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当我从一路上一边慢腾腾挪腾,一边放着黑乎乎的屁的手扶拖拉机上跳下来的时候,我觉得我站在了过去三十年来我站过的最高的地方。

我光鲜亮丽的,站在了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灰头土脸的家乡面前。

二舅站在桥下涵洞边,吸着卷烟,看着我,他愣怔了半天,才一手握住袖口放在腹前,像得了急性肠胃炎一样,躬身走了上来。

他可能忘了我的脸长在哪里,盯着我的皮鞋打招呼。

回来了啊!回来了!回来了!

二舅!我猛伸出手,一把抓过他缩在腹部的手,握住甩起来。这才发现,二舅的衣袖破了一个洞,像被狗啃了一样。

我笑笑,从衣兜里掏出烟盒,晃晃,揭开盖,抖出两根烟,忙不迭又塞回去一根,把手里的一根塞到二舅的手里。

二舅,孝敬您的!

二舅笑着把烟夹在耳朵上,像是黑秃秃的炮架上,架上了白的炮筒。

二舅领着我走在刚下过雨,土地还没有湿透,水分就被过于热情的太阳拥抱着挤干了的路上。他故意大声和我说话,扯着嗓子叫我的名字,似乎我在老远的地方,耳朵长在了四面八方。

我看着越来越多从发霉的棺材房子里钻出来的人,站在道路的两旁,看着我。

我一一点头致意着,努力在脑子里搜索着他们的名字。直到最后把脑子刮干净了也没有把他们的名字一一从脑子里刮出来。

直到我看到抱着黑儿子的蛮阿站在被摘掉一半叶子的桑树下,头发有些乱,喂着奶,双眼看着我,看着地。

我的脑子就像是核桃遭了一榔头,四分五裂,滚出许多写着“蛮阿”名字的碎块。

我的脚带着我往前走,就要走到她面前了,她有些灰黑的脸下透出一股不明显的红,我的额头上有一点点细密的汗。

我把我的脚抽走了,没有在她的面前停留。我被亲朋好友簇拥着,像个衣锦还乡的成功者,向前走去。

我听到身后,蛮阿的黑儿子在她的怀里哭了,她扬起手,在黑儿子那黑里透红的屁股上一下一下抽着——哭声更大了。

我在二舅家喝醉了。我在城市里假酒喝多了,喝不了真酒。二舅一揭开他手里拿着的黑坛,那股慢悠悠却杀伤力十足的味道钻进我的脑子的时候,我就知道坏了。当晚围席七八人,只有我一个人最后进化为四足走兽,在地上爬着,嘴里含混不清地重复着脑子里的嗡嗡呓语。

当我爬进那片白得晃眼的月光里的时候,我恍惚觉察到自己竟是婴儿的模样。我的四肢肥而短,但我的头却硕大无比,手脚并用前行的时候,像摇头娃娃一样滑稽。目之所及全是白水一样的月光,我在月光的羊水里,漫无目的地爬着,边爬,边忙着长大。

爬着爬着,我就长成了十三岁少年,爬进了十三岁那年,爬到了十三岁的蛮阿身边。

我猛站起来,双脚着地,光着脚丫,撒丫子在刚下过雨,红泥混绿草屑的田埂上飞奔。湿润的泥土舔过我的脚底板,舔上我的脚趾,脚背,我欢快地叫出声来。

短而挺的稻苗绿油油的,蜻蜓从我的脚边飞过,蛮阿就站在绿格子的稻田对面,伸直白白净净的手臂,像在另一个世界的彼岸,对我坚定而又不确定地挥着。

我记得穿过田埂去找蛮阿的那个午后的每一个细节,就好像那个时候,那个场景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拿给我过目之后再摆放上去的。

蛮阿别着迎春花,头发绑得很俏皮,穿一条水红色的长裤,裤腿挽到小腿肚,露出一片很好看的象牙白肌肤。她挥手喊着我的名字,眼里流着光,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遥远,似乎仅仅在呼唤我的名字,而不是呼唤我。

我们坐在田边的蓄水池上,把脚伸到池水中,把池水搅乱,把不小心掉下来的天空和云也一并搅散。蛮阿不停咯咯笑着,脸上淡淡的雀斑像银河被甩起来后落了一地的星星。她用脚打着水,水溅了我一身,不停地挠着我的痒,我也就不停地笑着。

一条四脚蛇就是在这个时候从洞里钻出来,从我的脚下游到蛮阿的脚下。当它从蛮阿的脚丫上如痴如醉地游爬而过逗得蛮阿痒痒笑的时候,我嫉妒得咬牙切齿。

等到它晃着三角形的脑袋,打算游回池壁里的泥穴时,我一猛扎子,双手却只捞到了留不住的水。我恼了,把裤腿挽得老高,下水去摸。但我却仅仅从泥穴里掏出一大堆灰黑色的淤泥,把一池清水染成了猪食槽的模样。

最后我放弃了,沾满泥土的双手看上去像是属于受了潮的兵马俑。

蛮阿就站在池边上,背着光,看着我,嘴张开呈月牙的形状,冲着我笑,把我化成了无数阳光下的细小泡沫。

我爹娶我娘的时候,挑了两担磨好的,老远就能闻到香味的米面。蛮阿开口说道,重新坐在池边。她把私自从束拢的头发里跑出来的几根用小拇指重新捡拾回去,然而风又把那些个不安分的头发拐跑了,蛮阿索性就不去管它了,任由它们在她的鬓边撕磨着。

那算什么!我突然雄壮了起来,三步作两步,上领奖台般走上了池岸上。

从这里!我伸出手,豪气干云地把天地一划为二。到这里。我笑着,露出两排因为说大话而不好意思黄了脸的牙齿看着她。

我要把这些田里打的粮食全部给你!这话一出口,我的五官都看不下去了,兴奋着歪扭得不成样子。

送这些粮食给我干嘛?她问我。我一时间说不上话,安静下来,听到风的声音,水的声音,草的声音,稻苗的声音,还有她目光的声音。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吻了我,一股淡淡的味道像她的影子一样倒映在我的身上。我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烫到了,脸上烧着,目光去追蛮阿在田埂间被拉长拉细的身影。

我想我是属于那种身体跟不上脑子的人,因为我的牙齿,我的五官,我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除了脑子,都知道我的话比屁都不值一个。

我想蛮阿和我一样。

我爸阿用两担香喷喷的白米面把我担出了可以赤脚奔跑的路,担出了蛮阿的视线。

我在城市的学校里,读世间所有的道理,吃各种颜色的食物。

我知道,城市人从来不会觉得新磨的米面香。

隔天早上,我趴在地上,边上一滩狼藉的呕吐物,嘴里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脑子里一团浆糊。

我坐在门槛上抽烟,发现自己的目光自由得让人震惊——不会被任何一栋不解风情的高楼给拦住。我就这么坐着,把烟屁股都给抽了。

一个黑点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显得很突兀,我定晴一看,才发现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女孩子正站在我身边看着我。

蛮阿?我脱口问道。

喊我妈妈?小女孩回答,声音有些怯懦。

我从口袋里掏出硕果仅存的一颗糖,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她一边笨拙地剥着糖果纸,一边情不自禁地在嘴里嚼着无形的糖果,然后用含混不清的语调跟我说了一大堆。

我把她话中破碎的信息拼接在一起,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的母亲,也就是蛮阿,邀请我到家里去做客。

我折回屋子里,把我所能想到的所有礼物都提上,跟在女孩的身后,慢慢向她家走去。

我们在太阳从榕树顶端爬出来的时候到达了目的地。

一个很宽阔的院子,用奇形怪状的树枝做成的篱笆围起来,院子中央有一座煤山,黑女孩推开院子的门扉欢快跑进去的时候,正在压煤的男人抬头,我们目光相对,他露出了笑,一排洁白的牙,像是黑色的天幕,裂开了一条洁白的口子。

男人热情地走出来迎接我,我的目光却从他的肩头越过去,看到了从一排三间紧挨着的,黑红土墙灰黑盖瓦的平房里,走出的手里抱着黑儿子的蛮阿。

男人的手黑乎乎的,上来不容分说就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开时,在我的手上纹上一双黑色的断手。他接过我手中的礼物,忙不迭地用同样黑得不像话的衣袖去擦我手上的黑色印记,一擦,我的手就与他别无二致了。他哈哈大笑,我尴尬地干笑了几声。

哥阿,吵你了!我客气道,边说边往里走。他则看着我,傻傻笑着,指指自己的耳朵,摇摇头。

听不见,听不见!他的声音如平地滚雷,吓了我一跳。我正纳闷,蛮阿走近了,把手里的儿子递给她男人。

他是糙耳——听不见的,倒是能说话的,就是声大了点。

像是为了回应蛮阿一样,男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放在自己的喉结上,放声吼道,糙耳!糙耳!歹势!歹势!

他是要摸喉头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的。蛮阿不好意思地说着,我注意到她说起男人的时候,脸上总带着笑。

我们走进了张着黑嘴的屋子。

张罗着落座,蛮阿就到厨房去忙活了。蛮阿男人一手抱着儿子,一边给我倒茶,男人东一句西一句给我扯着,因为他听不见,我回应他的时候总要指着我的喉咙,他就点着头,我也不知道他真的听懂了还是仅仅爱点头罢了。到后来我就不搭腔了,他自顾自喊着,吓到了孩子,怀里的黑儿子就开始嚎哭。

男人咧嘴一笑,脱掉上衣,就把自己的黑乳头塞到了儿子的嘴里,发出嘎嘎嘎的粗嘎笑声。儿子使劲嘬着嘴,把男人的黑乳头嘬成了白色。我在一旁目瞪口呆,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厌恶开始像水一样漫上来。

我回想起昨天晚上喝酒的时候,二舅提起蛮阿。

嫁给一个压煤的糙耳人,生了两个黑孩子。这是二舅的原话。当时喝高了的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亲眼看见了,我才意识到,二舅要告诉我的——可能是蛮阿过得并不好这个信息,现在我深以为然。

蛮阿端出了四碟菜,牡蛎煎,抄芋圆,炸花生米,烫生菜。看得出来碟子刻意洗得很干净,放在满是煤灰的木桌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入席后,蛮阿男人要把怀里的孩子给蛮阿抱,但儿子咬着他的乳头死活都不放,他一扯,儿子就把他的乳头嘬成了瑶柱的模样。他吃疼了,手一挥,拍在儿子的屁股上,留下一个黑巴掌印。儿子哇的就哭出了声,他则笑着把儿子递给了蛮阿,自己进了里屋。

我看着蛮阿,看着地。

她解怀给儿子喂奶,嘴里弹着舌逗着儿子。我不知道说什么,就和坐在一边的蛮阿的女儿说话。

在哪上学?

中心小学。

几年级。

三年级。

考得怎么样?

差一分就满分了。

我不知道再问什么了。不知所措地坐着。

孩子不争气,不像你,小时候都是考一百分的。蛮阿轻轻摇着怀里的孩子,孩子的脚不安分,胡乱踢着。

我笑笑。摸了摸女孩的头。好好读,读好了去外面见世面。

她摇了摇头。我妈说去哪里都没有这里好。

蛮阿朝她招招手,她跑过去,母亲在女儿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孩子说话没有顾嘴的,不要听她瞎说。

但我知道,孩子没有瞎说,孩子说的也是蛮阿想说的。当初我出去后再没有回来,蛮阿嫁做人妇,对我怨怼,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蛮阿男人手里提着两个可乐瓶回来了。

大中午的喝什么酒的!蛮阿嘟囔着,男人手脚麻利,立时拧开瓶盖,咕咚倒了两杯,推一杯到我面前。我举起来,酒香钻进鼻腔直达脑内。

地瓜酒!我一愣,指指手里的杯子,看着男人。

我酿的!尝尝!声如洪钟。

我干杯,你随意!男人一仰脖子倒完了一杯的酒。

我不甘示弱,随即把酒都倒进了口中。一股甘辣的味道在口中炸开,熏得我眼泪鼻涕一起流。

男人笑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伸出手把我流出来的鼻涕揩了,就抹在桌底下。

他手伸过来的时候,我本能往后缩,结果绊到了条凳,仰面摔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的!蛮阿忙走过来,要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但她的手在要碰到我的时候僵在了半空中。我注意到她眼里有一闪即过的黑色。

她连忙把手缩回去,在衣襟上擦着,不好意思地笑着。

我突然感到一阵心痛,这才注意到我的白色短上衣和她的黑围裙的差距。

我看着她缩回去的手和目光,心里涌现出对长满光鲜亮丽倒刺的自己无比的厌恶。我双手抓住方才一直避免接触的布满煤灰的木桌,迅速站起来。然后故意很夸张的用已经沾满黑煤灰的双手在身上拍打着不值一提的灰尘,然后还装作擦汗的样子,在脸上抹了抹。我重新坐回条凳上的时候,已经脏得很有样子了。

我给自己倒满,刷的站起来。哥!嫂子!敬你们一杯!我一口干了。蛮阿低着头,蛮阿男人笑着,也喝完了自己杯中的酒。

然后,我们就喝了起来。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高大,壮实如同耕牛的男人却是一个“三杯倒”。酒过三巡就开始全身发软,好几次直接像条泥鳅一样滑到了桌底下。

我手里拿着可乐瓶,站着,看着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倒也不是,不倒也不是。

男人嘴里胡乱不知道嚷着什么,哇哇乱叫着,他手长脚长,裸露的皮肤都沾满黑煤灰,挥舞起来像是长臂黑猩猩,在他把桌上的碗筷扫到地上之后,蛮阿怀抱熟睡的孩子,向我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我走到男人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想让他平静下来。他却猛站起来,转过身来一把抱住我,双手像钳子一样把我紧紧箍在怀里,腰一挺,就把我提离了地。

我在半空中挣扎着,蛮阿惊呼着,蛮阿的女儿在一旁拉着她父亲的腿。

男人的手越箍越紧,黑乎乎的脸上露出十分可怖的笑容,从嘴里喷出的酒气简直要把我熏死。

情急之下,我收紧小腹,猛吸气,膝盖用力往前顶了一下,顶在了男人的小腹上。

男人立即松开了手,手捂着小腹半跪在了地上,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五颜六色的呕吐物在他脚边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

他吐完,抬头看了我一下,眼睛眨了一下,咧嘴一笑,右手向前伸着要向我来,我连忙后退,他扑了个空,向前倒去。

在男人倒下的一瞬间,蛮阿用难以置信的速度,冲了上来,让男人倒在了自己的背上,就像一座高山,倒在了一株茉莉上。而蛮阿怀里的孩子,两个肉球一样的手正一开一合,睡得正香。

歹势!让你看笑了。她努力要站起来,但男人压得她连抬头都困难。

我原本打算上前去帮她一把,但当我看到蛮阿那鼓胀的乳房上耷拉着男人那黑炭一样的双手时,我迟疑了一下。一股莫名的嫉妒在我的胸腔中炸开,把我堵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退后了两步,充血的脸让我看上去像一只熟透了的猪。

蛮阿双脚微微叉开呈内八状,一只手把系着儿子襁褓的系带扯紧,然后双手五指大开,撑在地上,屁股微微上抬,脊背蹦得直挺。男人像扇死猪一样趴在蛮阿背上。

我听到蛮阿轻微的吸气声,接着是牙齿紧咬在一起的咯嘣声,然后是衣服被扯紧的窸窣声。这些声音组合在一起,如同猛兽作势欲扑时发出的警告声。

她已经准备好了,这时候,一股想上去把这两个联结在一起的怪物一脚踢翻的冲动却涌现在了我的脑子里。

但我知道,我不会这么做,因为他们不是怪物。

蛮阿终于呻吟着站了起来,她的腿肚子不停颤着。

歹势。你先吃着,我把厝内人先送回厝内。你随意,歹势。她咬牙说着,慢慢迈开了步。

我不知道我怎么就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颤抖着,这股颤抖传到我的手上,我触电般把手缩了回来。

抱着孩子,扛着丈夫,跟着女儿,蛮阿终于走了。

我坐在条凳上,感受着那股颤抖的余威,我双手放在膝盖上,它筛糠一样抖着,完全不受控制。

等到蛮阿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用半瓶地瓜酒把那股颤抖给稀释了。

她的呼吸有些凌乱,鬓角和刘海的头发濡湿了粘在脸上,流下一道一道伤疤一样的黑道。

孩子呢?我问。

女儿在照顾他们。

哦。我无话。

良久,她坐在我的右手边,给我倒上一杯酒。

我把我的杯子推到她面前,拿过一个没有人用的杯子,满上,放在自己面前。她盯着我给她的那杯酒看了很久,我看到她的脸在晃荡的酒液里变得恍惚。然后她把那杯酒推了回来,拿起了我面前那杯新倒的酒。

我在她端走那杯酒的时候,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的手滚烫如火烧,她的手寒凉如玄冰。

她失声,手一松,那杯酒就在倒了桌上,流出了无数分叉的花纹。

我没有松手,直直盯着她。

蛮阿想挣脱,但我却丝毫不让步。

她唤我的名字,轻轻的,却很清晰。她没有叫小时候一直叫的我的小名,而是喊我的全名。

我一把将她的手放在了我的胸口,我的舌头干得如同旱了万年的龟裂土地。

对不起。我把这三个字吐出来的时候,眼见着它们掉在了地上,升腾起了一片火焰。对不起,我没有回来。这股火焰很快就烧遍了我的全身。

对不起,我没有回来,让你嫁给了这么一个糙耳的,让你受苦了,对不起。我低头就要去吻她的手。

她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一只手掐在了我的手上,我吃疼松开了手,她立即站了起来,退出好几步。

你不要这样。我说,跟着站起来。蛮阿,我还爱你的啊。你看看那个糙耳都把你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你看看!我知道你也很痛苦对不对?我知道你也不想嫁给他对不对?我知道你的生活也很不幸对不对?

你喝多了。她继续往后退,我则步步紧逼,把她逼到了墙角。

我没有喝多,我很清醒!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现在这个样子,整个村子谁能比得上我?我不比你的糙耳丈夫好多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是吧?是吧!蛮阿!

她睁圆了眼睛,眼白很多,在黑灰的脸上显得十分的突兀,如同黑色的天空中出现了两轮圆月。

你喝多了,黑白讲了!她的双手往前伸着,我一把抓住,扯着她就往怀里拉。

蛮阿!蛮阿!你还是爱我的啊!是不?是吧!现在我回来了啊!让我们开始吧?开始吧!我能给你更好的生活啊!我嘬着嘴就要往她脸上啃。

她持续地尖叫。

不要叫的!这有什么!你也想要这样吧!看看你这黑不溜秋的乡下野女人样!你也不想这样吧?不想这样吧!来吧?来吧!反正他是个糙耳,他听不见的?听不见的!就这样开始吧!开始搞吧!塞恁娘的!我几乎已经丧失了理智,非常粗暴地去撕她的上衣,露出一点一点,像是黑豹皮上长出病变白斑一样的肌肤。

直到蛮阿抄起桌上的一个盘子,猛地砸在我的脑子上。直到我踉跄着往后退,脚下拌蒜,勾到门槛,往后倒去,身体砸在煤土上,扬起的黑灰把我的眼给眯了,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了。

我现在很好,日子挺好,过得挺好。蛮阿站在屋里,看着四仰八叉倒在屋外的我。她还要说些什么,一手捂着领口,一手去捡落下了的碎发,想要把它们重新拢到耳后。我就想起了那时候的我们,想起了她站在池上看着我的模样。

我没有等她把话说出来,连忙爬起来,落魄而逃。

我听到她在身后哎哎哎地叫着。我浑身滚满了煤灰,脸上灰塌塌的,眼泪冲出沟壑纵横的迷彩。我破口大骂,捣娘日老子地骂。

把所能想到的所有脏话都骂了出来,把这么多年在城市里忘记骂的话都骂了出来。

骂的时候很爽,像是清理一个许久没有清洗,被灰尘壅塞了的容器。

但等你骂完,把灰尘都掏出来,却发现容器里面已经空无一物时,那种颓然,会带给你死的冲动。

但我终究不会去死。

我终究还要离去。

我站在村头的桥上,看着远处滚滚的灰尘遮蔽了地平线。

那天过后,我在村里又逗留了两天,拜访了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朋友,但我没有再去过蛮阿那黑煤窑一样的家。

下起了蒙蒙雨,我没有带伞,但也不想避雨。

戴笠穿蓑的赶牛人从远处的水田里把牛赶上土路,牛的哞声拉得很长,雨的温柔把这声音调成醉人的音色。软泥上长着绿色的短草茬,开着白色的小花。我看到蛞蝓和蜗牛在叶子上打架,它们为什么要打架,难道为了争那一方住所?蛞蝓有了蜗壳就成了蜗牛,蜗牛没了蜗壳就成了蛞蝓?

我在云层里找寻朦胧的太阳,试图靠太阳的位置判断时间。

但这个举动让我显得很愚蠢,我放弃了,蹲下身,去看身后的大片水田,大片龙眼林。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架秋千。

看到了站在秋千旁,身着水红衣裳的蛮阿。

她正在向我招手,一如记忆里的模样。

我从桥下连滚带爬地下去,涉过溪水只过膝盖的小溪,手脚并用上到田埂,走过泥地,往龙眼林蹒跚而去。

蛮阿的脸洗得白净,她拉起我就往林子深处走。那架晃荡的秋千吱呀作响。

在龙眼林的中心,踩过落叶的地,她脸色通红,一言不发。

蛮阿……你有事吗?我问她,她摇摇头,示意我转过身去。

我颤抖着照做了。

然后,我听到了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我反应过来——她在脱衣服。

哥阿。蛮阿的声音颤抖着,但被雨滴声修饰成十分动人的模样。

蛮阿没有怪你的。窸窣的声音停了。蛮阿现在挺好的,糙耳没有什么不好的,他对我很好的。

我点了点头。

哥阿。我听到了她向我挪步的声音。我给了你吧,你以后不要再想我了,找个城里的姑娘过日子吧。

她的手触到了我的背。

我叫出了声,声若山洪,若雷霆,若天崩地裂。

我狂奔着跑出龙眼林的时候,那辆来接我的手扶拖拉机卧在桥上吐着黑烟。

我是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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