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月亮湾不是湾。月亮湾是一座小城。城里城外都没有湾，但城里的人还是习惯叫它湾城。

捕快听退休的老捕快讲，湾城曾经是有湾的。像月牙一样漂亮的水湾。就在城西。

捕快常去城西。如今那里只有一个月牙形的土坑，但捕快还是随老捕快叫它月亮湾。

湾里荒草丛生，捕快常去那里练剑。四月，一湾荒草新绿。

四月初九夜晚，月弓上弦。捕快又来到了月亮湾。今天不为练剑，他要等一个人。

晚风依旧清冷。捕快站在月亮湾里，静静地看一湾荒草在风中起伏不定。多像这满城的人啊，倏生忽灭里，太多的不由自主。那颗新绿未久又刚刚枯死的想来就是昨日命案中的死者吧。哪一颗又是自己呢？他想。

想不通的事捕快时常会想，但不会一直想下去。昨日湾里发生的命案捕快也多有想不通之处，但他不得不想下去。因为他是捕快，因为他接手了这个案子。

案子起初并非捕快负责。案发的第一时间，是捕头带人封锁的现场。当时捕快没去。捕头不太喜欢捕快。毕竟捕快用剑，而城里其他捕快都用刀。

捕头也用刀。捕头的刀很特别，没有刀鞘。据说这把刀是捕头的祖父花重金请当世名匠打造的，如今传给了捕头。

捕头向来刀不离身。

起初，捕快以为案子很快就会告破。像捕头之前办过的那些案子一样。对捕头的能力，捕快从未质疑过，尽管他同样不太喜欢捕头。

但事情的发展显然出乎了捕快意料。第二天上午，捕头就主动申请了回避，并推荐了捕快接替他。捕头说，我并非不喜欢你。相反，我很认可你的能力。表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希望能最尽快还她一个真相。

捕头的表妹是死者遗孀。

02

站在月亮湾里，站在一湾凉如水的风里，捕快还在回想捕头的话。他第一次知道捕头在湾城还有亲人。他从未见过捕头与表妹有过来往。他又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最终确信自己确实没有亲人。月亮湾没有，其他地方也不会有。

死者已经不在湾里。捕快白天在验尸房刚见了他。男，三十五岁，湾城落魄的富家独苗，不学无术。

“公婆病逝后，他更加变本加厉，嗜赌、酗酒，对我又打又骂。所剩不多的家底很快败光，还欠下一屁股债......他死不足惜，可这一屁股债要我怎么还呐”，捕快又想起表妹日间的哭诉。表妹还毫无顾忌地撸起袖子，让捕快看了看胳膊上的淤青。

捕快却似更喜欢看她的手。那是一双修长的手。一双让捕快眼前一亮的手。

捕快没有说节哀顺变。他告知表妹，从现场证据看死者可能是自杀。唯一的疑点是死者在案发地点留下了一些杂乱却又像是字迹的指痕，指甲缝里也塞着泥土。请放心，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疑点，正在对痕迹进行分析，不会让任何一个可能的凶手逍遥法外。

弦月快要西落了，捕快等的人还没有到。但捕快不急，捕快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他可以靠墙根晒太阳发一下午呆，也可以在月亮湾练一晚上剑。

发呆是捕快最喜欢的与这个世界的沟通方式，而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从师父将剑交给他的那一刻起，剑就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此刻，剑安静地挂在捕快腰间。剑柄握在捕快手里。

03

酒鬼，这是第几个了？捕快需要好好想想。他抬头看了看挂在西天的月亮，感觉一个个死去的人在上面影影绰绰地闪现，县丞幼子、东城张三、五马路李四、西关街赵屠夫......

五个。捕快当上捕快的这两年间，这是死的第五个酒鬼。前四个一个失足坠楼，两个失手被杀，一个失手杀了人偿命。

捕快又想起刚当上捕快的时候。捕头问他为什么当捕快。捕快说为了混口饭吃。捕头点点头没再说话。

捕快参与办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县丞幼子醉酒杀人案。捕头带着捕快，很快抽丝剥茧地破了案。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县丞幼子。

捕快很有破案的天赋。捕快还记得捕头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捕快。

但捕快觉得捕头不是一个好捕头。因为县丞幼子被无罪释放了。证据被全部销毁。

捕快问捕头为什么。捕头阴着脸低头不说话。半晌后捕头抬起头说，为了继续当捕头。

那你当捕头又是为了什么？捕快大声质问。
捕头目光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如果月亮湾还在，那一湾春水想来也应是这般温柔吧。一时间捕快竟有些出神。

“为了正义吧。”
捕头抬起头，温柔地望着天边的云，自语似地低喃道。

捕头望的是帝都方向。捕头的家曾在那里。

04

“嗡——！”月亮湾里一声清亮的剑鸣划破了夜的寂静。

“既然来了，就下来吧。”

“你很让我意外，竟然已将剑法练至了通明境界！”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从坑外跳了进来。

“我也很意外，我真不希望来的是你。”

“你知道我是谁？”黑衣人的声音依旧从容。

“你不该不带自己的刀来。”

“哦？”

“我的剑很利。”

“那要试过才知道。”黑衣人的手握住了刀柄。

“试之前，可否先解我几个疑惑？”

“县丞幼子的死？”

“看来果然不是意外”，捕快若有所料地点点头，“那张三李四和赵屠夫呢？”

“也是我。”

“怎么做到的？”

“这样。”黑衣人曲指一弹，一道白色的气刃破空而出，刹那间弹出三丈多远，倏忽而逝。

“聚气成刃，果然好功夫！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他们该死。”黑衣人沉默了一会，才略带些恨意地说。

“还不够。”

“我父亲是被一个酒鬼杀的。”

“结果那酒鬼却逍遥法外？”

“衙门说证据不足。”

“所以你选择当了捕快？”

“我说过。那是为了正义。”

“何为正义？”

“起初我以为律法就是正义。但后来发现不是。律法拿很多恶人没办法。”

“但是你有办法。”

“对。我没办法的时候，我的刀也有办法。”

“那你应该去做个刀客。”

“捕快的身份更方便。”

“但捕快是为了维护律法。”

“经历了县丞幼子的案子，你还相信律法？”

“如果连我们都不信，就更没有人会信了。”捕快迟疑了一下，还是肯定的答道。

“唉。听人说月亮湾还在的时候，湾城人人都相信律法。但如今，我看不到半点希望。我只看到当权者以权凌法，有钱者以钱瞒法。”

“我看到的还有以武欺法和徇私枉法。”

“也许吧。但我有我的坚持。”

“最后一个疑惑。为何要帮表妹？”

“你..你知道？”黑衣人眼睛突然瞪大，声音里也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我只知道表妹会功夫。”

黑衣人很快冷静了下来，他松开握刀的手，扯去面巾，说：

“我爱她。这理由够吗？”

“足够。”

捕快看着眼前曾经熟悉的面孔，像是突然间苍老了许多，只有如水般温柔的目光似曾相识。

05

案子破了，曾经受人尊敬的捕头畏罪自杀了。有人惊讶，有人惋惜，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始谴责，并列举出斑斑劣迹。

捕快却提不起一丝的情绪来。捕头的自杀令他猝不及防。他想过捕头会杀他灭口，但没想过他会在打斗中突然自杀。

捕快没爱过，他不太理解为什么，但不妨碍他理解了捕头的意思。捕头深夜而来，根本不是为杀他灭口。捕头不会滥杀无辜，那不是他心中的正义。

他本就是来送死的，为了他深爱的表妹。

捕快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他没再见过表妹。捕头与表妹之间的故事他也没兴趣知道。

捕快躺在月亮湾里。荒草将他的身子淹没，像淹没这里刚刚发生过的真相。

透过疏疏密密的茎叶，捕快看见月亮较昨日又丰满了些。一朵云被风吹过来遮住了月亮，又被风吹着远去。

明天的月亮会更丰满吧。捕快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