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蒙上你的眼

杨子木然的钻进帐篷里的睡袋,习惯的戴上眼罩。外面的风呼呼的刮着,有鸟儿和虫儿的鸣叫夹杂其中,杨子不愿闭眼,于是眼前出现一片黑暗。

有多少年这样子入睡了,戴上眼罩的感觉真的不好,冰冰凉凉,没有一丝温热和柔软,差那双手太远、太远。可没有了眼罩,杨子总是失眠,就连这几天也不例外。每日钻山林、上陡坡,累的直喘气,本该倒头就睡的,可不戴眼罩总是睡不着。

这次独自穿越,还是有点冒失,还好路上遇到了老黄,一位50多岁的背包客。杨子并不知道老黄的底细,可有人陪伴同路总是好的。何况老黄一路上教会了他很多野外生存的窍门,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会老黄的鼾声已经传了过来,一声接一声,反复响着,就像一首没有头绪的歌曲。杨子能想象到老黄的样子,干瘦而刻满皱纹的脸,晒的黑红,如同干瘪的苹果。呲着牙,闭着眼,偶尔会伸伸腿乱踢两下。腰应该是蜷着的,那么重的背包不压弯才怪。杨子不敢再想,自己到了那个年纪又会怎样?

中午爬上山脊的时候,杨子还是很高兴的,大喊大叫,把山脊跑了个遍。老黄只是笑了笑,就那么坐着,抽着烟,看着远方,偶尔会哼没调子的歌。杨子那时候正在兴头上,也没顾得问一问。直到跑累了,坐在老黄身边的时候,他才发现,一个人沉默的时候会这么冷。

杨子想问,却没开口,他怕开口后引出自己内心的忧伤。山脊草甸子上洒满了碎碎的野花,如同一颗颗亮着的星辰,无声息的隐藏着。杨子不知道,这些花再开口之后会不会随风零落。于是两个人就那么坐着,一个盯着远方的白云,一个盯着附近的野花,默默无语。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草甸子开始变红,风也开始变紧、变冷。老黄下了一锅面条,就着几瓣洋葱吃的满头大汗。杨子也被招呼着喝了一碗汤面,洋葱的气息很浓,直往头顶上蹿,于是杨子的喷嚏、鼻涕和眼泪就一起出场了。

老黄说,这个好,能补充维生素,还能预防感冒,背包客最怕感冒了。杨子只好把那几瓣洋葱吃完,这种鼻涕眼泪一起来的感觉,好多年都没有了,真好啊。杨子吃上瘾了,手里最后一瓣也被他放进了嘴里。这时候,他似乎明白了,老黄说的那个好是怎样的好。

杨子今年26岁,大学刚毕业没多久,工作还好,就是总感觉没有干劲,吵着闹着要辞职。父母当然不会同意了,于是吵闹升级为战争,杨子一气之下,出门爬山了。当然,他最后还是留下了一个小纸条,说明去向。这会儿不知道父母会怎样着急,杨子想发个信息保平安,可没有信号。还好昨天的平安信息父母总算收到了。

山风这会儿更紧了,带着刀子,劈哩叭啦的怪响,就连老黄的鼾声也被风声一起带走了。帐篷有点摇晃,却没被吹散,睡袋里也很冷,杨子有点想家了。他伸出手摘下眼罩,坐了起来。借助手机的微光,开到黑色眼罩上用黄色丝线绣着的一个笑脸,还有五个字面YZδYE,眼睛有点湿湿的。灯灭了,杨子胡乱的摸了一把脸,满手都是水滴。

那五个字母在黑夜里愈来愈亮,如同一轮明月升上山头。最后面的YE是一个名字,她在远方,却再也摸不到。还好有那个人亲手缝过的眼罩,戴着才不会失眠。

在这寂静的夜里,一个人的思绪总会最清晰。细细想来,如今所有的不如意都与那个缝过眼罩的人有关,杨子又一次把眼罩戴上,闭着眼开始睡眠。

以前一直不懂这些背包客的坚持,以为是脑子抽风的缘故,直到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这才明白孤独的含义。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无名的山头,反而心更为沉静,更为踏实。那些过往如同走马灯,在暗夜里浮现,一遍又一遍。

最初出现的是一双手,纤细修长,正紧紧的放在一张脸的眼前。然后声音就出现了,没有话语,只有笑声,咯咯咯,脆亮而悠长。

声音后面是一片模糊的影子,一样的绿军装,不一样的是高低胖瘦和头发的短长。他们也在笑着、闹着,有几声叫喊传过来。

“杨子,是我。”,“杨子,是我啊。”乱哄哄的,似乎很热闹。

近处站成一排如同呆鹅的就是杨子的队友了,一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浑身都被抽了筋。

这是大学军训的操场,震耳欲聋的号子声、军歌声,把宽阔的场地包绕起来。

杨子他们一队10人这会正在受罚呢,不过那个年轻的教官总是出新花样。就像现在,因为队员配合不到位,队列训练不整齐,教官让他们做小游戏熟悉、熟悉。

人高马大的杨子首先被叫了出来,队友会蒙住他的眼睛,不能开口,五次机会,猜出名字才算通过。否则,加训1小时,前面那些呆鹅似的队友,这会正在烦恼呢。

杨子不知道身后的人是谁,但感觉她惦着脚,鼻息很浅,手很小很软也很温暖。杨子知道有那么一个女生,可刚才介绍时他把人家名字忘了。这就很尴尬,怎么说似乎都会错啊。

“刘倩。”

“张萌”

“袁馨雨”

“宋雨晨”

都不对啊,还有那个叫什么名字,杨子想不出来,就这么站着。背后的人似乎生气了,小手充满了力量,杨子感觉天黑下来了。

“杨子,张依芸没通过,加练1小时。”教官的声音穿进耳朵眼里。“杨子,你怎么那么笨啊,我叫张依芸,听到了没有,笨死啦。”一个细微的女声埋怨道。

说话的人就叫张依芸,杨子的同学兼队友,也是这双手的主人。这是杨子与张依芸得的第一次交流,可惜败下阵来的却是杨子。

不是张依芸不漂亮,恰恰相反,她是最漂亮的一个。而这恰好是杨子的死穴,从小学一路走到大学,杨子最怕的就是漂亮女生,不仅记不住名字,就连说话也会哆嗦。这个病,杨子的同学和老师都知道,唯独母亲一无所知。不然的话,母亲又会说:“瞧瞧你那出息,和你爸一个样,没出息的很,也不知道我那时候咋会糊涂了呢。”

想到母亲说话的神态,杨子在黑夜里禁不住笑出声来,可笑着笑着,两眶里又一次溢满了泪水。

下一张照片从溢出的泪水里钻了出来。也是一双相同的手,一样纤细修长,松松的放在一张脸的眼前。然后传来脆亮的女生:“杨子,不许偷看,不然就不理你了。”

耳畔是嘻嘻哈哈的笑声,仔细分辨,应该都是女孩子发出的,人数6个。周围环境很喧闹,有震耳的歌声传来。

那是杨子和张依芸认识的第二年,似乎刚刚明确关系。张依芸的舍友让杨子请客,那天他们吃完饭,一位舍友提议去唱歌,于是一群人就去了KTV。

现在的节目是听歌曲,猜歌名。可怜的杨子又一次被蒙上眼睛,不过是喜欢的那双手。

音乐声响过,只听第一句,杨子就听出是朴树的那些花儿。可直到一首罢了,他也没说出名字,因为他对那双手有一丝留恋。

于是整个晚上,杨子就静静的待在一双手下听着一首又一首的歌曲,耳畔是嘻嘻哈哈的笑声,还有那熟悉无奈的笨死了的叹息声。那一晚过后,好长时间内,杨子发现,张依芸的舍友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她们都不懂,只要有的人懂就好,杨子想。

真笨啊,还是假笨,这个问题在静夜的山林里就像一团乌云,你不知道消失了,还是出现了。

远处传来几声嗷-嗷的嚎叫,听老黄说,这一带有狼的踪迹,想来,错不了。杨子拉了拉睡袋,紧紧的包裹住身体,夜里很冷,睡袋上结满了水珠。

要是被狼吃了,是不是就会见到那个人呢?这样想着,杨子反倒越来越放松,可那只狼的嚎叫声也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暗夜里的天边。

嚎叫声消失了,可脑子却更为清晰。一幅画展开来。最先出现的是戴着的眼罩,还有那醒目的笑脸和字母。

那是杨子最为失意的时刻,满脑子都是悲痛。他想不明白,两个相恋的人说分开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甚至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唯一需要的也就是在屏幕上敲三个字,然后发过去就好。

这会儿,杨子就收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三个字。电话打过去,也没有人接,他像个疯子似的在校园里乱窜,还是找不到人。这一夜,兄弟们陪他喝了好多酒,在快要倒下的那一刻,有人送来一个礼物。这时候,杨子才想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借着酒气,他拆开了礼物的包装,是一个黑色精巧的眼罩,上面用黄色的丝线绣着一张笑脸,还有还有五个字母YZδYE。下面有一条粉的便签,写着:“我不能再用双手蒙上你的双眼,就让它代替我的手吧。”杨子读着字条上的字,哭喊着戴上眼罩就那么睡着了,一夜过后,所有的记忆就像烧过的山林,遇风萌发。

从那天起,杨子睡觉就开始戴着眼罩,不论白天还是夜晚,不论晴天还是雨天,眼罩似乎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毕业的那天,杨子在学校大门外带着眼罩照了一张照片。有好事的同学把它发进了班级的群里,于是炸了锅。

有点赞的,有吆号的,有说酷比的,也有说装逼的。一条艾特他的留言,无缘故的一句话:“你还是幸福的。”

看这这条留言,杨子觉得自己是应该愤怒的,可不知为何就是愤怒不起来,反而有一丝忧伤浮在心头。他看看留言的人恰好是张依芸其中的一个舍友张萌,她这是落井下石呢?还是隐藏秘密呢?杨子觉得有必要和她谈谈。

可电话打了好几通,都没有人接,杨子决定去找她问问,可最终还是没能找到人。那一天的时光,就这么在惶惶不安和极度凄凉中渡过。可一直到毕业离校,杨子也没能想明白,更没有弄清楚。

就像现在,在这个寂静、寒冷而漫长的夜里,一个人无声的和自己对话,但即使这样,有些秘密永远也难于弄明白。就像隐藏在厚厚的野草下的碎花,没拔开荒草的那一刻,永远不会得到惊喜。

说到惊喜,杨子是明白的,可又有谁给他说过惊喜也是有时效性的啊,就像娇艳的玫瑰,放久了也会凋谢。

可能因为玫瑰太娇艳,太夺目,这次出现的画里,那双手和形影不离的眼罩全都消失了。有的只是一张桌子,还有桌子上放着的一束红玫瑰,对面的桌椅上空无一人,似乎该有人来。可直到夜深了,打烊的时候,还是一个人,一束花。

那是毕业后3年的日子,那天是离杨子被蒙上眼睛第一次恰好7年。单身的人总难免失落,而最好的疗伤药物就是回忆,哪怕第二天伤口会加剧溃烂,但短暂的麻醉总能短时间的缓解疼痛。

那天的杨子就是在用一束玫瑰来麻醉自己,想象着会有人来,于是整个晚上,在店门打烊之前的等待中,他是幸福的。这种幸福本该延续到第二天醒来,可有时老天并不会让你如意。

可能是那束玫瑰太耀眼,也可能是整个下午抱着一束花乱窜的杨子太过煽情。所以,回到家,刚躺到床上,就来了一条,没头没脑的消息,内容只有四个字:祝你幸福。

杨子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想回个电话,可信息没有号码,会不会别人发错了呢?这一夜,杨子在猜疑中失眠了。

两天后的一个快件打消了杨子的疑虑,有时候你会嫌快递太慢,可这会儿杨子却觉得这个快递太快了点。

这是一个没有邮寄人和地址的快件,收件人是杨子,就连电话也是他的。拆开后是一封信,淡蓝的信纸上有点点墨痕。

杨子:一切安好,见信如吾。本该两年前发出的,如今迟来也罢,见到你幸福如斯,吾甚感欣慰。这三年来的辛苦,我没能见过,更没能陪伴,可苦了你。

太多的话似乎没有必要了,你幸福就好,我也要走了。谋划了好久好久,终于要走了,还是有点舍不得啊。太多的事过去了,说出来反而让人心安。

三年前,是我对不住你,今天见到你幸福了,总算止住了蔓延的愧疚。这伤疤也该到了愈合的时候,或许要不了多久吧。

还是祝福你,我既然走了,就会有人给你蒙上双眼的。当初仓促之间送你的黑色眼罩还是孟浪了啊,不喜欢就丢了吧。

我知道你现在没有什么是我能给你的了,唯一想说的就一句话。认识你是我最高兴的事情,蒙你的双眼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可如今再也做不了了。

唉!世事难料,祝幸福、安康。

杨子从笔迹和字里行间看出这是张依芸的亲笔信,可怎么看,怎么都不对。这是今日发的,还是三年前写的呢?他太激动了,竟然糊涂了,分不清时间。

可反复和同学联系,询问之后,杨子一下清醒过来,整个人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倒下,异常清醒。

一天前,张依芸去欧洲留学了。走的时候,有人去送她,发现她是流着眼泪登上飞机的。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哭,但有人知道,这三年因为她妈妈的缘故,她过的很苦。

也有人听说过,有关杨子的事,是因为张依芸的母亲不喜欢他,加之她母亲有心脏病,于是张依芸在艰难的选择中暂时放弃。

杨子知道这些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似乎一切都迟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迟与不迟只是他自己对自己的看法,如若坚持,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的时候。

于是有了开头的一幕,有了这次孤独的穿越。这一夜,应该是难忘的一夜,不仅是因为碰到老黄,更因为那些突如其来的片段。杨子想明白了一件事,幸福从来都是需要去争取的,等来的不叫幸福。就这么想着,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山脊的远处,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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