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此,尽人事(《天意》摘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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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许书摘

露易丝会耸耸肩,瓦金的脸上会闪过怜悯的表情,就好像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一种陌生而多愁善感的文化,影响了自己的外孙女。在他和露易丝的世界里,一个人拥有自己的青春、精力和决心。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是现成的,但一切都可能失去。事实也正是如此。

这段宣言奇怪地让她大受感动,她又去钦定英译本里找,就好像她怀疑用她自家的语言所作翻译的可靠性。找到了。它更加辉煌,更加洪亮,更加权威,就好像上帝的母语就是英语:“……用美换取灰烬,用喜悦之油换取哀悼,用赞颂之衣换取沉重的心灵。”她不再念下去,因为其他的话看上去都与她无关。

她不知道哪种能力更让人印象深刻。一种是步履维艰地在生活中跋涉的能力——这生活被夸张地认定为毫无正常的幸福可言;另一种则是容许自己的心智走向崩溃的能力——这种辉煌夺目的崩溃,让自己可以彻底地推出与生活的搏斗。让她忧虑的是,看来并没有中庸之道。

对她来说,这里的场面充满了奇特的异国情调。那丑陋不堪的房间,那朝北的采光,那混杂着烟味和复印纸气味的混浊气氛,除了她和莫里斯以外,每个人那不起眼的皱巴巴的穿着打扮,那些大家所带进来的巨量的随身物品——袋子、公文包、雨衣,詹妮弗的助手分发巧克力饼干所用的那个礼节性的盘子。所有这一切,相比于她外祖父母家的、围绕着正规的服装和不规则的餐饮而变化的生活,都更为奇特地也更合她的心意。这样的场合是备受她外祖母嘲讽的。但正是在这样的场合,她能感到自己在某个环境里拥有着确定的、尽管并不太高的地位。这个环境无视她的出身或她的背景,更有甚者,这环境里还有莫里斯。在她看来,即便她与他仅仅如此微不足道地协同一致,这个事实本身仍旧是对她余生不可能不发生影响的一个因素。

……

 我希望他会那样看着我,凯蒂满怀渴望地想道。难道我们是这么彬彬有礼,这么老成持重,掩盖自己的感情又是这么老练,我们从来都不向世人、向对方展示我们自己?她很快地把目光垂向面前那张黏糊糊的棕色桌子,因为她能感到,自己满意的心情正在退潮。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满足是毫无价值的、可笑的,是她理性的自我所不能接受的一种虚矫。她害怕这种毫无征兆、突如其来的时刻,她总是痛苦地等它离开,重新留下她独守自己的秘密。

“浪漫主义者们当然都是工作狂。”凯蒂说,“成堆的回忆录,铺天盖地的油画,延绵不绝的音乐。他们愿意假装,所有这些都是一闪念得到的。我觉得那很漂亮,那种假装的举重若轻。当然那是一种姿态,但你必须承认,那种姿态很优雅。”

莫里斯转过头看她,脸上又有了笑意。

 “凯蒂,”他说,“凯蒂,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信仰?”

 “是啊,”她说,“你怎么知道的?”

 看到她的表情,他的笑意更浓了。“要是你有信仰的话,你总能认出那些没信仰的人。你,最亲爱的凯蒂,生活在一个无信仰的世界里。你会因此而紧张。我都没法告诉你,要是你知道上帝在照看你,生活会变得多么简单。你可以承受住一个又一个的打击。”

 “那些打击是上帝安排的吗?”凯蒂有点刻薄地问。

 “谁知道呢?”

 “那你相信的究竟是什么呢?”凯蒂问。

 莫里斯把胳膊从脖子后面拿开,身体前倾地坐着,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地板。

 “我相信天意。”他说。

 凯蒂感到惊慌。他今天晚上很古怪,他比往常更牢固地封闭在自己的私人世界里,排斥着她的接近。而且她第一次意识到,他是个成年人,一个男人,他不仅仅是个现象,不仅仅是个出乎意料造访她生活的客人,而且是被自己的人生经历打下烙印的活人,他正开始显露这些烙印,他优雅的躯体中也含藏着自身不可避免的衰败。

在凯蒂的心目中,刚刚发生的这一切,使远在天边的莫里斯获得了一种超人似的、几乎是超验的重要性。他的才华和他轻松的举止,他看上去强健的身体,他所作出的高尚决定,他去过的地方,他有力的选择,他坚定的决心,都使他看上去像一个不受锁链束缚的人,一个神话里的英雄,一个救赎者。因为莫里斯将会救赎的那个女人,会永远摆脱那个严厉的女儿所处的命运。那个女儿裸露的白腿,那也学是为了洪荒时期的远足或漫步而设计的乏味的鞋子,都一直停留在凯蒂的脑海里。莫里斯选择的女人,会避免那些无人认领的女人可能遭受的羞辱。

“而作为一部小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像它那样的书了。”凯蒂说,“我很抱歉我这样学究气地看待小说的用词,但这个故事的强烈效果来自于极端干枯的语言与极端炽热、几乎无法控制的情感这两者的并置。如果这个故事被过度地描述了,我认为我的反应会和简的一样,但是我们能感受得到,即便绝望是彻底的,叙述却依旧保持着控制。这是非常优雅,非常重要的。它也是非典型的。这是我选择它的原因。”

叹了一口气,她意识到自己必须离开了,意识到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意识到思虑的时间已经过去,而行动的时间已经开始了。这个庄严的想法让她恼怒,她焦急地希望这念头快快消失,因为在她的新的生活里,这样的想法是没有位置的,在她新的生活里,一切都有可能。于是她迅速地收起杯子,大步迈进厨房把杯子归置整齐,又试着打破在他们周围渐渐变强的沉闷气氛。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道了晚安,吻别了他们俩,走出屋子,走进夜晚的空气,深深地呼吸。像往常那样,她回过身去,朝他们最后一次挥挥手。她看见了窗口他们俩的脸,像两个渐渐变小的白色面具,而她仍旧挥着手,倒退着往坡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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