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灰烬 第四章 他夏了夏天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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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高中报到的那一天,遇到了周依琼。周依琼是我的小学同学,小学毕业时我们考上了不同的初中,三年都没有再见过面。

那时候我正挤在闹哄哄的人群里,费劲地在墙上张贴的分班名录里寻找自己的名字。

9月初的空气里还有一股顽固的夏季余热,我的脸颊发着热,脊背和手臂上汗水淋漓,每一丝头发都冒着白色烟气。

我举目张望,身边的人在吵吵嚷嚷地左推右搡,视野所见似乎只有一团散发着热气的灼灼白光,如同盛夏时节的聒噪蝉鸣。

“哎!苏海晴!”我闻声回头,迎面一个明灿的笑像一朵全放的白色茉莉逼近过来:“真的是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天哪也太巧了吧,还记得我吧?周依琼啊。”

我恍然明白过来,连声地啊哦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又惊又喜地看着她,两眼发着灼烈的光,在这位小学时代的旧友身上来回逡巡,手也触上她的手,两双手自然地抓在一起,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用最原始的肢体触摸来表达无以言表的热烈情绪。

“你也考上这里了?”我总算吐露出一个完句,像在活泼的溪面上划了一个完整圆圈。

“是啊是啊,天哪我看到你的时候都吓了一跳哈哈哈哈,我们多久没见了?整整有三年了吧,哎你分到哪个班了?我在10班,会不会也要做同班同学了呀!”周依琼说着快活地绕着我转了个圈。

我抓抓脑袋,指着墙上张贴着的那几张名单纸和纸前黑压压人头攒动的景况说:“唉别说了,太挤了我根本看不到。学校是在搞什么鬼,干嘛不能直接手机通知分班结果,还要这样挤着看,热都热死了。”

“对啊,可不是嘛。”周依琼于是拉着我又使劲往里挤,我们分头行动,分别从两边的名单看起。

不一会我就在一片嘈杂闷热里听见周依琼清脆爽利的声音穿透闷重空气传向我:“我看到了!苏海晴你在23班!你在23班!”

中午我和周依琼一起在肯德基吃汉堡薯条,我们两个人仿佛像失散三年的姐妹,机缘巧合之下再度重逢,生出的感慨和热情竟似乎要超出我们还未分离时的粘度。

如果我苛刻地回想,其实小学时代的周依琼并不是那么让我喜欢,她直来直去的脾性和大大咧咧的做派,都不符合我挑选朋友的标准。

这样来说,我们在小学,也不过是普通的班级同学罢了,也许曾经也有过一些亲密的交往,我已经记忆不清,可大体上,应该是可以用疏落来形容的。

周依琼一手抓着黄澄澄的炸鸡腿,一手捧着冰凉的可乐吸溜吸溜地喝。

她穿着一身白底碎黄花的无袖连衣裙,肩膀开口处绣着一圈白色蕾丝花,像一簇栀子花瓣,裸露的两只粗胳膊白白嫩嫩,覆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透明绒毛。

我不禁看看自己的胳膊,又黄又瘦,像两根水分尽失的干瘦老黄瓜,丑陋地铺张在明亮灯光下。

“你初中是在四中上的吧?我没记错的话,你和林棠都在四中念的初中,然后韩固是在一中。”周依琼喝完可乐,对我说完这话之后又大咬了一口炸鸡腿,腮帮子活泼地鼓动起来。

“是啊,我和林棠在四中,唉四中的反人性你也知道的,校规严班规紧,一切都以升学作为第一目标,我和林棠可没少受罪。”

其实,只要周依琼对社会丑闻街巷闲言稍有耳闻,便会知道四中的反人性又何止于魔鬼校规。那一年四中爆出的丑闻,足足占据本市报纸头条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

我摇摇头,心内翻滚,初中所经历的那些事像一阵稍纵即逝的夏日骤雨在脑海里瞬然而至倏忽而下,在这场雨里,隐匿着的是我和林棠都默契地缄口不语的潮湿往事。

“学校都变态的,我在十五中,就那种破烂学校,还搞什么晚自习,天天还必须点名,谁没到谁就第二天罚钱,你说变不变态,居然还要罚学生的钱,对我来说,罚钱比罚跪可要痛苦十万倍啊!”

周依琼说到此痛心地吸了吸鼻涕:“妈呀,这里的冷气也太强了,灌了一杯冰可乐之后都有点冻了。”

我有点好笑地问她:“那你因为晚自习有被罚钱吗?”

“怎么没有?我从小就贪玩的嘛,要我一整个晚上呆在教室里看着几本破书怎么可能啊。在刚开始时我犯规都是咬咬牙抱着罚钱的后果,直接逃掉晚自习,后来慢慢就学乖了,摸出门道了,其实只要去学校点个名,再溜走就好了,唉我就是太老实,才白白罚了那么多钱。不过就算是这样,也还是有风险的。我们那个老妖婆班主任,有时候居然中途还要点一次到,结束再点一次,这就没办法了。”

周依琼兴致勃勃,她的眉毛又粗又浓,讲话时因为神情变化会上下扭动,配合着她的夸张表情,和左右摆动的身躯,使她的故事显得极富戏剧性。

我看着眼前这个活力满满的可爱女孩,不由得想起小学时代的另外一个同学,也是这样跳跃欢脱的语气,好动的瘦弱躯体,活力满满的黑色眼睛和眉毛。

“不过你现在也考上了一中,那后来还是用了功嘛。”苏海晴把一根沾着红色番茄酱的薯条放进嘴里。

“哈哈哈这个嘛,只能说我运气好。初中我几乎玩了三年吧,中考完全就是去走个形式了,我都和我家里商量好了,没考上就去我小姨的饰品店里打工。可谁知道呢,考试时候坐在我右侧前方的居然是我们班长!我们班虽然总体上都是渣渣,但班长大人还是在认真读书的,所以,哈哈哈哈,完全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哈哈哈。”

周依琼讲到此,向着我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然后又意识到什么似的,略有些羞涩地吐了吐舌头。她伸出手,快速地从桌上抓起一个汉堡,在咬之前对我说:“对了林棠呢,她考上了吗?”

我点点头,说:“也考上了的,我刚刚在名单里看到她是在22班。”

“哇那敢情好,不过怎么今天没看到她呀?你们怎么没在一块?”

“她今天上午有点事来不了,下午直接来班级见面会。到时候看到你,她也会很高兴的。”

我转头看看窗外,外面是市里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古铜色的午后阳光里,人们行色匆匆脚步繁乱,红绿灯在等待,斑马线在等待,人和车也在一边旋转一边等待。这样的景致我已经看过很多次,自己也曾在这副画卷里旋转和等待了三年,而今望过去,竟然会产生一种隔绝的畅怀之情,就好像自己在经过山重水复的等待之后,夺取高地的胜利,可以翘首骄傲地凝视与发现。

可是隐隐地,周依琼所揭示的东西,又悄然地往这份所谓胜利的畅怀里添加了一些灰质的屑尘,让我酣畅却不能淋漓。

“好呀,那我们以后可以一起玩了,没想到还能遇见以前的同学,好亲切啊,在这个冷漠的城市中学里,我们可要互相帮助啊。”周依琼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巴,一本正经地说。

我忍不住噗呲一笑,差点被可乐呛到:“什么鬼啊,什么冷漠的城市中学哈哈哈,你说得搞得跟背井离乡一样。”

“对啊,可不是背井离乡嘛。我小学是在镇子里读的,初中是在镇口的羊角街口读的,离镇子最近的街道,我从家走路也不过十五分钟,现在到市里来读书,骑自行车都得要三十分钟,我今天嘎巴嘎巴地骑着我爸给我新买的自行车,一路上啊,啧啧啧,还真的是车水马龙啊。我虽然爱玩,也都是在镇子里瞎混,到市里头来的次数还是很少的,想到以后每天都要来这么繁华的地方,都有一种骄傲的感觉了,好像自己也变成城里人了。”

周依琼眨眨眼睛,把餐盘里还剩下的一只烤翅往我这边推了推:“我刚刚已经吃完了一只了,这只是你的,快点吃掉,你怎么这么瘦啊,当时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想苏海晴怎么还是这么瘦啊,你要多吃一点,高中很苦的。”

肯德基的烤翅是林棠最喜欢吃的,我和林棠在四中上课,四中就在一中的对面,隔街相望。我们彼此打气,中考一定要考上一中。到初三时候,每次年级考试,如果双方的成绩都比较理想或者取得进步的话,就会在放学后约着一起来这家肯德基里吃这些炸得黄灿灿的垃圾食品。“要是每天都能吃烤翅的话,我就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林棠总说。

我看着对桌的周依琼,与我和林棠相比,她自然是幸运的。就算是玩玩闹闹地度过三年,也依然能够拥有一个光亮的好结局。

在人声喧哗的浅黄店面里,我觉得眼前的林棠慢慢变得单薄透明,最后似乎完全消融在这些喧闹与灯光之中,只有那一双圆圆的眼睛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闪着轻盈的光芒。

与她的轻盈相比,我的目光沉重迟缓,在不断地捡拾和遗忘,因为重复机械的过程而渐渐变得迟钝而浑浊。

我想要告诉周依琼,其实我和林棠,我们在初中三年度过的日子,是她远远不能够想象的。

在对面这个女孩逃掉沉闷的晚自习放任自己快乐时,我和林棠却不得不把自己围困在刺眼日光灯下进行反复的操练和推磨,而在课程结束之后,迎接我们的又是更为深沉的长夜的忧伤凝视。

我想起那些晚上,林棠在深夜给我打来的电话,那些电话通通是沉默的空白,像是有人翻开一本崭新的本子,墨水饱满的笔头却停留在在空白页之上,迟迟无法落下。

我在电话这头,可以凭借想象力轻易望见那只蘸满了浓黑墨水的笔头,静静地悬在半空中,明明满腹积淀,喷薄欲出,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只能在半空中,呈现出一副虚弱而空洞的姿态。

偶或我会听见林棠发出的一两声呜咽,像是那个笔头在自然重力下无可回退的水墨滴落,在透白的纸业上留下突兀又悲哀的痕迹。

周依琼用纸巾擦擦嘴,然后从粉红手包里拿出一面银质小镜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开始抹涂唇膏。

我看着周依琼的样子,想象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以后,周依琼将会这样一手持着一面玲珑别致的小镜子,一手拿着一支闪亮的口红,在自己单薄的嘴唇上画出一道艳丽的色彩,就像在蔚蓝天空上画下一道彩虹。

我可以看见对镜扮妆的周依琼,却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林棠。

“好啦,走吧。”周依琼把东西麻利地收回到手包里,拉上拉链,挎在手肘上,像挂着一朵倒兰花。

她冲我笑着,于是我也笑了笑,拉住她伸过来的手,一起往门外古铜色的街道和时光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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