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翼

“阿绿!”

远处突地传来的叫声,叶末的水珠啪的滴落在土壤中,倾刻便晕开消失。没有风,附近的青檀树却抖落几片叶子,似乎是在责怪少年的莽撞,坏了他的兴致。少年兴冲冲地从山那头跑来,额头的汗已成了细珠。

“阿绿你瞧,这是什么……”常青从背后拿出个不过五两的小酒坛子,这还未将手伸直,酒坛子就入了树上人的怀中。

常青抬头看着灵化成人的阿绿依在树枝上,突兀的喉结节奏分明地上下,一口酒入喉。

“你也只有喝酒的时候,才会露几分常人神情。”常青无奈地笑了笑,转身回了屋子。

阿绿抬眼,目光淡淡地扫过常青的背影,未道一言。

晌午,阳光浓烈,满屋金黄。常青将案上的楮皮纸抚平,一首兰亭序本是行云流水般的飘逸,却被纸角处那丝毫没有下笔规律可言的落款抢了眼。常青的指尖划过那深浅不一的痕迹:檀常青——是他的名字,光辉下的少年浅笑。

两人初次相遇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艳阳天。登到山顶的常青受不住烈日曝晒的炎热,瞧着不远处一棵青檀树枝繁叶茂,倒是个乘凉的好地方,便走去,却在离树约莫半尺的地方怔住了身。

男子随意披散至腰的青丝,麦色的肌肤,柳眉下一双桃花眼,墨绿的瞳中印着来人的模样。样子生得十分俊朗,不过却是面无表情。只见这人贴着树干,双脚陷在泥里,正着眼看过去也比常青高出三四个头。常青那时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哪见过这般怪异的场景,便直愣愣地盯着男子看。两人谁也未动,直到额上的汗顺着常青的脸部轮廓滴进内衫,他才忍不住抹了一把脸,这才打破了僵局。

“你……在干什么?”常青小声开口。

对方闻声,似乎也被吓着,秀眉一皱,随后动了动身子,抬起自己的手臂。他眼里闪过一丝疑问,接着便转眼盯向了常青。一会儿后男子出声,“这件事,莫入他人之口。”常青还未反应过来,男子便嗖的一下消失在常青眼前。

之后常青也不知自己如何下的山,回到家中直过了三两天才回过神。他一度以为自己做梦魔障了。直到常青上山再次确认,才死了心,干脆和对方聊起了天,这一回生二回熟,倒也未发现对方有什么恶意,反倒是常青知道对方没有名字的时候,随意给他起了个阿绿的名儿,对方也没有拒绝,拈来便用上了。这让常青觉得两人亲近了一些,至少他是这般想。

此后常青三天两头就往山上跑,与阿绿扯些零碎的事,阿绿虽不嫌他聒噪,却也少有回应。常青并不介意,了解对方的性子以后,相处倒也容易。

这天,二人仍如往常般靠坐一块儿,一个说笑如风,一个把酒沉默。

“噗。”常青笑出声,“能化成人形自己却丝毫不觉的妖也只有你了吧。”

阿绿兀自喝着酒,不予置否。

两人坐在崖边,暮色渐起,红晕在天边散开。阿绿默然看着常青的侧颜,自己有时虽没有耐心听他说闲话,可关于他家里的情况也是略知一二。檀家说不上是什么官人商贾,只是经营着一家普通的布坊。檀老爷也算是半个粗人,对孩子多半是放纵的。常青下头还有一弟一妹,弟弟叫常轩,今已十岁,妹妹叫常悦,不过四岁。即便如此,这膝下的孩子们也不闹腾,一家人过得自在和谐。

“我回去了。”常青起身。

“嗯。”阿绿依旧看着前方。

“阿绿,我听一个老道士说,妖和仙,也不是无所不能。像纸鸢一样,始终有根线牵制着他们,而化灵的生物,修的就是这根线,线越长,越自由。你说,这是不是真的?”常青回头,朝阿绿问道。

“嗯。”阿绿应了一声,算是肯定,脸上依旧一副淡然之色。

“这样啊,那阿绿你能到多远?”

“方圆千里吧。”

“那岂不是只能到城里。”常青似乎有些泄气。

阿绿知道自己趋于平淡,即使有这三百年的道行,但从未认真修炼过,而他也不打算那样做。

“阿绿,你想去更远的地方吗?终日待在这山上,难道不闷?”常青看着阿绿的眼睛,目光似乎要透入他的瞳孔深处。

“没什么感觉。”

“也是,阿绿你,好像从未有过其他的情感……妖都是这样的吗?”常青越说越小声,话语的末尾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他抬头望着不知何时已当空的圆月,第一次像阿绿那般沉默,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夜色降临,阿绿靠在自己的枝头,望着星空,睡意全无。和常青的相遇是偶然,自己也并没放多少心思。被他人发现,觉得麻烦,可若真与他们相处,也不过几十年,这对于阿绿来说,不长不短。在这山上独自守了三百年,能轻易改变吗?

“阿绿,今天是花灯节,我们一起去吧,我十六了,还没和你出去过呢。”常青站在树下仰着头,对着树上的阿绿喊道。

已经四年了啊,最近两年常青忙着去学堂念书,好像也不常来找阿绿。不过阿绿自己倒也没有意识到身边俨然少了许多日月的陪伴。

“阿绿?”常青见阿绿许久没有回应,轻轻地唤了一声。

许久后,阿绿才缓缓开口:“好。”

桥上桥下,大街小巷,各种灯笼照着游行的花男绿女,让本该黑暗的夜顿时通透起来。

常青和阿绿随着人流,在繁华道上走走看看。那边的小孩闹个不停,不远处还有几个女子正瞧向这边,溢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两人疑惑地看过去,那些女子却又躲在了自己的团扇下,一改方才的大胆活泼。

“阿绿,你也来写个愿望吧。”常青拿着河灯,一边捣鼓一边头也未回地对阿绿说道。常青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地在河灯上许下心愿。阿绿装了个样子却是留下空白。

“听说谁的河灯飘的远,谁的愿望就容易实现。”

阿绿随意抬手,水面便泛起了层层涟漪。

“别用灵力,没有意义的。”常青压下阿绿的手。

两人把手中的河灯轻推向河面,望着各自的河灯往河心漂去。

“似乎不行啊。”常青看着自己落后的河灯。

阿绿看着常青的灯,薄纸被微微打湿,却不影响看到其中的内容。

【和阿绿一直在一起】

阿绿看着常青的侧脸,眼神有些失落。他微抬手,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走吧。”常青说。

他们往此地最繁华的地段走去,殊不知在两人转身的那一刻,那盏河灯突然沉没于河水之中。

随后的日子,常青嫌每日的来来回回太过频繁劳累,索性就在阿绿的青檀树边建了个屋子,取名常青阁。屋子不大却是五脏俱全,闲来写诗作画,对着青山白云,望着树上阿绿,也是十分惬意。

“阿绿,你会写字吗?”常青在临摹书画时,突然问向一旁喝酒的阿绿。

“会啊。”阿绿面不改色。

“真的啊,那你帮我落款吧。”常青将笔递过去,满脸兴奋。

阿绿拿笔的姿势如同刚学写字的小孩一般,那檀常青三个字更是歪歪扭扭,丝毫没有书法之道可言。

“噗,阿绿,以后我教你写字吧。”常青见那落款,不禁笑开。

“不要。”阿绿嫌麻烦,心底觉着如此便可,好不好看他并不在意。

时光荏苒,岁月熏然。

“阿绿,我当上村里私塾的先生了。”常青笑得很开心。

“恩,恭喜了。”阿绿少有的笑容,让常青有一瞬间的愣神。

之后常青拿到第一份月俸就全拿去给阿绿买竹叶青,阿绿也异常地没有开心,只是从中舀出了一杯,就把剩下的埋在了土里。此后常青每买一坛,就埋一坛,就这样,一年光阴即逝。

“喂,阿绿。”常青和阿绿一起坐在青檀树最大的枝干上,望着头顶那片夜空,轻唤道。

阿绿略微转头:“嗯?”

“在我死后,你会不会感到寂寞?”

阿绿听后,身形微怔,眼神有些飘忽:“问这个作什么?”

罕见地,阿绿对于常青的问题并没有正面回答。

“我只问你,你会还是不会?”

少年的语气间有着不可随意的严肃,阿绿终于直视向他,发现少年的眼中,是深深的沉重,眸光却是星光也不及的璀璨。

“会。”阿绿突然含笑望向常青,眼神里似乎对一切不言而喻。

那一刻,常青的瞳孔渐渐放大,眼前披着一身清辉,带着一脸温润笑容的阿绿,他不由得看呆了。

“阿绿,”他痴痴地叫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多年前的那一笑,常青并未说出这句话。而今日,他再也忍不住。

“既然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你应当对我负责。所以,记得活长久些。”

这算是这么多年以来,阿绿第一回说了那么长的话。

“可是,我终有死的那天。”常青盯着阿绿,沉默一会儿才听见阿绿的声音:“若你走了,我也便不再出现。直到你转世重生。”

“那我可不一定来寻你。”常青笑开了眉眼。

“下次换我。”

夜里,两人的话音被带去好远,散落在山谷中。

“阿绿,边塞战事连连,皇上下旨征兵,每户人家都得出一个男丁参军,我是长男。”

“我可以带你走。”常青摇摇头,背过身。

他开始低头作画。

“你答应我,若我没有回来……”笔锋稍顿,“不要寻我。”

一幅山水已然成画。

阿绿却还未回答。

这些天,常青都未上山来,似乎是在为参军做准备。最近阿绿身边多了个叫紫曳的小家伙,是常青脚边的小花,也已化灵成人,喜欢粘着阿绿,说东说西。阿绿第一次觉得有些烦躁,并不理睬对方,对方倒也不泄气,始终围绕在阿绿叨唠着。

常青参军那天,阿绿没有出现,两人似有默契,一个不来,一个不寻。

崖边,阿绿喝着私藏的竹叶青,望着天边的飘过的白云。

“说是不送,那家伙头顶上无故生出的绿荫又是怎么回事,你细心护着人家,他可走得潇洒。”

阿绿半眯着眼将最后半杯酒倾入喉,变回树,到院子里休息去了。

“不识好歹。”紫曳气得咬牙跺脚。

阳光刺眼,一棵青檀晃动着树叶,直到收到一片从远处飞来的叶子,才安静下来,叶子是普通的青檀叶,只是上面多了两个字:“回吧。”

城门口贴着左翼军抵抗匈奴暂时胜利的消息,士兵们可以回乡望亲。

而此时,已是三年之后。

阿绿倚在树上,听着紫曳说着从城内传来的消息,并无动容。

“阿绿……”熟悉的声音入耳,这才让阿绿直起了身子。

他的皮肤黝黑了不少,身子骨似乎也变得结实,眼神坚定许多。

这……就是在战场杀敌之后的样子吗。

两人坐在崖边,平生第一次,两人共饮。

天气已入秋,瑟瑟的风在山谷中穿行,崖边,有着猎猎的风声。

又是一口烈酒入喉,却不见常青的脸转红。这不是常青第一次喝酒,在阿绿面前,却是头一回。他不似阿绿那般浅口小酌,而是满杯满杯地灌肚。

“你以前从来不喝酒。”阿绿启口,语音淡然。

常青灌酒的手一顿,终是再次猛然把剩下的酒送入喉,他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进了军营后,学不会都难。”

阿绿听闻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远方的山丘。

常青转过头,仍如几年前的一派笑容,但从中却掺杂了无奈:“阿绿,你知道吗?参军的这几年,我喝了那么多的酒,却从来都未尝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阿绿收回眺望的目光,轻笑一声:“若每个人都像你这般喝酒,再好的酒,也只是一碗苦水。”

“多年未见,阿绿你的话倒是变多了。”常青的眼神变得迷离,目光飘向远方。

“总得把这么多日子的沉默补偿回来。”阿绿把着酒杯,望着杯内的清酒。“你不在,也少了说话的兴致。”

“阿绿,从小到大,我从未惧过生死。可是,现在的我,却是那么怕。”常青握紧酒杯,手背上的青筋突兀得十分厉害。

这次,阿绿再未接话。

二人陷入沉默,用酒伴着长风。一切,都缄默在冰凉秋意中。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山下传来阵阵女乐声,伴着笙,回荡在山谷中。

不久后,边疆传来战败的消息。随后几个月的时间,连这座小村庄也狼烟四起。

阿绿望着远处出神,将埋在土里的最后一点酒喝完。

此后紫曳再也没看到化灵为人的阿绿,那青檀树倒是依然立着,只是叶子无力地随风晃动,树下阴影的位置也变得有规律,就像,就像一棵普通的青檀树。

紫曳能想到阿绿去了哪里——那凭空出现的坟头足矣说明一切。

阳光还是那样浓烈,照在光滑的墓碑上,当中镌刻着三个字,歪歪扭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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