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薛】独上西楼(一)

时光荏苒,倥偬百年。

已然过去了许久,久到岁月都叫不出去者名姓,活死人医白骨的仙人故事已成了家喻户晓的传说,四大家族兴衰交替、仙督之位更迭数次。

久到某日世间某个角落里,某个破旧却饱满的锁灵囊猛然撕裂,一股灵气缭绕而去、隐于九天云霄之中便无了踪影。

至此,人间再无相识。


晓星尘初次睁眼时,头顶床头的夜明珠亮得正莹莹,许久未接触光线的双眼被灼得生疼,他复又阖眼,待身体不适感渐褪,方才以手虚掩双目,缓缓立起上身来。

床边小凳上正坐着个小姑娘,上身着浅白对襟夹臂小袄,下身着鸦青勾边芙蓉裙;以手撑腮,一手捻着根玉如意,百无聊赖地点数着床柱上追逐戏游的龙凤。小姑娘闻声抬眼,立刻“啊”了一声,惊得手中如意坠在小几之上,她整个人又仿佛被重物砸中,噌地弹了起来,捡起玉如意、一阵风似的刮出了门户。

晓星尘只看见小姑娘一抹瞬极间消失的鸦青色衣角。一阵眩晕感由识海之中卷席而来,他虚扶额头复又躺下。

周围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床帘外罩着一层层轻柔的浅色帷幔,泛着月光乳液般莹莹的光晕,一眼便能看出绝非凡品;雕刻着精致木纹的窗棂旁,傍着一枝翠玉般的水横枝。可晓星尘却觉得,那里应放着一盆荷之冠才是。

奇怪……他怎会知道这屋里物件的摆放?

晓星尘心中有千思万绪纠缠,斩不断,理还乱。自碎魂魄时,他已做好再不重归于世的准备,却不想今日,竟又能重见天日。只是不知这是何岁何日,宋岚与阿菁,可还安好否。

既然肯花大功夫修复他的魂魄,那便不会轻易害他。识海逐渐清明,晓星尘想明白了这一点,便静静躺在床上,尝试着运转灵力。

小姑娘虽在门外,可声音传入他耳中——这倒不是他刻意偷听,而是小姑娘说话声音太过响亮,他想不听都难——却是清晰无比:“对,终于醒啦!有否记忆?不知……私问仙君欲何置……是,青萝立刻就去。”

吱呀一声,门又被人从外推开。青萝迈着轻巧的步子走进来,玉如意还掂在手里。她从一旁柜中取出一叠薄薄的素色衣物,展了开来,是件做工精细的外袍,绣有繁复的符文。晓星尘复又坐起身,温声道:“……姑娘,这是何意?”

青萝闻言瞪大眼睛,支支吾吾道:“星君……您……唤妾青萝便好。”

晓星尘依言道:“那,青萝。此间何处?今朝何岁?”

青萝低下头来,抿着唇角只道:“您片刻即可知。”

此后,她便不愿多言了。青萝将白袍在床铺上展平,复又躬身取出一双白靴,看样子是要服侍他更衣。自总角后,晓星尘便再没让师父给自己更过衣,后来一直是他照顾别个。见状,晓星尘连忙制止她的动作,道:“我自己来就好。”

青萝抬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却还是依言乖乖地走了出去,并且细心地带上了门扉。


晓星尘跟随在青萝身后,穿过一道道曲折的回廊。

回廊外是绚烂的银河,星子划过苍穹,带起一道由星尘组成、雾气般缥缈的银带;点点荧光绕在他身边,偶尔亲昵地蹭着他的脸颊,却又在他抬手欲触时散了开来,反反复复几次,如同一群天真烂漫的精灵。晓星尘着一身白袍,臂弯里搭着拂尘,青年眉眼清俊,轮廓柔和。青萝在前面引路,忍不住偷偷回头观望,红了脸颊,心道星君下凡渡了一道情劫,气质却越发的出尘了呢。

晓星尘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纵使他如何想,也想不到前尘种种,也只不过是注定的劫数;更想不到自己历经世事叵测,却是仙人下界渡劫。青萝说他因自散魂魄,好不容易才集了回来,单单是修复,就耗费了近百年的时光;记忆有损,不记得渡劫前的事,也是正常的,在人间的事情,应该也有些不记得了。

白衣道人细细思索。记忆最后的片段是路遇阿菁,二人行至义城,然后在路旁草丛中……

戛然而止。

他觉得这应当是非常重要的记忆,可无论如何细思,那处也仍是一片空白,等着墨色渲染,恢复原有的画卷。

又转过一道回廊。青萝回首解释道,洗髓池在星君殿最西,路途确实远了些许,转过这道回廊便到了。果真如她所言,回廊尽头是一片浩瀚无边界的云海,由青石围起,堪堪是个池子模样。青萝毕恭毕敬地躬身退去。

“……且慢。”晓星尘思酌片刻,还是叫住了她,“你在我渡劫前便是随侍?”他觉得,自己怎么说也不会安排一个小姑娘做贴身随侍的。果然,青萝连连摇头道:“非也。星君大人先前没有随侍,魂魄下界后,才安排了妾来守候您归来。”

待青萝离去,晓星尘缓缓除了衣物,步入池中。池水远观是一片云海,近了才感受得到水似的涟漪与清波,说是灵泉实不为过。他心中惊赞不已,试着捧一捧水花,指尖触及的却是一片缭绕缥缈的云雾。温暖的感觉包围着他,滋养着刚归位不久的魂魄,识海逐渐空明,身体仿佛魂灵出窍般轻盈……

虚空中陆续钻出微弱光点,围着他打转,似乎在打量这个闯进它们领地的人;随即停在他额边、一个接一个钻人太阳穴之中。晓星尘只觉一阵恍惚,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待晓星尘出来时,青萝不知去哪了,池边守候着个扎双髻的小童,见他步出云池,连忙恭恭敬敬地呈上换洗衣物,垂眸不敢多看,只道这是青萝姑娘准备的衣物,还请星君换上。

转到原先的那道回廊,青萝正站在廊角,靠在栏杆上,孩子气地探出一只手去够前方银河中一颗星子。晓星尘不忍惊扰她,静静地站了片刻,直到她终于够着了那颗星子,咯咯笑着将其捧在手心。

晓星尘轻声道:“好玩吗?”

在他印象中,分明有个人也喜欢这般去够檐下雨滴,只是他无论如何也记不起那人姓名。

青萝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妾,妾等候多时……”

晓星尘本就无意怪罪她,方才只是顺口一问,见她吓成这样,不由得忍俊不禁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好了,没怪你。走罢。”

青萝又惊又喜,心道星君性子真是愈发温和了。

晓星尘浑然不知她的心思,否则定要想起阿菁来;心中有事,步子倒是越来越快;青萝渐渐掉到后面,又不敢出声唤他,只好小跑着跟上。走了半晌,她方才猛地想起此行目的,又想是自己玩忽职守,耽误了时间,暗自害怕被责怪;若是星尘星君还好,但这可是那位子琛仙君安排的差事啊……

青萝忸怩片刻,怯怯开口唤道:“星君……”

话音刚起,一阵喧闹从前方传来,有人声、还有崩响声,吞没了她的声音。晓星尘先前浑然不觉,被这骚乱一惊才发现青萝在身后,顺势搀了一把她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喧哗声更近了。晓星尘听得分明,里面还夹杂着奕铃声——显然是支押运犯人的队伍。星君殿里出现这样的动静确实是有些奇怪。

青萝已然快哭出来了。

晓星尘略一思索,单手握住她单薄的肩,在她背后轻拍几下,似是安抚。

他出山前,常照料师弟师妹,对付小孩子已经是得心应手了。青萝虽说或许有几百岁了,可分明还是小孩子心性,这副模样定是害怕被责罚。晓星尘遂温言细语道:“莫怕,没怪你呢。”

正说着,一股大力猛的从他身后袭来。晓星尘心思全在青萝身上,一时不察,竟被人扭了手腕抓在背后;他弯膝后踢,被对方灵巧躲过;袭击者转身扭腰将两条长腿架上他脖颈,整个人骑在他身上,复又折身缘肩臂滑下,伏在他怀中,左手搭在他肩上;是情人般亲昵的动作,晓星尘却感觉颈间透过皮肉传来丝丝寒意,顺缝隙爬入骨髓、直至灵魂深处。青萝被甩开,跌坐在地上,惊得眼泪都呆住了。

一方窄廊,风云瞬息突变。

那人语调甜腻亲热,分明才是个少年,却仿佛毒蛇嘶嘶低语:“星君,您可别动。我这东西可是能切碎您修复不久的魂魄的呢。”

他的话丝毫没有夸张成分,晓星尘几乎可以触摸到魂魄传来的颤栗。晓星尘定定心神,试探道:“你是触了天条,还是在下界为非作歹?”

那人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低低笑了几声,道:“我说我弑了仙,星君信否?”

他说话的语调怪异得很,虽是亲热甜腻的语气,却无端地透出一股森然与凶狠。

晓星尘道:“若是这把剑,倒有可能。”

对方故作惊讶道:“哟,星君怎么知道您颈上是把剑,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呢?”

有人喝道:“快快松开星君,饶你不死!”

晓星尘视线被挡住,只能看见怀中人乌黑的发丝与瘦削的脸颊,听见喊话人的声音,却不见其容。那人甜腻腻道:“可是我一放,就会被你们射成马蜂窝哦,傻子才放呢。星君大人,您说是吗——”他察觉到动静,原本虚搭在颈项间的利刃贴近皮肤,语气蓦转狠戾,“小丫头,你若想星君横尸当场魂飞魄散,你就过来罢。”

青萝连忙停住脚步。方才喊话的人被他骇住,生怕他伤了晓星尘一丝,后来怪罪到自己头上,是以讪讪没了声息。

晓星尘道:“你先松手。放心,有我在,不会伤你丝毫。”

那人复又笑了,这次却能听出他笑声里的不屑与冷然。他幽幽道:“……你保证?”

他猛的抬起头来,直视晓星尘的双眼,愤愤喝道:“晓星尘,再活一世,你还是这么愚蠢!”他手中剑光森寒的长剑压近几分,切入皮肉,滚出几滴血珠,“你当真是天真得可笑!”

青萝尖叫道:“你快放开星君!”

他这一抬头,晓星尘才看清他面容。这人声音像未及弱冠的少年,模样兼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不过刚及弱冠的模样,年轻得很;俊秀的面容,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眼底埋藏的野气与杀意。而开口时唇缝间隐隐可见的一对虎牙,却又让他显得可爱得有些稚气,无形间掩盖了眼底的凶狠。

晓星尘的视线落在他搭在自己肩上的左手上。那人左手佩一只黑手套,晓星尘却一眼看出小指处的残缺。

几秒内,晓星尘将对方打量殆尽。

……大抵是个身世凄惨之人。

心头翻滚起不明不白的复杂情绪。晓星尘垂眸,仿佛颈间那把利刃不存在似的抬头,动作轻柔地抚上了怀中人的发。

他缓缓道:“我保证。”

大抵是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动作,那人微微失了神,愣了片刻。青萝趁此机会,几步冲上前拉开了晓星尘,押送几人顺势夺了其手中长剑,精铁坠地时发出铛的脆响。

领头者忙不迭地指挥下属赶快捆绑好此人。青萝惊魂未定,一抬眼方才大叫起来:“星君,你流血了!”

她是仙界物件所化,自有灵识起便见一派祥和景象,从未见得这般鲜血淋漓,惊得这般模样实属正常。晓星尘抬手一摸,果然,原先的几滴血珠已汇成细细涓流,缘脖颈弧度下流,领口业已染上些许血色。晓星尘却丝毫察觉不到疼痛。

领头者已是满面薄汗,心想这次让犯人伤了星君,定是逃不过责罚了。那人半跪于地,是卑微至极的姿态,却勾唇愉悦地笑了,道:“星君,你呀,可等死罢。我呢,本来就是要死的,拖你这样一个垫背,倒也不亏。”

青萝带着哭腔喝道:“你别瞎说!”

那人哼道:“你就当我是唬你的罢。”

晓星尘只觉万分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句话,无意识间动了动唇:“饶了我罢……”

声如蚊蚋。那人却顿了一顿,抬首看向晓星尘。

他懒懒道:“……星君,我本来想让你死的。可现在我想起来了,我这降灾的毒,还有一法可解。不信,就算了罢。”

青萝道:“星君!别信他!”

晓星尘浑然不觉自己刚刚吐出何言,凝眉蹲下,直视他的双眸,道:“何法?”

那人道:“你先放了我再说。”

晓星尘依言让押者给他送了绑。那人慢悠悠地站起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紫红色的小药丸抛给晓星尘,道:“吃了它。止血。”

血果然止住了。晓星尘又道:“接下来如何?”

那人道:“不急。星君,先带我回去如何?也就您一句话的事。”他转转眼珠,指向一旁的青萝,“不带她。你和我,关起门来谈。”

晓星尘略一思索,道:“可。”

青萝虽不甘心,却还是跟着押送的队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那人方才笑道:“星君,您可记住了,我叫薛洋。薛洋的薛,薛洋的洋。”

这分明是个油腔滑调的小流氓,可这市井话却一点也不令人生厌。晓星尘一时间竟有些忍俊不禁,道:“走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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