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棠梨花事了

(1)

公交车载客离开视线后,余小棠才缓缓回过神来,捋了一下褪了色的裙子上皱巴巴的褶子,转身走进那条狭窄又阴暗的巷子。

没想到爷爷留下来的老房子会在回国以后派上用场。

这一带是上世纪60年代遗留下的老旧房子,外墙壁黑得掉皮,晾晒衣服的线绳像蜘蛛网一样交织蔓延到窗边,不时地滴水。路边长满青绿的苔藓,沟渠堵塞也已经没有人愿意去修了,不时发出阵阵恶臭。余小棠灵巧地越过有垃圾和积水的地方,避过狗的吠叫,面不改色地朝着巷道尽头走去。

夏天,窗外的蝉声此起彼伏。余小棠在门口脱下鞋子,规整地摆在鞋架上,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丝丝焦味,一惊,疾步朝屋里走去,熄火,取下煤炉上的药煲时不小心触到底部,咬牙忍住要把煲一手丢开的冲动。余小棠吮吸着被烫到发红发热手指头,蹙着的眉渐渐舒展开来,嘴角恢复淡淡的微笑。

“我回来了。”余小棠迈着轻轻的步子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紧闭的灰色窗帘,被挡在外头的光线刹那被释放进来,一下子照亮了整个房间。

“屋里太潮,我不该把帘子拉上的,”余小棠走到床边,把药煲搅拌了下,熟练地滤渣。“今天好些了吗。”不一会儿从煲中倒出一碗满满的黑色液体,她闭上眼浅浅地尝了一口,苦涩从喉咙里顺入胃中。余小棠有些怔忡地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瘦弱的妇女,阳光直射在床铺上,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也似乎能看得清晰,她发黄的脸还是没有一丝血色,眼睛依旧紧闭着,睫毛没有颤动的痕迹。

真幸福呢,沉睡了就感觉不到痛与苦,你的世界是否演绎着另一个人生,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稳稳妥妥,把日子过得踏踏实实,唯独抛弃我。

良久,碗里荡漾的波浪也渐渐平息成一面漆黑的镜子,热气蒸发在空气中,有一种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的错觉。

余小棠伸手去握着她的手。只有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腹和手掌心的温度证明她还没有离去。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白发似乎又多了。余小棠笑了笑,看来是她错了,时光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即便这个人已经静止了若干年。

余小棠突然想念她除了这个面孔以外其他的表情,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禁轻轻地唤了声,妈。

“姐姐死了,顾莘要结婚了,”余小棠无力地趴在床边,以为自己不会难过,可到头来还是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啜泣,为了一个刹那就变成的曾经。她拽紧了被单的一角,拉扯着,挣扎着,狠狠的咆哮在房间里俨如回音游荡,忽然就成了一头厌恶、疲倦武装着外皮的狼,嘴上扬起狡诈和嘲弄,“这不是你乐意见到的结局吗?你怎么不起来看看?”

“你快起来看啊!你为什么不看?哈哈。”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陷入渐渐微弱的呢喃和笑。

“小时候大家都说,”余小棠停止了呜咽,“我比姐姐更像妈妈。”

“有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她仰着头,眼角凝结成晶莹的光,慢慢透过窗纱,一眨眼就掉进深渊。

“你什么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

(2)

在国外接到消息还是顾莘发过来的,距离姐姐余昔电梯坠亡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

小棠想起三年前,顾莘在她提着行李准备登上凌晨从G市起飞的国际班机时,问了一句,收起那可笑的自尊,说句喜欢我,很难么?

“因为你爸,我妈嫌我是负累,恨不得像扔垃圾一样把我丢掉,因为你,我妈可以连自己命都不要了。因为你,我姐没有回过国。这世界,谁都可以维护你,爱上你,但是我不能。”她没有回头。

而三年后的这个中午,抵达G市的时候,顾莘来接机。

他说,你总算回来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作出了最好的回答,可以放手远离这期望已久的爱情。这一次,余小棠是回来了,只是别无选择,她最亲的两个人,一个躺在了床上,一个睡在骨灰瓮。还有一个,她很想去爱但却无法实现的人,终于要站在了别人的身旁。这样的人生,好像莎士比亚的悲剧,渲染到极致,然后成为最值得鉴赏的艺术。为此,她的心累得如同一次又一次遇险,又一次次死里逃生,如同一半身躯被碾,而另一半又有知觉。她能清楚地感受事无巨细的疼痛,也能对此麻木。

“你的婚礼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好准备礼物。”小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说话要这么刻意地保持一点距离了。这表现得就像不敢面对一样,而事实确实是。

(3)

余昔的葬礼很简单。简单到碑上只剩下姓名和日期,这两个仿似是最有意义的纪念,足够概括人的一生。

顾莘人没到场,他的鲜花却早早地立在了那里。

他远远地看着他瘦弱的背影,而第一次感觉到是如此的近距离。

高中知道她叫余小棠,是因为看见了她下课后总是早早到饭堂打饭,而且一打就是好几盒,阿姨会从窗口里很大声地喊道,“余小棠,你漏了一盒没拿啦。”听饭堂的阿姨在唠叨今天又是如何的人多,只有她会笑着向阿姨说,非常谢谢阿姨,您很辛苦。他习惯了与室友们在吃饭时抱怨这饭菜多么难啃和这不断攀升的价钱,习惯了躲着宿管员点着昏暗的灯熬夜赶那永远也做不完的试卷,习惯了在哪不断变换的座位中走错道,习惯了从窗外看过去便是湛蓝的天,而她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成绩不上不下,却始终带着笑,仿佛这一切都无法打扰到她。

跟他同级同班的余昔是她的姐姐,成绩永远走在接近满分的边缘,追逐着完美主义。他不是不知道她会有意无意地问他一些喜好和生日一类的话题,送他做的小礼物,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每次得到他礼貌的回绝后,她会耷拉着脑袋一整天,而拉着余小棠到操场上跑步。

顾莘只是望着余小棠的身影,在绕的每一个圈中都不自觉都停下来走一段,气喘吁吁的样子,就像看到了她每一次站在学校大考后的年级排名榜单前,细细地寻找着,看到某一处的时候就露出了笑脸。

“姐姐你数学又是第一呀。”十足像个崇拜偶像的小女孩,看到值得自己骄傲的成绩,“这次顾莘总算没你高分了。”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心跳仿佛骤停的一刻。

(4)

“一则最新新闻快报,6月1日晚十二点左右,本市X路某大厦B座南侧电梯在运行中出现故障,失控从19楼坠落至负1楼,电梯里的一名年轻女子遇难。现场已经拉起封锁线,事故原因仍然正在调查中。”

顾莘目瞪口呆,望着新闻台的主播面无表情,语速稍快地叙述着,感觉心跳咯噔地一下慢了半拍,一种不由自主的惊慌战栗到全身,全然不知遥控器从手中滑落。

“余小棠……”他喃喃自语。

他但转眼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从深深陷入的泥淖中抽身,只是凑巧罢了,怪自己变得敏感不可揣摩。

不可能,不可能会是她,她怎么会还住在那里。此前他已经去过无数遍了,无论什么时间段,都是没有人在的。电话已经关机,而房租仍然从她的卡里定期划扣。

漫长的两年里,他就像个疯子一样找遍了整个城市,足迹遍布每个夜深人静,荒无人烟的角落。然而她就仿佛是人间蒸发,只留下一句简单的分手以后,便再没有一点消息。

也曾愤怒过,把B座19楼的钥匙一下扔进小区的人工湖里,而那之后他终于明白,如有心避开,所有固执的坚持都不过是徒劳。自此至终他都没有办法从她那里得知,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终于还是选择了放弃,想着既然没有她,也许什么都无所谓了吧。

他走到阳台,点燃一根香烟,往后就按着既定要走的路线来走,就尽全力当她是人生中的一个波澜,尽全力忘记,而后心如止水。

风停了,阴暗笼罩的天边亮起了几道闪电,不久就该下起雨了。

这时,手机忽然响起。他接过电话后脸色瞬间苍白下来,阴霾笼罩,把还没有点完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匆匆拿起外套出了门。

一路上紧握着方向盘,在拥挤的大街小巷焦急地超了无数辆车,只为更靠近他久久没有能够放下的心头大石。他的不祥预感愈来愈明显,来势汹汹。

“请问是顾先生吗?

“这里是X市派出所。

“B座19楼登记的租户是余小棠,而我们未能联系上余小棠小姐……”

他曾梦见过无数个再次相见的场面,或许是一个人旅行归来,或许是携家带口地在公园玩耍,但绝不会是这样的。他又想起了上大学时候余小棠就最喜欢开玩笑似地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而事实给他开了一个这样的玩笑,却让心脏痛得要裂开。

高峰期的车流堵塞在了红绿灯前无法移动,他盯着眼前的车尾灯,亮起的红色在大雨中格外耀眼,喇叭声不绝于耳,而雨倾盆,雨刮唰唰地在眼前晃动,像很久远以前的回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看得透,时而糊涂。

没有理会淋得湿漉漉的衣服,他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漫长的问答,他只觉得脑袋一直轰轰地阵响。

“具体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我在查看房东的租赁登记时看到你的联系方式,你跟她的关系是?”

他停顿了一下,发现自己无法说出口,一时无法分清,他们两个究竟是在哪个位置。或者说她只急于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或者说,你是认识余小棠的是吗?”坐在旁边的穿蓝色警服的中年男人看见了他眼里的为难,边翻看那叠资料边说。

“是,她父亲和姐姐都在国外。”

他点点头,听着这些冰冷的询问,仍是坐着不动,犹豫了许久,眉头紧锁,似是想了很多,忽然说:

“能不能先让我看她一眼。”

若不是这场意外,她不会平白无故地再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不会知道她这两年里并没有过得比他好,不会知道那一天晚上她在人群里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内心里在想什么,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心心念念想要找到的余小棠,如今是披着白布的冰冷遗体。

雨停了,风也静止不动了,好像她也知道,他来了。

最遗憾的不是离开时的不辞而别,是她曾经在自己的课本上写的“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如今竟成了真实的预言。

掀开白布的时候,他诧异地说不出话来,再怎么忍也阻挡不住,他的眼泪跟着头发上的雨水嗖嗖地点点滴了下来,他又压抑不住的心中的希望,看到毫无血色的一张灰白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脸,喃喃道:“余昔,没想到会是你。”

(5)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一直缄默。

余小棠走到家门口的巷子墙边遇见了他,他转过头来,而她知道始终躲不过。

“姐姐这次回国来是照顾妈妈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去了我跟你一起租的房子。”顾莘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

她冷笑了一声,“你是不知道还是装傻,她从来就没有忘记你,她……”

他突如其来的情绪打断了她的话:“这两年里,我也很想装傻。你姐姐的死,我也很遗憾。”顾莘想起了那个雨夜,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良久,仰天长呼了一圈烟云。

“小棠,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可以忘记你,像你做到的那样,谈新的恋爱,交新的朋友。”

见她低头沉默许久,他不再为难她,把烟头掉在脚下踩灭,迎上去轻抚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我带你去看棠梨花。”

她点点头,显得有点尴尬。

顾莘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碰见他,就不自觉地变成一只唯命是从的小狗,可他想象不出来当初是什么样的刺激才让她抗拒地迫不及待离开他。

“你以前不抽烟的。”

“嗯,这两年才抽的。”

提到这个禁忌的话题,她不由自主地闭嘴了。想到他说的恋爱和新朋友,自己都觉得可笑。她因为整夜的失眠而找过无数个心理医生治疗。叫姐姐在网上发自己编造的近况的时候,完全就是怀的一种报复心态。她知道他会看到,但却不知道,原来他记在了心里,直到现在,而且不曾怀疑过它的真实性。

她有些心不在焉,走在人行道上,马路上的车逆行而来。一辆急速驶来的摩托快与她擦肩而过之际,他抓住了她的手臂,一手把她拉了回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怎么还是这么笨,真不知道你在国外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当她意识到时,慌张地甩开他的手。

(6)

母亲住在旧房子,姐姐的葬礼,爸爸该有多大的恨意,才会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回来,在他的眼里,一个是死人,另一个也不过已经是个活死人。一瞬间,就只剩下彼此冰冷的血缘关系。

“那个房子我替你租出去了,想必你也不会回去住了。”他再次打电话来的时候,她正迷迷糊糊地醒来,没想到一不小心就在阳台的轮椅上睡着了。楼下巷子里飘过一阵叮铃叮铃的收废旧纸皮和玻璃塑料瓶子的声音。好像很久没有好好的睡一觉。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一直在她身边打点着所有的事情,小心翼翼地顾虑着她的感受,可是她每每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想要回头的时候,忽然想起,还有个新娘在等他。

“你有没有听到啊。”

话筒传来的声音突然让她回神。

“知道了。”

余小棠应着,帮母亲翻了个身,用打来的水给她擦去身上的污垢。

如今只好远离。

她开了免提,但彼此都没有说话。仿佛只要这样保持着联系,就像可以看到对方一样。余小棠拧干了毛巾,犹如机器人用光了所有电,软软地伏在床边,呆呆地看着不作声的电话。

“顾莘,”她装作镇定,“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怎么突然要结婚?”

余小棠好像真的一无所有了,然后再回过头来打探打探,一开始在一起的那个被自己冷漠地抛弃的人,为什么没有等那个把所有罪名怪在自己身上企图逃避的人回来吗?她觉得很可笑。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电话发出了一阵笑声,回来后她第一次听见他笑,不知道是自嘲还是由衷的快乐。

她忍住哭腔,认真地,说:“顾莘,你有你的未来。我想,你不要再打来了。”

“没有婚礼。”他着急地说。

(7)

他承认自己是没有打算这么快就和盘托出的,只是一旦知道她内心坚韧的磐石有松动的迹象,就迫不及待地想去敲一下。

就在余小棠不懂顾莘在说什么的时候,电话里一个义正词严的声音说:

“如果有新娘,那也只能是你。”

(8)

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小姑娘默默地躲在余昔的后面,还嚣张地说:“有什么好了不起的,我姐姐的成绩比你厉害多了。”

他嗤笑地走开,没有留意过余昔脸上是阴是晴,就像他没有留意过哪一次她和他的成绩谁比较高一样,而只听到了一句“你等着瞧,下次姐姐一定把你PK掉”的豪言壮语。他第一次觉得,跟小孩子玩玩游戏也是不错的娱乐方式。

所以他用了所有课余的时间,打篮球的时间,来研究那些数学老师说太难了考纲不要求的难题,在一连几次的模拟考试中都做对了最后一道大题,分数一直高企不下。

原以为这是他比任何都要得意的时刻,可以让她记住他的名字。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在榜单前看见那个期待的身影。

而余昔也没有出现在学校了。

后来才听周围的同学说,因为父母离婚的关系,她的妹妹跟着妈妈转了学。而她跟了爸爸,去了国外。

他知道,父母的分开也许会让那个女孩难过到躲起来哭,成为一直逗留在她心里的阴影。那种担心就像是越笼而出的困兽,不知道是作为单亲家庭孩子的自己感同身受,还是已经慢慢演变成控制不住的喜欢。至少那时,他分不清楚。

直到高考后的某一天,父亲说了结了自己的心头大石,想要带他见一个阿姨。内心极其抗拒的他,在听到那个女人有个叫余小棠的女儿时,竟让他放弃了从8岁开始死也不要去见任何有可能会成为他后母的女人的决定。

(9)

余小棠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遇见顾莘。

他洞悉自己的一切。

离开父亲和姐姐余昔之后,她在自己的学校也能听到顾莘的传闻。在余昔暗中与他的较量中,在安慰余昔的喜欢不被接受的过程中,她以为自己一直都站在这边,而没有发现其实自己早就被他吸引,心里面渐渐浮现他赢了也很不错的念头。

但是母亲再婚的话,他们会成为一家人。这样就可以结束这自己都觉得羞耻的想法了吧。

在这场见面会中,每个人都各怀心思。两个大人侃侃而谈,进入相敬如宾模式。顾爸爸见他们俩人都不说话,则主动起身给余小棠舀一碗鱼汤。

她摇摇头说:“我不喜欢吃鱼。”话音刚落,就收到妈妈投来责怪她不领情的眼神,一边向对方道歉。

余小棠不明白,自己又不是第一天不爱吃鱼的,为什么要将就着。

顾莘直接把盛了汤的碗端到自己跟前,然后把自己的空碗递给她,想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尴尬,说:“那就吃点别的吧。喜欢什么吃什么。”

她感到自己像来访的客人,而他是彬彬有礼的主人。

余小棠看了一眼顾莘的父亲,眼里含着欣慰的笑。果然,他是为了在父亲面前显摆自己面对这样的场面是个心态成熟的好孩子。而余小棠这样的看起来就像闹情绪的不懂事的小屁孩,她看透了他的心机。

妈妈开口说:“顾莘这孩子成绩好,人品又好。不像我们家小棠。”小棠刚想反驳,但余光发现妈妈狠狠瞥了一眼她,在警告她注意分寸。

一阵恭维过后,这顿饭迎来了尾声。

场上怕是只有顾莘一人全程吃得安安稳稳。

(10)

见过了几次面后,顾爸爸说:“你看,小棠的学校离我家也比较近,顾莘又上大学去了,要不你们搬来这边吧。方便一些。”

终于提出要两家人合居了。余小棠没想到会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顾爸爸问顾莘:“你觉得怎么样?”

他头都没有回,说:“我没意见,你自己做主吧。”反正他最后也不会同意这场婚姻的。

顾爸爸的眼神看向小棠,小棠支支吾吾地答应了,反正只要顾莘不在就没事了。

而余妈妈看见似乎自己的目的越来越近,高兴地搂着小棠说:“以后他就是你爸爸了。”

小棠的肩膀抽搐了一下,似乎有什么碰到了她埋藏的地雷,砰的就炸开了。

“不,他不是我爸爸,永远都不可能是。”

(11)

母亲再婚,自己叫那个人当爸爸也是理所应当的。

余小棠并不知道,为什么内心这么抗拒,是因为自己不想叫他爸爸,还是不想叫他哥哥。母亲像个可怜人那样去求别人来收留,自己在他面前像个可怜的小孩一样等着他伸手救济,这不公平。

顾莘找到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气撒完了吧,该回去了。”他额上大滴的汗掉落,喘着气坐到地上休息。

“回哪里?”

“废话,你还能回哪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的话很伤害她,又画蛇添足地添了一句,“当然是回我家。”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好像电脑卡机一样,就停在那个画面,声音也重复个不停。余小棠在想,如果有一天说自己喜欢上他,他可能会恼羞成怒吧。

“拉我一把,我脚麻了。”

借着她的手的力,他站了起来,使劲拍身上的尘土,然后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

“放开啦,你的手很脏。”

“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跑掉,害我交不了差。”

(12)

大学一年级,顾莘每每逮到放假的机会就回家,譬如说五一、国庆这些长假,其实中学寄宿这么多年,都没有觉得周末回一趟家是有多么值得期待的事情,离婚后的父亲又是常年累月地在外工作。

打开门就看见她躺在沙发上看那连续剧,“妈,我马上就去做作业。”正急着去关电视的她看到门口正在换鞋的顾莘。

“哦,你回来啦。”又偏头躺回去。

顾莘看到她没精打采的,这是什么反应。

“看来你挺期待你妈回来的,这还不容易吗,我可以马上打电话。”

余小棠风风火火地飞奔了过去,截住他拿座机话筒的左手,又按住了他要掏口袋手机的右手,“别冲动,”她嬉笑着说,“我比较想你回来多一点。”

看到顾莘刹那红了的脸,余小棠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小棠你在家怎么不锁门?”余妈妈一进们时,便看到了两人亲密的动作,“这是?”

糟了。没有时间想太多,余小棠一个单膝跪地,抱着顾莘的大腿,哭求说:“你就教教我物理吧,你以前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啊,莘哥……”

看见这个景象,余妈妈不好意思地对顾莘说:“别理她,你去忙你的。她就是这样的。”

(13)

她正埋头咬紧牙关跟一堆试卷战斗的时候,顾莘刚好敲门进来。

“你怎么一副要赴死的样子。”

“没看到我在运功吗,”她瞄了顾莘一眼,“你找我?”

他指了指余小棠绑在额头上的红领巾,“这是什么?”

“你懂吗,要用烈士前辈的鲜血开光的脑袋,才是无畏的。”

没有理会她的胡言乱语,他直截了当地说:“谁跟你说红领巾上有血的成分了,那是染料染的。就你这脑袋,就算让释迦牟尼给你开光也没用啊,笨死了。”

“你,出去。”小棠气得火冒三丈,推着他出去狠狠地关上房门反锁起来,就是很讨厌这种自大狂。

顾莘不明就里,明明自己是想要教她物理题的,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就是忍不住要嘲笑她什么都不会的样子,善于克制的自己却不由自主地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14)

“妈跟你说,你听到了没,要对顾叔叔和顾莘他们客气一点儿,这房子不是自家的,你别老耍小孩子脾气。告诉你,这样下去,你给我回你爸那儿去。”

余小棠好想知道姐姐余昔过得怎么样,可是当初爸爸只争姐姐的抚养权的时候,为什么她没有哭,说不定哭着喊着,他就会心软了呢。

她面无表情地对咄咄逼人的母亲说:“妈,爸爸为什么不要我?”

“是不是因为我学习成绩太差了啊。”

“瞎说什么。”她悠悠地说,“你顾叔叔明天回来,不要惹事,说点好听的。”

(15)

据说,上天总是会无条件给你很多考验,来试探你究竟适不适合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生存,值不值得他赋予你幸福的一切。而这个考验,来源于一个意外。

过完假期,因为玩过头的顾莘没有及时买到那一天的车票,顾莘的爸爸就打算要开车送他上学。余妈妈也趁势说她也想见识见识大学的环境,小棠早就看清楚她了,还不是因为可以借这个机会多与他爷俩接触,打好入门的关系。

提到小棠,她只是笑着说:“她住校呢,不用担心的。”她的谄媚真的让小棠为之惊叹。

然而余小棠在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就接到了老师转达的口信,说要她迅速到市第一人民医院一趟,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所有剩下来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

只记得她晕倒的时候,顾莘跑了过来抱住了她,闭上眼之前,顾叔叔说了一句:“小棠,我对不起你妈。”

(16)

“别这样说,顾莘我看开了。”她抓紧了话筒。

她的性格一向直来直往,面对苛刻的妈妈也可以做出不顺她意的事情。

不再躲在姐姐的背后,而是面对面地站在他的面前。她心知肚明母亲瘫痪在床之后,顾莘的爸爸除了每个月都往卡上打一定的生活费之后,不可能再与她结婚。好像上帝如她所愿了,只是过程太惨烈。

她伏在床上,捂着母亲的手,一直哭个不停。

忘了上一次肆无忌惮地流泪是什么时候,记得好像是顾莘第一次说自己笨死了,让她觉得自己在他心里肯定不如姐姐余昔。

可那都过去了。人没了,这些都过去了。

(17)

妈妈说,我的名字是爸爸取的,出生在棠梨花开的时节。而余棠梨叫起来像“鱼塘里”,更别说余棠叫起来简直就是“鱼塘”。爸爸说,那就小棠,在他的眼里,他的女娃娃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

小棠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告诉自己这些,在她与他离婚的前夕。让她还以为自己还活在那么温暖的家里,然后第二天梦醒了就支离破碎,这样一点儿都不好玩。

她似梦半醒间,似有叩门的声音。

梦见他坐在她的旁边,讲着物理运用到的牛顿定理,看他作图做受力分析,用铅笔在表示小滑块的长方形里刷刷地画出几根直线表示摩擦力、正压力、重力各种拉力,然后写公式……叩叩叩,他敲着桌子,她也听见了,可是她就是不想醒来。

“算了,笨蛋。”他轻抚她的额头,她也能感觉得到他的手的温度。就是不想醒来。

如果是现在的话,她最想说,顾莘,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喜欢你。

(18)

敲门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她惊呼了一下,起身去开。

顾莘站在了门口,轻轻地搂住了她。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手足无措。

“我听见了,你说的,你喜欢我。”他的嘴角咧开大大的弧度。

小棠看过很多关于爱情的书,都说人生最好的时刻,是在自己最好的年华,遇到一见倾心的人,最后牵手白头。她认真地想了一下,大概是拥有了共同的过去和将来,即使有多么不堪,都是不必交待也都心领神会的事情。

关于那个“说一句喜欢你,很难么”的问题,终于可以回答你。

“嗯,不难。只是花光了我所有的勇气来丢盔弃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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