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皮儿相信每个人的幸福都是公平的，你可以选择拥有，也可以选择错过。拥有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给爱你的人一次机会，抓住那颗真心，不要让他飞走，而错过却存在诸多形式，有地位的悬赏，有金钱的诱惑，有外表的伪装。

错过就错过了，再多无奈也唤不回。幸福曾经在指间逗留片刻，随即滑落何方，皮儿已经无力回顾茫然了。

而眼前的一切却是实实在在的安宁，灿烂的阳光在窗台上游走，老槐树上的蝉扯着疲累的嗓音，并不刺耳，里屋传来婆婆激烈的咳嗽声和翻身时的响动。此刻，恰有一缕阳光从绿色天鹅绒窗帘的缝隙间漏进来，照在床旁小几上的果盘和皮儿惨白的手腕上。

皮儿细细端详自己的双手，曾经嫩白如葱、十指如削，如今满是细小的皱纹和无数的倒刺，在锅碗瓢盘和油盐酱醋间打磨、碰撞、浸泡，再温润的金玉也逃脱不了黯然失色的命运。

皮儿有一颗坚强的内心，天不怕地不怕的，虽是柔弱的淑女形象，行事风格却风风火火，犹如女汉子。皮儿愤愤地想：“谁想担着女汉子的戏谑之名？明明是生活强塞给自己的无奈。”

面对命运的倾轧，皮儿强力支撑，不服输的性格成就她不屈不挠的灵魂，在种种不如意和烦恼、争吵中度过十数载日日夜夜，虽艰辛无比，却也跌跌撞撞走到现在，走到儿子淘淘十二岁生日，走到乌黑亮丽的长发现出了银丝，走到七零八落的婚姻风雨飘摇，走到自己纤弱的身躯再也无力独撑。身疲了，心累了，神倦了。

倦鸟归林，自己的林又在哪里？皮儿顿时泪眼模糊。

02.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生活的不如意不在这家蛮横，便在那家肆虐。

风水轮流转，可是皮儿坚持了13年，也没走出通向幸福的漩涡，明明幸福就在眼前，咫尺之内，却是伸手够不着的距离，明明幸福正在朝自己呐喊，耳中听到的却始终是轰隆的风雨声。

生活的不幸无非是工作、家庭和婚姻。家庭和婚姻始终象是吐着信子的毒蛇，钻进皮儿的胸口，无声地撕咬，所有的痛苦任由苦涩的口水连带着咽进腹中，这是羞于向外人倾倒的糗事。

皮儿会经常向片儿吐露心声，将心中的苦水一股脑倒将出来，仿佛决堤的洪水汹涌奔流，甚至一改往日的坚强，在片儿怀里痛哭流涕。

片儿也背负着婚姻的重担，内心愁苦，在皮儿一把鼻涕一把泪中凝聚迸发，两个人哭做一团，在人声鼎沸的餐厅里梨花带雨，释放久久压抑的情感。

皮儿和片儿是幼时的发小，现今的闺蜜，是各自生活的见证人，是互相鼓励的力量之源。三十几年的时光，未曾隔膜她们之间的友情，婚姻的相似经历使她们更加惺惺相惜，皮儿和片儿异常珍惜聚在一起倾诉的短暂快乐。

皮儿热爱自己的工作。在旁人眼中无足轻重的音乐，却是皮儿的生命，是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念。生命就该保护，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皮儿也顶住压力，没有辞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和孩子们在一起，会感染上无邪的纯真和由衷的微笑，在敞亮的教室里歌唱，是皮儿最难以割舍的喜好。纤巧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舞动，音符鼓荡着充满阳光的空气，嗓音清扬，如百灵鸟的欢唱，引得高空路过的鸟儿驻足，栖息在窗外的梧桐树上梳理羽毛。

孩子们稚嫩的歌声响起，皮儿有一股莫名的激奋，弹奏的手指更加轻灵，流淌的旋律仿佛沾染上了春天的蜂蜜，令人流连忘返。甜蜜的课堂就这样徐徐缓缓的溜走，在每个上午或者下午的阳光里，休止符停顿的是如此无奈，孩子们意犹未尽，皮儿更是怅然若失。

如果能一直待着课堂上该有多好，一直歌唱，一直舞动，皮儿常常凝望着欢笑着远去的孩子做如是想。

然而，生活还在别处继续，那是皮儿躲不过绕不开的宿命。如果能像鸵鸟那样，遇到危险就把脑袋埋在风沙里，该有多好？

03.

对儿子淘淘的不如意，并不在于少年惯有的叛逆，而是隐含在叛逆深处的仇恨。说仇恨可能过于严重，但皮儿分明读懂了儿子的眼神，叛逆的少年不该有的凌厉。

对淘淘的教育，一直是皮儿头痛的事情，这几年还好，由自己亲手调教经管，淘淘的各科成绩不上不下，处于温吞的位置，并且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有一帮贴心的玩伴，不至于孤单。但是早几年，因为皮儿执教的学校在三十公里之外的郊区，每天早出晚归，辛苦异常，也就没有更多的精力和时间照顾周全。淘淘爸又是一个除了自己的工作，其它事情不管不问的主儿，无奈之下只好托付给婆婆照看。

疏离了亲情，放松了管教，淘淘的成长走上歧路，变得任性倔强，不知从哪里学来满口污言秽语和各种怪异的习惯，动不动就发脾气，摔门而去，而皮儿却在凌乱中伤心好一阵子。

皮儿为淘淘的这种脾性揪心，与淘淘爸畅谈数次无果，淘淘爸专注于虚无缥缈的生意，纵然自己的儿子也无暇过问。皮儿只好独自想办法，几乎花光了多年的积蓄，才把工作单位调近了二十公里，尽管没有达到事先的预期，却也心满意足。

三年前，婆婆意外中风，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老太太虽然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但久病床前无孝子，刚患病那段时间，女儿们还轮番把老太太接去家里看护一阵，让皮儿也缓口气，可最近两年，竟无人过问，仿佛忘却了这个生养他们的老母亲，只在过年过节时提些营养品和水果，象履行程序一样看望一下，再不提接过去亲自照顾的事儿了。更可恨的是淘淘爸，老太太唯一的儿子，竟视老太太为累赘，不悉心照顾也就罢了，还动不动就恶言相加，老太太常常蜷曲在床上偷偷抹泪。

皮儿无比愤怒，却又不忍落下不敬不孝的恶名，况且前几年，幸亏有老太太照顾淘淘，要不然这生活不知该怎么过下去呢。所以就一力承担起护理婆婆的漫长苦难生活。

片儿经常规劝皮儿，别什么事都独自抗，赡养老人的职责本就是人人有份，而最不应该全力付出的恰恰是皮儿这个儿媳妇。皮儿有些失神的大眼睛盯着片儿上下翻飞的嘴唇，竟无力反驳。

是啊，自己就是心软，看不得别人的难处，是街边的垃圾桶，任何人不想要的东西都可以随意倒进属于她的世界。

可反抗又能如何？又不是没有反抗过，不起丝毫作用。

淘淘爸也就在恋爱那段时间视皮儿为宝，嘘寒问暖，想法设法逗皮儿开心。那时的皮儿，真的相信童话故事里的结局，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皮儿只猜对了开始，却没看到未来。

婚后的生活一团糟，淘淘爸狰狞的脾性顿时从伪装中显露出来，张牙舞爪地扑向皮儿。常常以工作为借口飘在外面，没有着落，却难得有拿回钱补贴家用的时候，所有的家务全部压在皮儿孱弱的肩头。

皮儿曾表达过离婚的想法，淘淘爸却绝不会放弃这个家中的顶梁柱。为了迫使皮儿就范，彻底剜除皮儿脑中离婚的念头，淘淘爸无所不用其极，哭泣、威吓、自杀，皮儿被纠缠的筋疲力尽，一想起离婚这个词，便头痛不已，索性再也不想了。

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走下去吧！

04.

生活的琐碎，折磨着皮儿的神经，失眠、焦虑是常有的事儿，尤其近几年，皮儿发现时光刻在她脸上的痕。

小时候的皮儿是高傲的公主，爸爸妈妈疼爱有加，视为掌上明珠。妈妈灵巧的手，把皮儿打扮的乖巧水灵，活脱脱一个洋娃娃，扎着长长的马尾辫，装饰着牡丹花的发卡，瓜子脸上最醒目的，就属那对忽闪忽闪会说话的大眼睛。

从小到大，皮儿都是众多男生追逐的对象，是大家公认的美人胚子。面对那些垂涎的眼神，皮儿一概不理不睬，有些做法过分的，则报之以圆瞪的白眼，犀利的眼神如电，锋利如刀，忘乎所以的捣蛋男生随即退避三舍，再也不敢招惹皮儿。

遇到难以迈过的坎儿时，皮儿常常想起笛儿，可又不好意思总麻烦他。只有在片儿出差不在家，或者QQ状态里挂着“烦烦烦”时，皮儿才会联系笛儿。约在经常光顾的“顾盼”酒吧，点一瓶十二年的女儿红，温热了慢慢啜饮。笛儿是名出租车司机，职业习惯，不常饮酒，只要了一杯柠檬水，端坐在皮儿对面，两个人或聊天，回忆以前的幸福时光，或安静地倚在皮质座椅上，任时光从指间缓缓流淌。

皮儿喜欢“顾盼”两字，是对自己的警醒，也是内心的控诉。倘若在婚姻问题上能够做到“顾盼”，不要一时冲动，何来如今的不堪？

和笛儿约会的事儿，片儿一直不赞成，怕节外生枝，搅起与淘淘爸更大的矛盾，更深的误会。可皮儿心里明白，和笛儿的旧情是绝对不会复发的，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了，自己最美的青春都没有留给这个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如今青春不再，怎么可能以无尽的悲苦唤起笛儿的同情呢？

只是，和笛儿在一起，皮儿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从认识笛儿第一天起，这种感觉就没变样过。

笛儿的脸上始终是阳光般的微笑，两颊的酒窝尤其明显。皮儿对自己唯一的遗憾是缺乏迷人的酒窝，因此，就特别中意有酒窝的男生，希望这种结合能够弥补自身的缺憾，在下一代的脸上再造有关酒窝的梦想。

高中入学第一天，皮儿就注意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笛儿，安静的像只受伤的小鹿。太阳从最后一扇窗户射进来时，会照在笛儿的脸上，笛儿微微蹙眉，一脸肃穆，然而，即使眯着眼睛，那对浅浅的酒窝也会张开嘴巴微笑，令皮儿艳羡不已，也深深着迷。

皮儿心里颇不平衡，暗骂老天的不公，偏偏把那么漂亮的酒窝长在一张粗犷的脸上，而自己顾盼若兮，却独独没有点睛之处。

高一的课程不算紧张，皮儿具有天生的优越感，倒是并不紧张自己的前程，所以，任性地听喜欢的音乐，畅快地读抒情的文章，从柔美的歌词和情意绵绵的文字中拼凑出一些奇思妙想的诗句，都是些暖人心的词儿，趁着下课的当口，偷偷溜到最后一排，把写着心意的小纸条夹在笛儿的课本里。

笛儿发现这些小纸条时，心里象揣着一只兔子般，突突地跳，脸一直红到耳根，燥热的厉害。笛儿以为这是某位男生的恶作剧，很快便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可反反复复的投递小纸条，就有点愠怒了，但又不至于到老师那里告状，遂暗中观察，期望捉贼捉赃。

可当笛儿亲眼看到皮儿若无其事的在他课桌旁晃荡时，心跳的更厉害了，打破脑袋笛儿也想不到会是皮儿。

那天晚上，笛儿失眠了，在硬邦邦的宿舍通铺上，翻腾到凌晨两点才迷迷糊糊睡着。梦中和皮儿牵着手在鸭河畔漫步，凉风习习，皮儿的长发扫到笛儿的脸上。第二天，笛儿的脸象僵化了一般，定格在微笑那一档上，那对酒窝始终挂着，怎么也抚不平。

05.

高中生活忙碌而短暂，皮儿与笛儿的爱情却如火如荼，转眼间该是毕业的时候了。

皮儿考入了本市的音乐学院，而笛儿却高考失利，自己又不愿意复读，只好回家等着接父亲的班，成为无业游民。

皮儿原本以为度过高考，顺利考入音乐学院，和笛儿的恋情就可以在爸妈前面公开了，却怎么也没想到，平时对她言听计从的父母，激烈地反对皮儿和笛儿来往，并以断绝关系相要挟。

皮儿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在她印象中，哪怕是想要天上的星星，爸妈也要竭尽全力满足她的愿望。在她最初的预想中，当爸妈得知她和笛儿的恋情时，一定会喜笑颜开，为她祝福的，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皮儿左右为难，一边是生养自己的父母，一边是深爱的笛儿，如何选择，如何权衡，内心纠结，也没了平日的泼辣和风风火火。

几天后，片儿交给皮儿一封信，是笛儿留下的。笛儿去了南方打工，具体在哪个城市，笛儿没有提及。信中只有一句话：分开如果是必然，何必再重复无奈？

笛儿不想让皮儿为难，选择自己离开，离得远远的，互相看不见，也许此生也不会重逢，让彼此留驻在对方心底，任岁月蹉跎，也不改当初的誓言。

皮儿本该想到爸妈反对她和笛儿在一起的原因的，只是一直陷在无望的纠结中，心智堵塞，变得愚钝了。

笛儿高考落榜，未来的前程终究是个未知数，父母怎么可能把心爱的女儿托付给毫无保障的未来呢？

倘若想到这一层，皮儿有信心劝说笛儿重返校园，努力复习，来年考入大学，到那时爸妈就没有理由阻挠他们在一起了。

可一切都已成过往，不可能推倒重来了。在这件事上，皮儿的愚钝和未曾坚持，放飞了笛儿，葬送了爱情，成为心中永远的痛。

皮儿花费了两年时间，才从失去笛儿的伤痛中走出来，笛儿的精心呵护与毫无隔阂的心，是皮儿始终无法释怀的往昔，每念及此，心都会禁不住的抽搐。

而正在此时，淘淘爸走入皮儿的生活，高大帅气的形象，通常是招蜂引蝶的招牌，而淘淘爸在千百佳丽中独选自己，皮儿不由自主地感动，与全校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携手走在校园里，令皮儿的虚荣心无限膨胀，仿佛失去的又重新回来一般，笛儿的眉目渐渐消散在南方的某处。

06.

片儿经常奚落皮儿：“是公主病夺走你的幸福，是公主病蒙蔽了视听，是公主病毁了你的前程。”

皮儿反唇相讥：“就目前的状况，哪里有一点公主病的痕迹？简直成为苦大仇深的丫鬟奴仆了。”

有时候，皮儿、片儿和笛儿会约在一起，寻一家精致的中餐馆，吃共同喜欢的酸辣肚丝汤。牛肚丝的异香勾兑着酸和辣，在唇齿间洇漫开来，酸辣的涩和牛肚的滑相映成趣，总有说不出的曼妙。

三人聊起各自的生活，都有说不完的彷徨，道不尽的惆怅，仿佛生活就是如此，人人都在昏黄的灯光下，对着墙壁上的影子唉声叹气。儿时的幸福时光随着餐厅的音乐缓缓流淌，绕着三人的周身，象是有层薄如蝉翼般的光芒笼罩在头顶，一时间，忘记了这是何时何方。

笛儿是在五年前从南方打工回到家乡，买了一辆车搞出租，虽辛苦颠簸，却生活无忧，只是在大龄剩男的窘迫下，胡乱地结婚，也未曾“顾盼”，婚后的生活平平淡淡，因为没有感情基础，少不得大吵小闹的，至今还没有生养孩子。

片儿开起玩笑来如脱缰的野马，任皮儿的眼神翻飞也刹不住车。片儿说：“不如你俩从糟糕的婚姻里出来，在一起凑合着过完下半生得了！”

皮儿心想，每次和片儿说起和笛儿的邀约时，片儿总是一脸鄙夷的表情，明显不看好这荒唐的鸳鸯配，缘何当着笛儿的面却说这样的荤话？转念间又看破了片儿的心思，一定是在考验笛儿的反应。

笛儿倒是貌似爽朗的一口应允：“好啊好啊！亡羊补牢，十八年前的孽债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皮儿狠狠瞪了笛儿一眼，笛儿便收口不吱声了。在皮儿面前，笛儿永远是个安静的男孩儿，从不违拗她的话。

三人在一起的时光如此短暂，有说不完的话，有抑制不住的笑声，有在别处寻不到的粘稠氛围。

分别时的恋恋不舍，虽约定的下次见面时间时隔不远，却还是滋生出悲情的气氛。难以想象，回到各自生活中去，被各种不如意包围纠缠，何时是个头？

07.

皮儿已经在床上躺了许久，具体有多长时间，皮儿也说不清楚，客厅的挂钟滴滴答答走个不停，仿佛催促生命的咒语，在为每个人生计量剩余的时间。

婆婆的咳嗽声不那么频繁了，床的响动也渐渐停歇，应该是睡着了。

我也该睡了，皮儿心想。

手腕悬在床边，那缕阳光早已不知去向，皮儿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冷袭来，无处可藏。原本盖在身上的绣着牡丹花的棉被，不知道何时滑落在地，那团大红仿佛刺目的鲜血，狰狞地盯着皮儿。

跌落在地上的还有一把水果刀，以及逐渐漫开的血迹，从悬在床边的手腕上滴滴答答地滴在水泥地板上，一滴，两滴，三滴，……

那滴滴答答的声音，是在计量皮儿的生命。皮儿慢慢闭上眼睛，眼角挂着两滴无助的泪，渐渐模糊，仿佛睡着了。

纵使淘淘爸无心养家，纵使他浪迹天涯，纵使他视皮儿为空气，无情无义，皮儿都能默默承受，推搡着生活在苦涩的航道上继续前行，可皮儿绝对不能忍受淘淘爸有另外的女人，这是莫大的耻辱，是虽死也无法原谅的挑衅。

皮儿生就是高傲的公主，虽是丫鬟的命，可任谁也夺不去她的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