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奇病了。”我妈是这么轻描淡地告诉我这个消息的。

“不可能。”我诧异地望着母亲：“那么聪明的脑瓜子怎么可能生病？”

文奇，我的发小，也是我们全村公认的优等生。如果一百个人里有一个能走出小镇、走入优等大学的神级殿堂，那么毫无疑问，一定是他。在他过早成熟的世界观里，走出农村、走向世界一直都是他的梦想。也正是因为他的好学，他的身后永远站着一帮“崇拜”他的孩子们。

“脑瘤晚期，经常头疼。”母亲一字一顿，说得很缓慢：“你是知道的，今年是他第三次考大学……或许压力太大了吧……”

上天很不公平，偏偏是这样一个踩着光环到处飞的孩子被“梦想”折断了翅膀。其实说他是踩着光的一点都不过分。因为我也是他的众多崇拜者之一，正是他的鼓动，努力学习、实现理想才成了我幼小心灵上的一把利器。而我跟他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我比他要幸运的多。拿到大学通知书的那天晚上，我在惊喜之余第一时间就跑去同他分享。

“文奇，我被录取了。按你说的那样！”我的眼睛亮闪闪，站在他家门口，幸福的有些不知所云。

“哦，恭喜。”他的表情里有种不与人说的落寞：“我想回去休息了。”还没来得及被我询问，他早已紧紧地关上了大门。或许是因为有些小尴尬，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再没去找过他。

其实比起他来我并不算优秀，但在懵懂的青少年时期，如果一定要我说出心目中的榜样是谁的话，那也一定非文奇莫属。在他小小的身体里，有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故事；有对走出小镇、走向大城市的梦想和追求；更有那种洋洋自得的优势和自信。他是传奇，我们小镇里名不副实的传奇。但我们的关系似乎就因为那次高考成绩变得有些陌生，而且陌生的可怕。

从那次离开家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每次寒暑假回家路过他的门口，大门始终紧锁。我曾敲过两次门，一次是刚入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我想跟他讲讲关于外面的世界；还有一次是知道他第二次落榜，我想跟他聊点什么，但这两次如同往常一样，我们始终未见。我妈说，大概是因为他忙着复习没时间出来。也许吧，我也相信这是真的，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他生病的消息，我才决定再次走进他的家。

三年了，那带着腐味儿的木椽屋顶没有变，那凌乱且破败的家具没有换，只见文奇捂着被子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煞白的脸上渗着汗珠，嘴唇干裂得像是很久没喝过水。

“文奇......”看着他又黑又瘦的脸庞我不禁失声叫了起来。

“怎么样？还好不好？”我坐到他的身边，试图用曾经的方式像他打着招呼。他起身慢慢坐了起来，又慢慢地穿好鞋，强挤出一丝往昔的微笑：“你看起来好牛。”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还能看起来很牛？”我百思不得其解。

“真能，像我以前那样。”我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出头却一脸沧桑的文奇，但那个骄傲的灵魂似乎依然在他的身体里从未改变。

“北京，多少人向往的城市。”文奇继续自言自语地感叹着。

“那些历史大纲呢，当时你做的这些事情让我非常崇拜。”我试图岔开话题。

“哦，那些无聊的东西？咱们高中毕业不多久我就扔了。”他是那么轻描点写。

“为什么要扔了？那是多好的一段回忆。”

“现在我还需要吗？命运兴许就这么可悲。”文奇低下头，佝偻的背影让我心疼。“不说这些了，听说你经常在报刊上登一些文章。”

“这你都知道？随便写写罢了。我又不是什么大作者。”然后我便开始讲述自己在北京的种种生活。但我没预料到，他竟沉默了。而这一沉默，不像我想象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可以逾越、可以熬过的间歇。他冷漠地坐在那，任由沉默如同洪水汩汩淌来，一层层铺来，慢慢要把人给吞没了。

我突然意识到了错误，为什么要在如此骄傲却被命运反复折磨的文奇面前谈这些刺激性的话题。“文奇，那你好好休息，改日再来看你。”我落寞的站起来，身体有些无力。

他突然说话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厌恶你们。”接着，他近乎咆哮：“你说，为什么是你们，而不是我！”顿时，我内心一阵荒芜，也似乎在一瞬间，我好像知道了那一次次大门紧闭的原因。没错，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知道他的提问我们都没办法回答。

从他家走出来后，我莫名的有种负罪感，那种从内心到脊背的荒凉让我难受了很多天。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才是剥夺文奇生活的罪魁祸首；是不是不应该在自己得意的时候去“慰藉”他脆弱的心。这种关心，居然变成了伤害，一种永不复原的伤害。

其实，我没有什么值得让他羡慕的东西，大学里的差距和挫败、社会上的尔虞和欺诈，皆是痛苦叠着痛苦的缠绕在我们身边。我们都失去了真正想要的东西，我们的灵魂都无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