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带忍冬花香的女人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秘


01.

“麻烦,请您开到莲花俱乐部的后门。”

安东尼透过后视镜稍微打量了一下这位刚上车的乘客。女性,齐肩短发,发梢扫着裸露在外的锁骨,纤细的脖颈下面挂着什么在黑暗中也会熠熠闪光的东西。至于脸上的细节就看不太清楚了,夜已深,车内没开灯。不过,这个点了,还要去夜店消磨时光的女人,要是没化妆打扮一番,大概也说不过去。安东尼收回眼神,打了左转向灯,咔哒咔哒的声音格外清晰,出租车驶进了茫茫夜色。

从机场的白班换到城区的夜班,真说不上来是急躁的赶路人还是悠闲的醉鬼更让人感到窒息。

前者好像是行走在时间的刀刃上,只要你浪费他们一分一厘,他们就会破口大骂。安东尼遇到过,不过是因为车行道上落了一只鸽子,他踩了刹车,“喂!我在赶时间啊!这是鸟!鸟会飞啊!”那只鸽子扭过脑袋,珠石般的眼睛闪着光,它扑凌凌扇了几下翅膀,飞了,就像后座预言的那样。“看吧!飞了啊!”

后者也分酒品如何,有人絮絮叨叨、夸夸其谈,也有人像只安静的猫,上来就打盹。安东尼最怕那些无法控制胃酸走向的人了,搞不好就是满车酸臭味,当然还有那些舌头打结,报不出目的地的人,像块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可城区里,除了往返夜场的人,谁还会拦出租车呢?

遇到这样一位彬彬有礼的夜行者,一句话里不下三个敬语,身上还带着隐隐的忍冬花的甜香,还真是少见。安东尼忍不住又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她端端坐着,望向窗外,头发别在耳后,侧脸很精致,下颌线有棱角,但又不过于锋利。

莲花俱乐部的后门是一排落地窗,可以看到里面。迷幻炫彩的紫红色灯光下,有人窝在窗边的沙发椅里推杯换盏,也有人在不远处的舞台上纵情扭动躯体。从极其有限的亲身经历来判断,安东尼暗想,里面的环境应该相当嘈杂,以至于交流完全依靠嘶吼,但窗玻璃的隔音效果倒是不错,远远看去,竟成了一部群魔乱舞的默片。

安东尼停了车,“理论上这里不给停的,但您下吧,我这就开走,应该没什么问题。”他伸手把计时器给掐掉了,又去够车顶灯。

“麻烦您绕着莲花俱乐部再开一圈。”

“什么?”安东尼吃惊地回了头。他不是没听清,而是觉得不可思议。一般来说,近午夜十二点,乘客所提要求的合理性都会从脑子里过个两三遍,再决定是踩油门还是请他出去。

“麻烦您绕着莲花俱乐部再开一圈。”

确实没听错。安东尼犹豫了一下,没再按下计时器,车顶灯也顺手关了。他环顾四周,车流稀少,醉鬼们开始从四面八方涌现,扶墙的、摊地上的。安东尼暗自祈祷千万别有人从他的车底盘里爬出来。一想到这帮人明天一早又是衣冠楚楚,小口抿着咖啡,矢口否认醉酒下的丑态,他不自觉地哼了一声。安东尼开得很慢,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真不好意思,能再绕一圈吗?”

安东尼皱了皱眉,他满腹狐疑地看了眼后座的这位女士。她倒是没看他,双手扒着车窗下的密封条,饱满的指甲被压得血色全无。她直勾勾地盯着莲花俱乐部后门的方向,那神情,简直像只挨饿已久,一有风吹草动就趴在石块上仰头张望的神经质的海狮。安东尼没说话,又跑了一圈,停了下来。他的右手已经按到了安全带的卡扣。

“麻烦,现在去杜罗长堤。”

安东尼终于忍不住了,“女士,莲花俱乐部和杜罗长堤根本就是相反方向,您叫我开到这儿,转圈,又不下车,现在又要去长堤,您这是要干嘛呢?”

忍冬花的甜香飘得更近了些,声音里却掠过一丝忧伤,“司机先生,麻烦您载我过去,钱我不会少您的,什么活不是接呢。”

安东尼一言不发地掉头开出了城区。他一度厌恶那些自以为金钱可以摆平一切的人,但后来,他发现,他更厌恶的是,自己就是那个可以被金钱摆平的人,可怜可悲的像甲虫一样渺小的人。

车子在夜色下逐渐远离尘嚣浮华,车内外一片寂静,但气氛压抑,有两个人不均匀的呼吸声。十二点的时候,车里那只电子布谷鸟钟报了时,“布谷……布谷……十月三日零点。”

安东尼突然想到一个人,爱伦·坡,那位恐怖的浪漫主义作家。十月三日,也是这样的一个日子,他被发现宿醉街头,随后没几天,便因为酗酒无度引发的综合症而命丧黄泉。一个酒鬼,可人们依旧爱他,读他的小说和诗歌,然后热泪盈眶。别问一个出租车司机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的那本不下两百页的阐述英美文学发展史及其代表人物的论文还呆在废纸篓里。

“您知道《渡鸦》吗?”安东尼的头微微向右后方偏了偏。他的声音充满自信,甚至还有一丝挑衅的意味,因为他打赌她不知道。

“永不复焉!”

安东尼握方向盘的双手猛地一阵颤抖,永不复焉!是啊,这句充满悲情的话语!他回头看了一眼,她的眼睛晶晶闪光,宛如不远处环城而过的杜罗河水。

初秋深夜的杜罗河畔空无一人,只有树叶随风沙沙作响。女士给了不菲的车费,此刻,她裹紧了风衣,正沿着长堤一路远去。安东尼坐在驾驶室里,他目送那个越来越小的背影,直到它几乎隐进了夜色深处。刹那间他想到了什么,拔下车钥匙,一路奔跑,直到那个背影又重现在视野之中,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调整好步伐,不远不近地跟着。

“怎么了,是车费不够吗?”

女士转过身来,这是安东尼第一次看到她的正脸。她很年轻,可能和自己差不多,这是他的第一印象。其次就是,她很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连串欧美作家笔下描写美人的片段。她不是金发,不足以让主教踢碎教堂的玻璃花窗;她没有倚在阳台上,把宇宙握在指尖;她不比太阳,也缺少耀眼的光芒。安东尼盯着她的脸,他不觉得她符合他读过的任意一条描述,但美就是美。

“怎么了,是车费不够吗?”她又问了一遍。

安东尼摇摇头。

“那是什么?怕我一个人在河边想不开?”

安东尼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不会的,我没这么脆弱。”

月亮刚巧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弦月弯弯,银色的月光让杜罗河水泛起粼粼波光。说这话的时候,她脸色苍白,不知道是月光的缘故,还是被人当场戳穿了谎言,她机械性地不断转动右手无名指上的婚戒,然后迅速转身,继续沿长堤往前走。

“我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就在这里,杜罗长堤。”安东尼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她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他跟上,两个人依旧一前一后地走着。

直到一个带围栏的拐角处,女士停了下来,双肘撑在围栏上,眺望无垠的河面。安东尼站在她的旁边,同样的姿势,说不上来是看水、看月,还是各怀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女士伸出右手,“丽诺尔。”安东尼的右手迎了上去,“安东尼。”

“谢谢你安东尼。还有,你主业是什么?我是说,除了开出租。嗯,《渡鸦》,我猜和文学有关吧?老师?作家?”

安东尼想到导师对自己论文的评价,“陈词滥调”,那四个字像铁印一般烙在脑海里,那天他气愤地摔门而出,想着不再回来。“不,我就一个上夜班的出租司机,这就是我的主业,我以此为生。”

他们对话的时候都没有看彼此,好像是说给月亮听的。后来,月亮又藏到云层后面了,他们也就没再说话,但忍冬花香始终萦绕在空气中。

02.

回到阁楼的出租公寓已是破晓时分,安东尼觉得眼皮打架,可精神上又十分亢奋。他站在淋浴间里,望着镜中的自己,胡渣、眼袋、满脸疲惫,要是有人告诉他,镜子里的这个男人不过才二十九岁,他一定觉得这是胡扯。

刮了胡子,又冲了一个热水澡,疲惫感开始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翻涌而来,与之一起的,还有饥饿感。他去厨房切了几片面包,倒了半杯牛奶,一并端到书桌上。是普通的切片面包,没涂黄油或者奶酪,味道寡淡了些,但他丝毫没有察觉。他一边吃,一边用脚把桌下的废纸篓勾了出来。里面是本书。

它躺在里面大约有半年时间了。在那之前,安东尼还是主修英美文学研究的博士生。导师说,经费叫停了,合同也没法续了,把论文改出来吧,至少还能毕个业。他夜以继日,洋洋洒洒写了近两百页。导师又说,毫无新意!博士论文应该从前人不曾想过的角度,提出前人不曾想过的观点,而不是像海鲜饭那样,乱炖一气!重新修改吧。安东尼想提出抗议,他花费了上千个日夜的心血被说成了海鲜饭那种湿哒粘稠不成型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他觉得他和那些名字,比如狄更斯、吐温、或者爱伦·坡,已经缔结了深厚的友谊,他了解他们的人生和思想。这份友情的承诺是不容置疑的,他没有怀疑过,他们也没有乱吵乱叫过,双方是极其平和的。导师以第三人的身份又凭什么提出质疑。安东尼克制着,才没有让怒气如火山般喷薄而出。

从那以后,论文初稿就躺在废纸篓里,它不争吵也不抱怨,好像找到了一个如家般的舒适区。安东尼也没有清理,他多数时间都任它蜷缩在角落里,偶尔会想起,怜悯地看上一眼,连他都说不上来,是怜悯那些世界级文豪,还是怜悯他自己。

他把论文拿出来,边角已经卷曲得十分严重。他翻到《渡鸦》那页,摇头晃脑地诵读起来。

“乌鸦答曰:永不复焉……”

书页厚重,又自动合上了。其实根本不用翻开,他早就倒背如流了。他想到了丽诺尔和那个奇怪的夜晚。她问他主业是什么,他为什么没告诉她呢?说不上来。

还在大学的时候,一个教授在研讨课上开玩笑,选英美文学这个研究方向啊,要么你会变得和你研究的那些人一样鼎鼎大名,要么你就一塌糊涂,还不如做个出租车司机。房东来催下一季度租金的时候,这个玩笑一下子变成了现实。他记得出租车公司那个男人在看过他的简历后奇怪的眼神,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量他。他估计对方会问专业那栏上的“英美文学”,结果没有,就嘟哝着说了句,“本地人吧,认路吧,下周来上班吧。”

安东尼把论文又丢回了废纸篓。年轻的时候总想着要改变世界,最后被世界揉打改变的还不是自己。他把面包全部塞进嘴里,窗帘拉好,钻到床上,耳畔仿佛传来杜罗河的流水声,哗啦哗啦,他很快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是午后了,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了进来,像支轻盈的羽毛,挠得人脸庞发痒。安东尼睁开眼睛,盯着光线中飞扬的微尘,它们轻盈得不需要任何依托就能够自由飘动,这让他心生一种莫名的荒芜感。他翻了个身,试图再次入睡。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这里是安东尼·蒙特利罗。”他睡眼惺忪地接起电话,报上自己的姓名,右手食指开始无聊地敲打着桌面,他“嗯”了一声,又说了一句“好”,这就挂了电话。是出租车公司,白班的同事请了病假,今天可以早点去取车。

安东尼把斜顶天窗完全打开,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他闭上眼睛,迎着光的方向,直到脸盘晒得暖洋洋的,像一棵逐日的向日葵,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

下楼右转,再经过一个红绿灯后有家小餐馆。餐馆装潢老旧,桌椅拥挤,却经常食客盈门,原因还是在于他家地道的葡式三明治。路过的时候,恰巧看到几个空位,安东尼便推门进去了,他挑了一个角落里的座位。

正前方的吊顶电视机里循环播报着午间新闻。播报员正在激情四溢地介绍格兰姆波特酒,它以甜美厚实的口感再次斩获国际葡萄酒品鉴大赛众多奖项,真不失为本市的骄傲。随后镜头便切换到格兰姆酒厂的酒窖区,里面堆满了如蜂巢小室那般齐整的橡木桶,传统!经典!不可替代!听着这些华丽的词藻,安东尼怀疑播报员的讲稿下面是不是压了几张免费品酒券。

安东尼喝了一大口面前的矿泉水,气泡翻滚而下,又往上升腾,他忍不住打了个嗝。这时候,服务员把三明治端了上来。一刀下去,从中间切开,浓稠的番茄浇汁沿切面缓慢流下。安东尼舔了一口还挂在刀面上的浇汁,味道棒极了,番茄的酸、霹雳椒的辣,应该还有海鲜高汤的鲜,都在味蕾上跳舞,他忍不住把餐刀的另一面也舔了一下。

头顶前方的播报员又开始说话了,这次换了口吻。波泰尤夫妇婚姻疑亮红灯,马库斯· 波泰尤近日多次被目睹进出市内各家夜店,其中以高级夜场莲花俱乐部最为经常。“莲花俱乐部”这几个字一下子蜇到了安东尼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来。照片是莲花俱乐部后门巨大的落地窗和紫红色的灯光,但人影幢幢,光斑驳驳,完全看不清人脸。小报们就爱捕风捉影。安东尼摇摇头,又望回盘中的三明治,考虑从哪里下刀。目前尚未得到双方的回应,作为波尔图足球俱乐部的守门员和知名访谈节目的主持人,马库斯和丽诺尔,他们一向被视为文娱体育界的完美结合,三年婚姻是否已经如皮革般韧性十足了呢?这句话比刚才那句蜇得更疼了些,安东尼的餐刀脱了手,哐当一声。他盯着电视屏幕,是两个人的婚纱照,男人搂着女人的腰,中间打了个红色的大问号,正巧遮住了男人的半边脸,女人的脸露在外面,那张脸太熟悉了,空气中好像飘来了忍冬花香。

安东尼把餐盘里的三明治吃完了,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里面夹的肉片烤得老了些,浇汁也没那么香了。他用纸巾擦擦嘴,把钱放在桌上。临走前,他又抬眼看了看电视机,播报员已经开始了下一条消息,他的口气又欢快了起来。小报们总会揪着芝麻绿豆,一番天花乱坠,宣传成南瓜西瓜,而电视机则算得上是一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发明,帮他们把南瓜西瓜推而广之。安东尼边想边推门出去。

那天晚上,他在莲花俱乐部门口转了好多圈,只载到一位扶墙而出的中年男子,秃顶、啤酒肚,他庆幸他没吐在他的车上。

03.

再次见到丽诺尔是在十天后了,安东尼没想到他们还会再见。

他的车刚离开出租公司的停车场,就看见有人在路边招手,是丽诺尔!他觉得胸口一阵砰砰乱跳,连看都没看交通状况,就赶忙打灯停了下来。丽诺尔钻到车后座,带进来一股淡淡的忍冬花香。安东尼没说话,只是透过后视镜打量她,她的状态比那天晚上好很多,脸颊上染着初夏蜜桃的粉色,生命张力十足。不过,他不确定她是不是还记得自己。打消他的顾虑的是一个狡黠的微笑,她朝他眨眨眼,“今天不去莲花俱乐部,去麦杰斯狄克咖啡馆。”他以一个相同的微笑回报她。

咖啡馆位于圣卡特琳娜大道上,是座古典风格的建筑,离这里有些距离。安东尼开得很慢,甚至盼望着路上多几个红灯,可并没有,交通顺畅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偶尔往后瞥一眼,她在埋头翻着膝盖上的书籍,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安东尼把车停在离咖啡馆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他提示她该下车了,她这才从书本中抽离出来,付了车资,开门出去。以为这就是结局了,不成想她绕到驾驶室外面,敲了敲半开的车窗玻璃。

“要不要一起去喝点什么?”

“我希望你指的不是酒。”安东尼做了个一饮而尽的姿势,然后拍了拍方向盘。

“不会,就一杯咖啡,不会耽误你工作。”

安东尼尾随她进入麦杰斯狄克咖啡馆,这地方看起来富丽堂皇,高顶、吊灯、立柱和门廊,各处设计都别致精巧,如同宫殿。他们在靠庭院的一张桌子坐下,服务员送上菜单。这是第一次在白天面对面坐着,他忍不住凝望着她。如果说夜晚的丽诺尔是带着忧郁气息的昙花,因为撑不到第一缕晨光的到来就会凋零,而令人无限垂怜。那白天的她显然生机勃勃,有玫瑰的娇艳,有百合的纯洁,当然还有忍冬的馥郁芬芳。丽诺尔一手托腮,一手随意地敲击着菜单外的塑料壳,她显然已经知道要点些什么。

等待咖啡上来的间隙,起初没人说话,他们的注意力似乎都被邻桌的一个小女孩吸引去了,她吃了满脸果酱,正友好地朝每一个来往的客人打招呼,“嗨,我是莱娜,三岁。”然后大方地伸出三根红色的黏糊糊的手指。

“所以,今天有什么事吗?”安东尼率先开了口。

“感谢你上次夜里载我去长堤。”丽诺尔顿了一下,“人被奇怪情绪冲昏头脑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不恰当的举动。”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偶尔我也看看娱乐版的新闻。”

“那你就是神秘人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我依旧保持上次的推测,你不光光是个出租车司机。”丽诺尔摇摇头,“一个读爱伦·坡的司机,我不相信。”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大概就是刚刚在车上看的那本,递了过来,是英文原版的《爱伦坡诗集》。“我大学的时候读过他的一些作品,老实说,我不太喜欢他。阴郁、忧愁、痛苦,最后沉溺于酒精的麻醉中,他的人生和他的作品一样。”

“可不是所有人都出生在太阳底下,您说呢?”安东尼把人称换回了“您”,他突然生出一种被冒犯的感觉,他精心研究了四年的一个人物、一个朋友就这样被一句不喜欢打发了,尽管他自己也把那本论文初稿丢进了废纸篓,但只有他可以,别人都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丽诺尔开始转动无名指上的婚戒,中心处的钻石闪烁,右侧还连着一颗圆润的珍珠,想不注意都难。那天夜里在长堤也是这样,好像这是她释放不安情绪的一个出口,“我的意思是,你帮助了我,如果有需要,我也愿意给你帮助。”

安东尼没有回答。“帮助”这个词他听了太多遍了,他的母亲、一个同在大学做研究的同事,现在又轮到了丽诺尔。

服务员正巧端了两杯咖啡上来,两个人都小口抿着,以掩饰话不投机带来的沉默不语。幸好邻桌的小女孩莱娜又活跃了起来,一片欢声笑语的和谐氛围笼罩四下,甚至也部分波及到安东尼和丽诺尔的那张餐桌。安东尼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第二天的晨间新闻有报道,丽诺尔·波泰尤被目击到与一名年轻男子在麦杰斯狄克咖啡馆喝咖啡,男子身份未知,不过他先行一步离开,似乎还是开着出租车离开的,这是否也是作为掩盖身份的一种手段就不得而知了。然而这条新闻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当晚,马库斯和丽诺尔就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即将为人父母的好消息,力破不和传闻。

安东尼错过了这几条新闻,他看了一期丽诺尔主持的访谈节目,她落落大方、谈吐优雅,在电视里那个无法伸手触碰的地方,她又变回了令人仰慕的女神。安东尼把电视关掉,电视机屏幕发出了嘶嘶啦啦的声响,可能是静电的缘故,女神也瞬间消失。不过安东尼清楚地知道,每天的几时几分,她会以标准的体态、标准的微笑出现在哪里,诀窍就在于电视遥控器上的那个红色按钮。

04.

辞去出租司机这个消息是在长堤漫步时打电话告诉母亲的,安东尼觉得她也许会高兴。她近年来不高兴的地方有很多,比如他决定去读英美文学史,又比如他决定放弃英美文学史而转行出租车司机。他以为既然她对文学史无感,那弃之而去岂不是乐事,她又说他这是在糟践自己,迟早会后悔。电话接通了,母亲的口吻十分平静,好像是预知了他无论干什么都不会长久的个性。安东尼望着平静的河面,上面似乎映衬出她那副恨铁不成钢的面孔,还有叹气的模样。她让他好好专注学业,经济上如果有需求可以联系她。然后她就挂了电话。

安东尼沿着长堤漫无目的地走着,大概是天气转凉,人流有限,只有几只不怕人的海鸥一直跟在他身后,带蹼足的小短腿迈着歪歪扭扭的步伐,他快它们也快,他停它们也停,他回头它们就带着天真无邪的眼神望着他,想要讨点食吃。安东尼突然想到,河岸边是见不到乌鸦的,它们多栖在林间树上,性子相对海鸥来说高贵了些,因为讨食这种事情它们是做不出来的。他朝背后舞了舞手,扑扑扑,海鸥们都飞走了。

经过安东尼身边的有一个慢跑的女人,一个遛狗的男人,还有两个顶着冷风拍照的外国游客。然后他就远远地注意到了一对情侣,在看清他们的面庞之前他就盯上了他们,像猎鹰瞄准了田间探头的地鼠,这大概是缘于空气中若隐若现的忍冬花香。

他们慢慢地朝着他的方向走来,两张脸逐渐清晰。是丽诺尔!她那只戴着婚戒的芊芊玉手被一个男人拉着,塞进了他外套的口袋。旁边一定就是那个叫马库斯的男人了。像所有的足球守门员一样,脸是方的,眉毛笔直硬朗,如板刷刷上去的那般,整个五官拧打在一起,走的是彪悍风。这样一对比,丽诺尔更显得小鸟依人。

安东尼站在原地,直到他们几乎与他擦肩而过。他确定她朝他的方向扫了一眼,很确定,但她没有打招呼。他们好像在讨论院子里的橡树上有鸟筑巢。丽诺尔说,是乌鸦或者喜鹊这样的大鸟,她看见过几次。男人说,乌鸦啊,这么不吉利吗?还是想办法把鸟窝弄掉吧。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一定是他!是他的主意,是他在教唆她不喜欢爱伦·坡和他的渡鸦!他们俩的身影越来越远,安东尼突然想到丽诺尔说那句“永不复焉”时盈满泪水的双眼,以及夜色下长堤上的孤独身影。他要帮助她!他开始往前奔跑,朝那两个人的方向,距离越缩越短,越缩越短,他已经下定决心。他一把抓住丽诺尔荡在空中的左手,使劲一拽。毫无预兆地,她身体一抖,随着他一同奔跑了起来。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挣扎,使出浑身力气以抗衡他的意志,然后,她脚一滑,整个人重心不稳,滑下了长堤。他开始声嘶力竭地喊着她的名字,丽诺尔!丽诺尔!也一起跃下长堤。那冰冷刺骨的杜罗河水啊。

05.

意识模糊,但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清香。安东尼缓慢地睁开眼睛,环顾四下,是个陌生的房间。墙刷得很白,窗帘紧闭,一盏橘色的灯亮着,辨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很久没有呼吸过了,氧气涌进肺叶,他感觉每一条毛细血管被点亮,生命像花一样旋转上升,纵情绽放。突然,有股温热的呼气扑在他的脸上,什么东西靠得很近,几乎要压住他的鼻子,他努力把眼神对焦,由模糊变到清晰,是母亲的脸。

她凑得那么近,以至于眼睛被不成比例地放大了,有血丝、有皱纹,像一湾水体,还荡起了波澜。“你醒了吗?安东尼,你真的醒了吗?”她的声音也带着波澜。

安东尼困惑地望着她,“什么?”

“你都不记得了吗?”她似乎要哭出声来。

“记得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她拉着他的手,开始了絮絮叨叨,“那天,你去学校和导师讨论论文的事情,回公寓的路上,在长堤附近不小心发生了追尾事故。”她抽泣了一声,但没有停。“不过不是你的责任,你一直都是好孩子,怎么会出错呢?是出租车司机疲劳驾驶了,还喝了波特酒。然后你就一直睡着……”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安东尼努力回想,可脑袋就像一台生锈的机器,齿轮们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却始终转不起来。他摇摇头,于是顺着她的故事线往下走,“那出租车上有人受伤吗?”

“有的,后座坐着一个乘客,是个访谈节目的主持人,叫什么来着的。”她挠了挠头发,又咬了咬嘴唇,“记不清了,但也不重要了。你好好休息,先不要担心别人。”她又以充满怜爱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是护士刚从她腹部取出的小婴儿,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我可以见见她吗?”她突然窥探式地小声说。

“谁?”

“丽诺尔。”她轻轻抚着他的手,“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在喊这个名字,我想,应该是个好姑娘吧。”她直视他的眼睛,嘴角像弯弯的月亮。“嗯,先不说了,今天天气好,我把窗帘拉开,你晒晒太阳。”她欢快地起身,像只小麻雀。

太阳射进来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都亮了。安东尼再次打量这个空间。被褥边上放着一本书,安东尼试着读那个倒过来的书名,《带忍冬花香的女人》,上面还放着一朵忍冬花。脑海深处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伴着电闪雷鸣,在闪电点亮黑暗的瞬间,他好像看到什么东西,嘎嘎嘎,一只黑鸟在夜里疾飞着。

看到安东尼空洞的眼神,母亲赶忙解释道,“这是你书桌上放的一本书,我拿来读读,正巧楼下的忍冬也开花了,我看和这书挺配的,就采了一朵。”她把花递过来,“香吧?”他的脑海里开始闪现其它画面。

窗玻璃上突然传来了清脆的敲击声,安东尼转头一看,是一只乌鸦,它正歪着脖子与自己对视!

脑海里一阵惊雷,安东尼沉默不语,他记起来了,但明明是另外一个故事。

- End -

杜罗河畔 ©️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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