿。

然后夏至的姑妈掩口笑道:“就交给你了哟!



(八)

追溯人爱恨的因由,就如同那风,或许只是起于青萍之末,得以徘徊山谷溪流间,始能壮大。

——写在题前

来自周围各个寨子的姑娘都穿着节日的盛装,百花齐聚在芦笙场上,银饰叮当此起彼伏,如同阳光下的棉花地,微风轻轻拂,翻起一层层白浪,闪耀着雪一样的辉光。身着各色苗裙的姑娘,在阳光明媚的季节里,斗艳争芳。

姑娘们走起路来都是气场十足,摇曳生姿。我就像迈入了花木丛,赶忙取出随身的相机,光圈调到最大,咔咔嚓嚓个没停,心满意足。

似乎忘了什么事情,转身匆匆一瞥,夏至一个人站在人群外面,恨恨地捏起拳头,头上的银角不住乱颤,显然是恼得很了。对着她横眉瞪目的样子,飞速来了个抓拍。

“鼻子都皱得要缩进去啦!”我微微笑道,“来小妞,给大爷笑一个!”说罢举起相机,对着她的脸。夏至连忙转身侧开,连带着脸上乌云初散。

不像城里面的女孩儿,都会一百零八种花式拍照方法,面对镜头的夏至总是扭扭捏捏的,勉强拍出来的照片,笑起来也是勉强味儿十足。为此我只能用精神转移大法,“看,帅哥!”待她一脸期待回首的时候,拍下那最具意境的苗女银妆侧首图。

她是山间的一只小鹿,对这大山之外从来没有过多的想法,即便是有风雨,依然在阳光和煦的时光里,慵懒地躺在崖石上,细嚼嫩叶青草,倾听万木生长的自然妙音。

在圆形的芦笙场上,男男女女绕着圆心,在芦笙的节奏里,缓步而舞,如同漩涡般吸收着不断加入的人流,然后如银花绽放,越开越繁,越聚越众。

夏至早已加入了姑娘们的队列,我则随同老校长的芦笙队,绕着她们一步一奏,最外围是已婚的妇女,身着暗哑的色彩,全心全意为光彩焕发的姑娘们做着陪衬。随着鼓音重重,巫师赐福,晶莹米粒抛洒,净化万物,人群伸着手欢欣鼓舞,迎接这天降的福泽。虽然老巫师的衣着和形象颇有让人吐槽的欲望,但在现场虔诚仪祭的氛围中,心下也是大受感染。人群中,我看到夏至高展双手,露出洁白的胳膊,她也看到了我,于人群的嘈杂中向我挥手,手腕儿上的镯子碰到米粒,似乎发出叮叮咚咚的轻响。

某一天,这只小鹿掉进了猎人的陷阱,悲伤地嘶鸣,我将她轻轻抱起来,为她包扎染血的伤处,而她伸着舌头温柔地舔舐我的面颊。

我已经分不清指下的发音是否准确,在上百支芦笙的齐鸣里,看着合着节拍表演着花式吹奏的苗家少年,我羞愧地自觉了滥竽充数的劣行。我一刹那恍然,一群鸟儿聚在平行的两条电线上,尽情舒展那华丽羽毛和厚实翅膀,若彼此有意,便于丛林间你追我逐,此情此景,依稀相似。

男和女所在的圈子以不同的速度,像两个圆环一样滑过,过往的青年男女彼此熟稔地打着招呼,或是嘻哈调笑,人群中尽是包容和明媚的欢声和笑颜。

在某一个擦身而过的瞬间,夏至将颈儿里的银项圈取下,轻轻挂上我脖子,然后在周围人群的大声欢呼里,羞红了脸,飞一般逃离开去。

台上的司仪拿着话筒胜利般地高喊:“夏至常青!”

如若夏至,万木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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