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灰烬 第四章 他夏了夏天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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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课程与初中相比还是有很大加重的,每一天几乎都是满满当当的正课,体育课美术课手工课这些都被视为浪费时间的“废课”而在课程表上彻底销声匿迹。

每一天也变得更加无趣和烦闷,老师老师老师,上课上课上课,作业作业作业,困困困。

时间就像在每一天里都吊上了一个沉重的秤砣,而我们变成了承受其重的底盘,无声地窒息着。

我和许静渐渐熟识起来,由于是前后座的关系,每次下课许静都会转过身子趴在我的桌上,我们也就天南地北地瞎聊聊。

相比于我,许静感受到的课业压力更加巨大。她的初中是在乡下学校读的,教育资源自然比较差,据许静说,她们乡下学校,英语老师几乎是不说英语的,每次都只是带着她们读读单词,读读例句,长句子和课文是不读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用中文讲解语法,同时对学生也不会布置背诵课文的任务。

“那你们课文怎么办呢?”我觉得有点惊讶。虽然我对英语教育的刻板和应试也深有体会,但英语老师毕竟还是会读读英语的。

“教材里不是有自带英语磁带的嘛,我们就是靠自觉,要听英语的话就是自己在家用复读机听了,很多人,像我,对英语本来就没什么兴趣,上课认真听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回家听啊。”许静把脸搁在她平铺于桌的胳膊上,转了转眼睛又说:“而且我也没有复读机。”

许静说她能够考上一中完全是靠了均衡分入学政策,按中考一中入学的标准分数线来说,她的分数是没有达到的,因为学校政策里还有均衡分入学这一优惠,即对于学校里虽中考硬性成绩没达标但在学期间表现优秀一直是高分优秀学生的话,便能够得到额外加分。

许静的班主任向来很喜欢许静的踏实勤奋,许静的成绩也确属年级前几的水平,便在均衡分学生评比时,在校长面前不余遗力地推荐许静。

“在得知考中结果之后,我的阿爹阿姆特地摆了两大桌子请当时教我的老师来吃饭喝酒,班主任刘老师当然是坐上位,我阿爹一直喝一直喝,喝得满脸都泛红,脖子都是红得要冒血一样,平时阿爹喝一口酒,阿姆都要骂上一整天,但那回阿姆只是站在一边笑,还帮着阿爹倒酒。”上课铃响起来,许静直起身子转回她的位子,又突然转回来对我补了句:“忘了跟你说,我也超级会喝酒的。”

因为我的英文成绩算是优秀,许静也经常会向我讨教一些英语学习上的方法之类。许静的发音和听力都相当差,只能听懂最简单的几句对话,但与此同时她的语法知识相当扎实甚至超过我,就像是一棵绿叶丛丛的树却没有能力开出一朵点缀枝林的丽花。

我记得许静说过家里没有复读机,便把自己以前用过的旧复读机给她用,许静开心地将它翻来覆去地瞅,嘿嘿笑着对我道谢。她笑的时候喜欢稍稍扬起下巴,眼睛肉肉地眯在一起,有一种傻傻的憨态。

在第一次月度考试之后,班主任,也即我们的化学老师陈老师,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白色成绩单一脸严肃地走进教室。

我们都明白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这张轻盈的白色长纸将会如同一位迷人又危险的洁白幽灵频频飘进我们的教室,飘进我们的生活,与我们的心跳和血液融在一起,成为衡量我们生命指标的一个重要参数。

如同二进制能够建构出一个庞大的网络系统,那些由1到9组成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也建构出一个残酷冰冷的数字世界,在这里,数字是唯一的证据唯一的权威,目所见耳所听的一切都在它们皇杖之下的指挥。

陈老师戴着一副宽边金色眼镜,在教室的光线下,隐隐烁烁地闪着几缕金色光芒,随着他脑袋的移动而跳晃不已。全班同学都在屏息凝气地等着,等着这位头散金光的老师来宣判我们的得失。

“这是你们入学之后的第一次考试,也是我第一次实实在在地看到你们的真面目。”陈老师一边看着那张成绩单一边用右手往上推了推眼镜,微微往上翘起嘴唇,就好像他此时此刻才是第一眼在漫不经心地浏览这份成绩报告。

而实际上我们都清楚,他一定是在结果一出来就反复琢磨研究了个透底,我们的面目早已经化成一串串简洁的数字,在他的金框眼镜面前明白无误地展现和解释了我们:“我看看,既有和中考成绩不相上下的同学,也有相比中考分数掉了一大截的同学,当然也不缺在中考成绩之上进步了的同学,嗯,整体上来说我还是比较满意的。”

教室里依然紧张,所有人的目光都还定定凝结在那张薄纸之上,如果那张纸再脆弱一些,它就要被我们的目光聚焦而起的火焰吞噬。

陈老师的这番言论无同于一句废话,甚至是一种煽风点火式的引诱。

我们不知道我们各自是属于成绩上升抑或下降的学生,不知道我们各自的面目在老师的心里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那上面,属于我们各自的数字是什么,它又能够为我们编码出一个怎样的可能性。

我们不在乎整体,也无暇在乎整体,我们只是一个个担惊受怕的懦弱个体。

于是我们在等,除了等别无他法,也是从这天开始,我们每天都在等,等一个数字,等一个面目,等一个可能。

我和林棠、周依琼照旧一起骑车回家。周依琼心直口快地就问我和林棠关于月考成绩的事,在我们还未开口之时她又等不及地先说了她的分数和排名,我们高一年级一共有25个班,大概是将近2000个学生。

周依琼仰天长叹说自己这下是完全露馅了,硬生生排到了1500多名,但她入学考试成绩是排到800多名的。

“我这个月几乎没怎么看书,能不倒数就谢天谢地了,反正就这样吧,总不能让我退学吧。”周依琼最近又去剪短了头发,当她身子向前倾着时,脑袋后刚刚剪过的发尾俏皮地翘起来,露出浑圆雪白的后脖子,竟然莫名地让我想起了咬起来脆烈甜腻的雪饼。

“你呢?这次考试如何?”林棠转过头看着我问。我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极力不以为然地说:“其实这次运气挺好的,考的东西刚好都是之前复习到的,所以考得还好,在班上排了第二。”“哇,那考得很好了。”林棠点点头:“那年级上呢,排名如何?”“年级上是34名。”

“天呐!天呐!苏海晴原来你是个天才啊!34名!我的妈呀,你这成绩应该去读零班才对吧!简直不敢想象啊!太可怕了吧!你是人类吗你真的是人类嘛!”周依琼紧紧拉住我的自行车车把,连声惊叹,眼睛瞪得老大,一泻而出的目光夸张地在我身上左摇右摆,一边嘴里还在絮絮感叹着“天才天才真是天才”。

我好不容易把她的手从车把上掰开,面对她的热情赞扬非常难为情,一直以来,或者说自小以来,我已经习惯于优等生的格度,把好看的排名和分数都视为某种必要的修养和配置,也没有觉得这是多么突出的东西,就像自己的四肢一样,不可缺少,但拥有着也不是一件异于常人的骄傲之事,能让我整天耀武扬威。

同时,我身边的人也都把这种成绩视为理所当然,他们也都将这种优秀当成我的某种代名词,似乎没有人会像她这样大张旗鼓地大呼小叫,好像我做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样。

“哈哈你不要这么夸张啦,其实这次考试确实我也很意外,可能因为大家都还是比较松懈的状态吧,所以我就莫名其妙抢了个好位了,反正就是运气好罢了。”我怪不好意思的,这种时候感觉谦虚都张着骄傲的翅膀,我很怕应对这种场面,说什么都很不自在。

“周依琼你就不要这么少见多怪了,海晴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啊,我们初中时候她长年班级第一的好嘛,年级上都是前三十的水平,这样看这次海晴还算是退步了呢。”林棠笑着说。

“天呀苏海晴,真是没想到,其实我印象里你小学成绩是很好,但我没想到你上了初中也还是那么厉害,天呐我简直要无地自容了。”周依琼停下自行车,笑吟吟地把两双手高高举起,弯腰弓背地对着我拜了起来。我窘迫得要死,只能跺脚拉着林棠说:“这个神经病,我才是要无地自容了!你别拜了神经病!”

林棠却突然有点怔怔的,不笑也不说话,心不在焉,整个人像是被什么锁住一样了。我奇怪地摇晃林棠的身子:“林棠?林棠?想什么呢?”

林棠回过神来,眨眨眼睛,微微叹了口气说:“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万家国有一次也这样拜我,那次他的自行车坏了,想让我顺路载他一起回家。我就载他回家了,他特别轻,坐在我后座上就像载了几件衣服一样。”

我一时语塞,只觉心里一片怅然。林棠揽住我的肩膀,把下巴放在我的右肩上。我和林棠都是瘦高的体型,个头差不多。

林棠长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有一个尖尖的下巴,抵在我的瘦削肩膀上,总是让我觉得有一点疼痛,就像一只鸟用它的尖喙在轻啄着我。

我想要转过头去看点背后的什么东西,房屋或者树影,又想要一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站着,眼睛空洞地看着地上的一点黄色碎阳光,我的全身都有点痒痒的躁动感,心底里又有一股极致宁静和扎实的气流在不断抚慰着热切的内部。

我像是一个表里不一的表演者,在亦步亦趋地等待和守候着什么,自己又不知道是什么,只能无限延长这如同碎片阳光一般的一瞬间,把它用力地揉进我的记忆里,像是揉进一团绵软的照耀水草里,我知道它们抵抗不住河流的力道,会失守和漂流,可是至少在现在,在此刻,我尚且能够把握住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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