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二零零八年的五月,我随同叔叔来到河北唐山唐海县。那里有一个小岛名叫曹妃甸,其上正在修建北京首钢的新厂址,就在渤海湾边上。

我的叔叔在那里承包了一个小工程,他知道我在学校学的是土木专业,劝说我趁着这个机会可以进工地实习,我正值失恋烦闷,想着出去见识见识,便欣然前往。

曹妃甸位于唐海县以东,我们到达的时候正值雨季,薄春入夏,天气阴沉。北方县城排水不好,只看到街道两边稀稀疏疏的房屋被淹没了墙角。路两边的树刚发了绿叶,裹着冬春未褪尽老皮的树根也泡在浑浊发黄的泥水中。我们一行人在车站打不到车,举着行李,四处张望,步履艰难,略显尴尬。

远处乌云翻滚,隐约雷鸣,只怕大雨转眼即至。我们一边淌着水走,一边寻着能开动的车。路过一个集贸市场,那里摩的很多。正在大伙儿众筹莫展的时候。

“老乡,要搭车么?”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粗犷的北方汉子的声音。

我们一阵惊喜,回头看,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胯着一辆三轮摩托车,皮肤黝黑,胡子拉渣,双目炯炯,一脸精明,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

叔叔说:“是的,我们要去十五加。”

十五加是曹妃甸的前哨,也是唐海县城去曹妃甸所有车的终点站。

“瞧你们这样子,是去的曹妃甸吧。”那人说道,一口唐山普通话,带着好像喝醉酒才能咬出字的白话口音。

“是的。”叔叔问:“你怎么知道?”

“去十五加的人除了小贩和小姐,那便都是去曹妃甸的了。”他笑着说,露出满口黄牙:“你们赶巧了,我正是要去曹妃甸的。”

叔叔考虑了一下说:“那好吧。你合计一下我们这几个人得要多少钱?”

那人斜眼看我们,说:“一百块。”

我知道此间路程县城到十五加就三十多里,再到曹妃甸十余里路,坐公车也就十几块钱,他这么说,是存心坐地起价了。

叔叔忍不住皱眉说:“你这个车价太高了。”

那人又涎着脸说:“那你就在县城里找个旅馆住几天吧,马上又要下雨,你们短期是走不成的。”

叔叔无奈地说:“好吧。我们给你钱就是了。”

他的三轮车厢用帆布做了顶棚,倒也不怕下雨淋湿。车里面放了几十箱方便面,还有火腿肠、白酒,几十双解放鞋,成打的手套,一些其它琐碎的日常用品。

这就是一个杂货车,而且是个小摊贩去进货的农用车。空间小了,身体不能伸展,坐着就不舒服。车厢里有一股说不出的令人作呕的咸湿味道。沿途,我也不想跟他多说话,就转头看外面——外面一片白茫茫,即将到来的风雨,将海上的雾气吹了过来,什么也看不到。叔叔也是初来乍到,想了解工地的情况,倒是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他说他叫老赵,听叔叔说是到曹妃甸包活干,显得异常兴奋。说道:“看走了眼,原来你们是大老板来的。我在工地上层官儿里头是认识人的,有什么事情要帮忙,你可以来找我。”又详细问了叔叔所在的地方,包的什么工程。叔叔也就随意应付几句。

我看窗外渐渐离了县城,房屋稀少,草木众多,乡下石子路坑坑洼洼,我坐在车里一跳一跳的,胃里也是翻江倒海,一时兴味索然,便问他:“你车里装那么多吃的,用的,你是不是给店里送货的?”

“什么?你说我是送货的?”老赵的口气很不高兴,“我在上头认得人的,在工地里自己开百货商店。”

我听了也只是笑笑,一次进货也就这么多,这百货商店的规模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话也不多说,老赵是个话痨,一路絮絮叨叨。到了一条大路,车辆渐多,前面有个大镇子,说它大,其实也就十几栋砖房稀稀拉拉地在路两边排开,多是旅馆,小饭馆。还有一些五金建材的店。

“这就到了十五加了,”他说:“靠着曹妃甸工地才起来的镇子。”

我往窗外看,因着下雨,看不到什么人,只觉得又破又脏。

他忽而又手指着砖房后面的一排小彩钢板房说:“那里就是寻欢乐的所在了,生意好得很。”

我看过去,尽是按摩洗头的门面房,便扭过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再往前走,就是工地了,塔吊林立,钢筋混凝土筑起的城市,看不到头,有在建的,有建成的,工业化高度集中。再往远处看,是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海岸线,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让人不寒而栗。

老赵说,那就是海,渤海。

老赵在说起渤海的时候,一字一顿,如同冰雹般掷地有声,字眼里竟充满了仇恨。

我们心里纵有疑问,也不便多说。越往岛内走,道路越是起伏不平,已经看不到半点草木绿色的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雨水冲击着黄泥,满世界仿佛就剩下了荒凉。

旁边是已经开挖好的一个个大型基坑,路旁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施工机械。

我们在一大片彩钢板房组成的生活区大门口停了下来。前来接待我们的工程办的一个干事,已经在门口焦急地踱步了。老赵把车停稳后,热心地帮我们提取行李,我们拒绝了。付钱的时候硬是不收一百块。老赵说:“都是自家人,刚开始还以为你们是来这里找活的农民工呢。”叔叔摆摆手,把钱塞到他手里。

老赵指着远处土堆下的木板拼凑起来的房子,说:“那就是我的小店,有什么要买的话,一定要光顾。”他哈哈一笑,发动车就走了。

张干事很热情,把岛上的情况又说了下。因为连绵下雨,好几天没有开工了。他打趣地说,这里远离尘嚣,心无烦恼。而我却想起了科西嘉岛拿破仑式的监狱生活。

2

雨下了几天,我一步门都出不去,在办公室跟着叔叔研究图纸,是带地下油库的钢铁冷轧厂,结构形式相当复杂,只看得头脑发晕,五味杂陈。

又过了两天的一个早晨,天空放晴,云销雨霁。整个施工现场一下子热闹起来,我的叔叔也开始忙碌起来,安排人手,查勘现场,组织施工。

我对这些越来越不感兴趣,现场走了几遍,只觉得太大太大,走不过来。正好烟不够抽了,就决定去老赵的小店看看。

老赵的小店就一间板房,开间挺大,中间拉了道布帘子,前室摆着放商品的窗橱,横着柜台,门口摆了几张塑料凳子。后室砌了个土床,北方人管这个叫炕。

老赵看到我来,一下子认出了我,很高兴。给我递烟,他自己不抽。我买了包烟,挑了个凳子,问起这里的风水人情来。

他说:“这里以前也是海,海水退了以后,就填海造堤,围海作田。”

“以前这里住人么?”我问。

“住啊,我以前可不就是住在这里么,我是这里的原住民。”他语气透露着半分自豪。

“你家住哪里呢?”

“离这里半里地还有三件瓦房,可是也要拆了。”他说:“唉,不知道这次能赔到多少钱哟。”

我心里想,你就知道个钱么,真是个财奴。

此时,门扉开了,走进来几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有老有少,显然跟他很熟,一进门探了一圈,有个年轻人就说:“老赵,阿霞今天没在店里帮忙嘛。”

“这野丫头,腿长得很,一放晴,人就没影了。”说起来,老赵一脸怒气,但还是笑呵呵的。

那几个人里年长的工人买了烟酒,也坐了下来,笑说:“你家姑娘长那么水灵,就你长那怂样,怕不是你亲生的吧。”

“滚犊子去吧,这可是我老赵货真价实的宝贝女儿。你们想要生出这么好的丫头来就是老猫鼻子上挂咸鱼——嗅鲞啊嗅鲞啊(休想)。”

众人大笑一场,歇息了一会,又都走了出去。我也告辞回去,一路心里也是不相信,就你那邋遢样子,还能生出怎样美貌的女儿呢。

3

在岛上的日子越久越能感受到时间的缓慢,心里就开始焦躁起来。地上的烂泥被太阳晒了几天,慢慢地就化成了沙尘,一旦起风,就飞舞着连绵不绝。幸好,我来这里后还没经历过沙尘暴。听老工人讲,这里的海风有时候很怪异,从海里刮起风来,岛上面就全都笼罩在滚滚黄沙之中了。

叔叔看我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一面骂我太没出息,一面叫我到外面走走散散心去。

我心里想着,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有什么好去处呢。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是海,要不就去海岸边走走吧。

我打点行装,整整衣服,穿了轻便的运动鞋,戴了顶鸭舌帽,就向着北边海岸徒步走去。这个工地北面全是挖基坑的土堆起来的小山,一面可以抵挡海风,一面用作以后的回填。翻过了这个小山丘,眼前豁然开朗。

极目是一望无际的碧蓝海水,映衬着太阳,海面上波光嶙峋,烟波浩渺。天空湛蓝如洗,白云朵朵。分不清哪里的云朵是在天上,哪里的云朵又是海上的影子。

海风淡淡的,咸咸的,吹拂在脸上又粗糙得很,哪里及得上三月江南的春风拂面。如此温情的大海,我忍不住要拥抱她,要为她欢呼,可是,当她一个巨浪打过岸边礁岩,声音震耳欲聋,又是如此凶悍无情。这使我有点胆怯,面对大海,又优柔寡断起来。

沿着人造堤坝慢慢前行,近处是随意滋生的水草,冲上海岸的扇贝和海螺。有一艘油亮乌黑的驳船停在不远处,似乎在等待着涨潮的时候,再次征战大海,那是命运安排好的归宿。

就在此时,我看到驳船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闪动。我走了过去,是一个身形窈窕的长发女孩正弯腰在沙子里拾掇着什么。

她穿着纯白的短袖,长腿卷起了裤管,露出浑圆的膝盖。光着脚丫踩在沙子里。她听到有人走过来,便抬起头,我看到一张精致秀美的脸,如柳叶一般的黛眉,眼睛又黑又亮,左侧鼻翼下穿了一个小手指粗细的金属银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一时惊为天人,竟呆呆地忘记了说话,仿佛世界就剩下远处的汽笛声,海鸥的鸣叫声,海水扑打岸边的沙沙声,以及我的心跳声。

“你好,我叫阿霞。”她敛了敛散在脸庞的长发,微笑着开口说道。

4

“你叫我石头吧。”我回过神来说。

“石头?”她又笑了起来,“怎么会有人取这么怪异的名字,还有叫贝壳的么?”

我憨憨笑了起来说:“也许说不定呢。”

“你是新来的么?以前没见过你啊。”她问。

“刚来不久,才十多天。”

“你是城里来的啊,大学生么?”

“是的。我来实习。”我老实答道。

她哦的一声,又注目看了我一会,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明晃晃的。她轻轻地说:“我还从没有和大学生交往过,我们可以做朋友么?”

我有点受宠若惊:“当然可以。”

她嘻嘻笑了起来,说:“你等等,我送你个东西作见面礼。”说罢从身后的编织袋里翻来倒去的取出一枚贝壳来,说:“喏,这个给你。”

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贝壳,被岁月沉淀的纹路经过经年累月的海水冲洗,光滑如丝缎,洁白如玉石。

我怔怔地拿在手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海边的女孩,淳朴、率直、善良,虽然美丽,但不以为诩;虽然可爱,但不矫揉造作。我以后也会娶这样一位海边的姑娘作为妻子,我心里想。

“你怎么了?不喜欢么?”她见我手拿贝壳,却又不说话,一时疑惑地问。

“喜欢。当然喜欢。”我大声说,“可是,我却没什么可送你的。”

她想了一会,说:“那你随我一起拾贝壳吧,如果捡到更漂亮的,那就送给了我,这就是你给我的礼物了。”

我心里想,也好。就点点头,答应下来。

此时,正值下午,日已偏西。照得海上金光灿烂,太阳的倒影如同一簇金黄色的松树般在海面生长出来。时不时有一道或者两道细小的海浪仿佛是热恋的情人般,奔腾着,欢畅着,向着海岸慢慢推展过来,又带着遗憾渐渐地退回海水里。

这一段沙滩横亘在漫长的堤坝之下,沙子柔软,但是,我穿的运动鞋却常常陷入了沙子中,鞋里面不一会又灌满了沙。

她见我走一步,停一脚,待回头看时,又笑起来了:“你在沙子上走,怎么还穿鞋哩。脱掉,脱掉,这样才自由自在。”

我听她话,将鞋子脱掉拎在手中。脚心便轻触在暖沙中,走了几步,竟然非常舒服,我也笑了起来。

我们沿着岸走,偶尔能在沙中捡到一些美丽的扇贝,也有海螺,她告诉我,这个叫虎斑螺,这个叫星星螺,而我也乐得听她娓娓道来。但是,我一直没有捡到传说中最美丽的一枚扇贝。

她在沙里跑着,笑着,海风吹拂她的长发,阳光把她的身影斜照在沙滩上,就好像在跳舞一般。沙里面酣睡未醒的小螃蟹,还有别的小生物都悄悄地跑了出来,欣赏她优美的舞姿。

等到她觉得累了,就坐在沙子上,数着远处的点点白帆。我坐在她的身旁,听她说起海里的生活,忍不住心驰神往。

“我也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她遥望着远方的海岸线,忽而伤感的说。

我问:“为什么?”

“小时候,看到大海,觉得它无穷无尽,就很想知道大海的另一边是什么。长大了,才知道,海的另一边还是海,海是没有尽头的。”她说。

“那你有没有去过大城市里?”我问。

她侧头想了想,说:“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了。前一段日子就去过一次,喏,就有了这个。”她说着指了指鼻翼下的金属小环。

“为什么要带这个?”我问。

“觉得很酷——城里人是这么说的吧。戴上这个就感觉自己真的好像是原住民一般,就好像印第安人。”她目光投向大海深处,说:“我是海的女儿,我就属于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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