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八章

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八章

2015-02-18 11:2338

阳春三月,尽管山里的天气还有些凉,但太阳已是十分的争气,红艳艳亮晃晃的。夹衣都挂不住,午时正暖,短衫的人都有。每年此时,都是山野里人最多的时候,想农忙时节一样。也怪,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单单在陈炉这个地方有一种灌木,当地人叫龙柏,不是龙柏树而是一种灌木,至今也不知其学名。每到阳春三月,这种灌木的龙柏就早早发出新芽,正是龙柏的这种新芽给多少年来的陈炉餐桌增添了一种新的菜品,就叫龙柏芽。 可以推想,这种叫龙柏芽的菜品一定是在饥荒年代人们探索可以果腹的食品是发现的。龙柏芽本身涩苦,在开水中汆熟捞出,立即投入凉水之中,整整浸泡一夜,二日晨捞出凉拌就是上好的菜品了。一种食品天长日久的吃就吃上了瘾,没有这东西好像少了一段季节,错过了一段日子。再加上,作为灌木叶子的龙柏芽清香醇厚,口感与其它松脆的菜品又自不同,奈嚼而清香,最终成为当地人在这个季节的美味佳肴。有人以此赠送亲朋,也有亲朋在这个季节趁上街的机会在镇上的亲朋家里去点名品尝。因而,每年这个季节婆娘媳妇女子娃,有闲暇时间的汉子,都到山里去捋龙柏芽,因为错过十天半个月,龙柏芽花苞形成甚至开花后,就不能再上餐桌了,涩苦味除不去,还有些老的嚼不动,独特的清香味也淡了。

春天的衣装是鲜艳多彩的。漫山遍野捋龙柏芽的男男女女的鲜亮衣服,就像麦收时节到处飞舞的蝴蝶一样,此时散布在炉山的山山岭岭。各种口袋都派上用场,每到午后归来,大袋子小袋子都被装得满满当当,有人干脆用绳子将两个口袋连起来,身前身后各架一个,把一个人显得就不见了。龙柏芽较轻,有小孩弯腰拖着一个大口袋虽不觉得累,但看得人实在不忍心。也正因了这个简单的劳动成果是大自然的馈赠,所以在收获之中就多了些从容和快乐,山山岭岭的人群嘻嘻哈哈笑声不断。

一个坐在几个大袋子旁边守摊的小女孩嗲声嗲气的说:“有吃粮的来啦。”

有人顺着女孩指的方向一看,从大山能够看见道路的地方一直到快到文昌阁的路面上,都是涌涌不断的军队。有头无尾。发一声喊,山山岭岭的人纷纷聚拢起来,沿着回镇上的路急急赶回。那时节,老百姓一怕土匪,二怕的就是军队。土匪有话明说,军队会有各种借口,都叫你钱粮受灾。回家关门,埋财藏粮,惹不起就躲。先是军人再是辎重后是粮草,沥沥拉拉整整过了半个月才算完。后听说,这还是套匪卢占奎的队伍,不过现在叫靖国军了。

卢军驻扎耀县,排第三支队旅长杨瑞亭率部驻扎同官县。杨瑞亭刚进同官,就带领一竿子人马去了金锁的金牛庄。金牛庄在清朝宣统三年,也就是一九一一年,由中美合作开采本地底下不断往外冒的煤油。说是煤油,其实是与煤共生的原油。因与煤埋藏一起,受到挤压而冒出地面。一应机械设备都是从国外运来,一经生产就见了效益。杨瑞亭一进同官就瞄上了金牛庄开采石油的机械设备,不到两天时间,拆卸砸毁了全部机器,运到城关河东新开设的炮局制造火器。据史料记载,杨瑞亭驻同三年时间,共索小麦一万七千多石,饲草近四十万斤,饲料一万四千石。同官乃弹丸小县,请宣统年间仅有居民户数四千九百八十户,人口三万二千六百八十人。区区小县如何承受得起如此巨额军粮。再加上抓人拉票,掳掠奸淫,人们恨得咬牙切齿。这些兵头上都留有一根长毛辫子,就称他们为“长帽根子兵”。

传帖的结果是在北堡子里集中起来,在大家切切嘈嘈时,雒武首先说话:“众位乡亲,大家集中起来,无非是想着咋样与卢占奎队伍斗一斗,叫咱镇上再不受队伍上的糟害。我看,咱就推举穆武举给咱挑头举事。大家看行不行?”正找不到任何指示的民众当然一窝蜂的拥护。穆青云款款走出人群:“大家都看到啦,思想着如何抗击卢匪,耀县已经闹起来了。我们也不能落后。队伍一时半会没有走的意思,我们不能静等着由他们糟害。要组织一支保卫地方的武装对付他们。大家愿意不愿意?”众人的回答是肯定的,谁家还能经受这样没长没短的折磨?红枪会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诞生了。

那一天的日头黄蜡蜡的,有气无力地象得了黄热病。奥热里的虫声也显得焦躁不安。路上已经断了行人。兵荒马乱的时节,往来客商结伴成群而行,早已是日头红亮才敢上路,太阳一落下即可歇息,绝不走夜路。不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那年月谁遇见兵都是有理都说不清。走马梁是同官县上陈炉镇的主要通道,骡马经过踩踏出的灰土有三四寸后,懒洋洋的躺在川道与山原的斜坡上,扭曲的样子像一条将死的虫。田野里麦田已经翻过,泥土在骄阳里暴晒一整天,弥散与蒸腾的是一股莫名的焦熟的味道。草不动树不摇,连附近村庄里的狗都找个凉的窝起来睡觉。玉米已经有一人高,旱情使地墒不够,玉米有一搭没一搭的等候雨水的降临,一副爱来不来的样子,叫人看着着急。涝水窨子里更是奥热难耐,十几个人光着身子开着凉丝丝的土壁,手里的蒿把子不停地搧来搧去,窨子里的蚊子是一点也不客气的追寻着送上门来的食物来源,成功的游击战骚扰的这些精壮的汉子骂声连连。但蚊子听不懂也不想懂,仍然一次次发动着袭击。就有人说:“也不下一点,下一点点也行啊。”抱怨说明是没有事主能够听得到,只有一同受熬煎的人沉默着,说也是白说。水窨子是靠田边地头低洼之处掏挖出来的洼窑,进口就是坑,有一两尺或三四尺深,口外连接下水路。遇有天雨就会进些雨水,或多或少,天旱时能救个急。窨子有大有小,小的可容三四个人,大的也就四五个人。临近的四五个水窨子里此刻都有人。夜色渐渐暗下来,就有人在闷热里拉出鼾声。旁边的人捅一捅他,转一个身又睡去,嘴里骂骂咧咧的。

在如何抗击卢匪的思路上穆武举与雒武产生了分歧。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七十多后人可以长期武装,还有二百多人紧急需要时可以顶上去。枪只有六七杆,其余的全是长矛或大刀。穆青云认为,抗击卢匪是个长期事情,要积极组织人马与之抗衡,打仗就是打仗,集中财力物力和狗日的干。雒武认为,组织红枪会是保一方乡里不受卢匪糟害,要立足于小镇地盘以护卫为主,我们不是军队,不能与卢匪实打实的打仗。打仗是军队的事,红枪会是镇上的自卫武装,要以保卫镇上居民不受或少受卢匪糟害为主要任务。不主动出击,不搞军事对立。有事先坚壁撤人再派人交换意见,万万不可用强。真要硬对硬的打仗我们短处太多,是不可能于正规的军队硬拼的。穆青云把枪手与冷器分开,枪手在外游击敌人,冷器在内保护乡邻。雒武说,往上推几百年,抗击外来敌人的斗争有数百起,只能用武装加谈判的办法,否则只是延缓侵入进程,徒增一些坟墓而已。从七义烈到赵循祖、张五十等等,都是这样。随后又请两家大掌柜经见丰富的梁玉山给穆青云说,依然无果。穆青云认为,世道变了,历史正以极高的节律向前推进,英雄当登高一呼干一番事业,不要像小脚女人一样总是看前人咋做,要以新眼光看新世事。当年曾国藩组织湘军也不是一点点做大的……。那一晚在北堡子里,两个人谁也没有说服谁,穆青云认为作为联头的雒武缺乏一种硬气,缺乏一种精神,缺乏一种做大事的眼光,雒武认为穆青云英雄主义,有勇欠谋,好大喜功,不求实不求果,一门心思只为去干,却忘记为什么去干,有气魄无胆略。最后两个人几乎拍了桌子,不欢而散。那一夜的夜色象墨汁一样的黑,天幕上什么也没有。炉山上上下下只有正在烧的窑场的炉火在汹涌,烟囱上在漆黑的夜幕上映出更加炽热绚丽的红焰,象久久蓄积的地火在喷射,期待有一个更加巨大而磅礴的出口。窑炉前忙碌的烧窑工熟练大气的向炉膛中加进煤炭,在窑门口火光里舞动的人影,象英雄又象虚影,知道的人认为他们在煅烧精美的陶瓷,不知道的不知他们在忙碌什么。到底如何在乱世保护镇上的民人安生的生活 ?

随着东方的亮色渐渐浮起,太阳轻松一跳脱出远方的天际,一路遥遥上升,不急不慌,想在闷睡中巡天。水窨子里抗击一夜蚊虫叮咬的精壮小伙们,忘了昨夜的恼怒,尽管身上脸上到处是红疙瘩,但蚊虫的瘙痒远远不及即将来临的打仗的刺激与恐惧给人精神上的控制。枪身上已经握出了汗,所有的发子弹被一一拿出来檫得铮铮发亮,根据封赞化图解制作的各种土雷的眼子拉出来吊在最容易点火的方向。带队的恒奎是杀猪匠,有胆略,此刻依然平静的抽着旱烟,宽厚的脸膛上没有任何表情,经常打开猪的膛腹立即抓下一块猪胰子吸溜下肚的嘴上此时还是一抹油亮。在老远的原畔望哨的老五没有任何动静,土灰色的衣服远远望去象一片烂套子与田地完全地结合在一起。一两只乌鸦在天空中游来游去,不知发现了什么食物,纠纠结结就是走不开那片地方。远处传来驮队的铃声,继而是人的说话声和牲畜的蹄声。如果不是这可憎的卢匪,听了这铃声和蹄声就给人提精神,象看着窑炉上的火听着各窑场验货的声音一样,叫人心里敞亮而有信心。打仗这事过去没弄过,将来会咋样也说不清,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想到这里,恒奎吐出一口旱烟,骂道:“这些狗日的,咋一天净想着糟害人哩,回家过日子多好。”就在这时,有人压着嗓子喊:“快看,老五摆手里。”果然,那片烂套子鼓出一只手臂在焦急的摆动。

“大伙不要急,我先过去看看,我摆手时大家再到各人看好的地方,我不打枪谁都不许打枪。记下啦?”说话间机灵的猫着腰顺着地垫跑向老五望哨的地方。

角落里的灯娃说:“这老东西还行,象个偷鸡的老狐狸。”

有人牙齿不自然的磕碰着答:“是......哩......是哩,象个出彩的狐狸。”

有人蹬了说话的人一脚。“啊呀,蹬我做啥?”灯娃说。

“闭上臭嘴。吓得该尿裤子了吧?怂囊鬼。”

原畔的恒奎摆手,几个水窨子几乎同时跃出几十号人马,都猫着腰在一片“嚓嚓”声中快速赶到头一天看好的位置,还没有看见敌人,就匆匆将携带的各种武器摆放好。有人的脑袋就越出原畔视线,急的恒奎低声骂道:“把你外猪脑壳低下。”来人赶紧低下头。走马梁中断转弯处稀稀拉拉转过来一队人马,有二三十个当兵的,还有几十个牵着牲畜的民夫。几乎个个牲畜的尾巴都拽着一个军人,故意后仰着身子,任由牲畜拉着迈着步子。估计还有一袋烟的功夫才会到射程之内。有人小声说:“恒奎伯,叫我先回去,我腿肚子抽筋哩。”“啪”一个土块砸在说话人的背上,“打我干啥……?”接着是一串压抑的呜呜声,有人捂上了他的嘴。

“灯娃你过来,”灯娃爬到恒奎跟前:“我枪打得没你好,你给我看好第四个拽骡子尾巴的,那是个官。我叫你打你就打。”灯娃“嗯”一声,就移动着枪管瞄上了军官。有人憋出了一个屁,没有人招识。除了越来越近的牲畜铃声,世界像是无声的画面,叫人有难耐的想打破这种寂寞的冲动。

恒奎的手就在灯娃的面前斜举着,时刻准备落下。一个兵与一个民夫吵起来,当兵的抽了民夫几个耳光,民夫堆在地上不走了。当官的走到跟前踢了军人一脚,又拉起民夫,队伍又继续走。恒奎小声骂道:“狗日的磨磨唧唧,急死人啦。”

当恒奎的手落下的一瞬间,灯娃的枪响了,当官的原地拧一个身跌倒在地。一串枪声随之而起,牲畜惊跑,民夫蹲下,而当兵的则齐齐趴在地上。有人还在开火。恒奎大声喊:“节省子弹,等敌人上来再瞄准了打。”

士兵有几杆枪时不时放过来,其余的好像并不着急,原地一滚找到合适的掩体匍匐着。有人看见士兵下了沟,还有人拐向另一边。有人说,这狗日的还不经打,莫闹啥就跑了。恒奎叫灯娃慢慢瞄,一枪打一个脑袋。灯娃象打鸟一样沉稳的慢慢点着,一会就有四五个点射。高兴地恒奎叫道:“打得好,打得好,回去老叔给你喝酒。”就在这时,队伍两边都响起了枪声,两边包抄上来的士兵已经进入战斗。恒奎一见,大叫不好,疯狂的喊叫:“边掩护边跑,快往树林子了钻。灯娃敲左边的,我敲右边的。大伙扔雷子快跑。”只是已经来不及点雷子了。栓柱掏出火镰还没来得及打火就倒在地上。大家一窝蜂地往树林跑,在密集的枪声里不断有人倒下。情势已经万分危急,恒奎开枪间隙对灯娃说:“再打两枪咱俩一起滚下沟去,要快。”两声枪响,两个人一起翻滚下沟畔,已接近自由落体的速度滚落到坡底,影影忽忽见上边原畔有人举枪射击,就不约而同在一个翻身钻进一个大的水葫芦里。水葫芦是黄土高原地形中一个特有的地理现象。黄土经过长期的积水浸泡大面积下陷,从而形成水流的新通道。水葫芦在底部有一个较小的漏斗,而漏斗底下有多大有多深就不得而知了。当恒奎与灯娃的身体触地,没有霎那的停留就像坐上了溜溜板,飞速下落。当他们的身体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沟底部的玉米地边上。当然这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因为在下落的过程之中他们已经昏迷过去 ,是在没有也不会有任何防备措施的情况下摔下去。

栓柱在恒奎大喊快跑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跑了,勉强挣扎起来跑了几步,后腰眼子就钻进一颗子弹,惊吓与无力感使他扑倒在地人事不省。待到醒来时已经发现自己趴在马背上,没有剧痛,只是意识不清,糊里胡涂随着牲畜的行进节律而摇摆。审讯是极其简单的,姓甚名谁哪里人,什么武装谁是头,多少枪支想干什么,糊里胡涂之中,人家问就照实说了。当晚,一声枪响后,栓柱被扔在了县城南涝池旁的暗沟里。

往树林里跑的队员惊慌失措,能够钻进树林的基本上都有了活命的机会。有两个人被绊倒,赶上来的士兵毫不犹豫的开了枪。钻进树林的队员也来不及招呼,只一个劲的往前跑,沿着军台岭的大方向走,直到坐在军台岭顶上才敢歇一口气。清点结果有十六人不见终影,其中包括恒奎与灯娃,还有栓柱。找一处水洼子洗洗脸喝口水,剩下的人没精打采顺着军台岭南坡梢林下北沟往回走。大伙觉得很窝囊,仗这样打能行吗?好像没有任何悬念,没有做好认真的足够的思想准备。

穆青云与雒武把队员集中到北堡子里,请来任家湾的郎中包扎疗伤,又着人把已经回家的队员请来,安排做饭修整。

那一天下午是红亮亮的晚霞,将炉山浆染的像一幅着色丰富的油画,青山苍苍,窑居鳞鳞,炉火旺盛,只是少了平日的喧嚣,象一幅静态的画。有谁家的哭声开了个头,就有许多哭声传出来挂在夜空的黑暗里久久不去。北堡子里灯火通明,动员来的人给队员送吃送喝,郎中不停来回巡视着已经包扎好了的受伤的队员。穆青云浓眉拧在一起亲自给受伤的队员喂药喂饭,雒武与一群队员的家属在说着什么,偶尔有人深深的叹息。随队携带的各种雷子全都丢光了,有人说。穆青云说,不要紧,这些都还会制出来,来日方长。

派出去到战场上背队员遗体的人已经走了。夜深时,北堡子正窑里的灯光还亮着,只有穆青云和雒武两个人。

“明个要叫人盯紧,说不定匪兵会来报复。”雒武说。

“有可能,但他们也吃不准谁在和他们打仗,也可能暂时不会来。只是,一定会来的,我们要做些准备。”穆青云说了自己的意见。

“这回来了咋个打法?”

“难说。很可能是一场硬仗。我本来是叫他们出去开开眼界,和匪兵交交手练练胆子,也叫匪兵知道有武装在和他们斗,叫这些王八蛋识相点。谁知第一回出击就成了这,太叫人失望。”

“你歇息一下,筹划后面的事。我连夜安排四个堡子的防卫,叫各社准备好突然情况下咋组织乡邻进各堡子。”雒武说着推开门走进黑暗里。

二日晨是个绝好的天气,小镇昨日经历的一切都在默默地恢复,清晨牲畜的铃声和各大车店里开始的喧嚣,表明炉山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会馆区的动静是有秩序有节奏的,没有大车店里那样的凌乱。是谁首先发现了那一天的异样不知道,但当刚刚爬起来准备叫人商量话的穆青云提起石锁还未举到头顶的时候,贺蛮急火火跑进门:“快快,来了很多匪兵,已经把西堡子包围了,北堡子已经被人家控制……。”穆青云一听,回身走进窑洞抓起炕边上的枪上了堡子最高处的哨塔。四面瞭望,南北两面坡下都有靠着土崖的士兵,西面是峭崖无危险。东面连着北堡子的原畔上人影晃动,手里的枪在黎明的湛蓝里闪着光。潜行回到院子,叫贺蛮立即叫来几个窑上的夜工,叫他们分头从地洞通知各家各户准备进堡子,北堡子是不能去了,都来西堡子。所有红枪会人员拿上武器到西堡子集合,准备打仗。同时叫两个人去通知南堡子。

战斗打响是在七点半左右。“哔儿”的一声枪响,子弹落在哨塔瞭望孔的边上,溅起的红砖沫子唰一声落在就近的皂角树上,惊得喜鹊扑簌簌飞出了巢。紧接着是喊话:“穆青云雒武和红枪会的弟兄们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请你们放下武器,只要不再抵抗,我们将不追究你们的任何责任。缴纳军粮是和过去的皇粮是一样的,只要交纳了军粮,其它的事我们一律不予追究……”。穆青云吩咐枪法好的队员瞄准喊话的士兵打,一枪出去没打中,但喊话即刻停止,紧跟着枪声雨点般喷射过来。

红枪会会员紧急中已集合起来一些,乡邻们也逐渐进入西堡子大窑躲避。一个上午的拉锯仗开始。听到枪声的雒武明知坏了,立即要铁锤叫德仓和麦斗,集合东三社红枪会会员准备参加战斗。德仓召集人,麦斗去探听情况。又吩咐梅瑞卿叫上各社能干的婆娘们开始做军粮,主要是烙锅盔。站在南堡子北门前观看,北堡子显然已经被匪兵控制,北堡子西坡三个层次的崖畔上都有正在开火的军人。可以肯定西堡子已经在匪兵的包围之中。目前的大势已经明确,不知穆青云如何指挥这场战斗。就地理形势来说,西堡子易守难攻,三面峭壁悬崖,一面一夫当关万夫不开的窄梁子子上的城楼,完全可以抵挡上一阵子。但匪兵人多,环围西堡子架梯强攻,也不能说万无一失。且从北堡子居高临下射击没有死角,压得堡子里的抵抗纯粹成了被动应付,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可以反击。

德仓报告人已经集合到位,一共到了三十一人。雒武吩咐叫留下十个人在梁门上监视匪兵动向,一旦有往南堡子进犯的动向,立即组织乡邻通过地洞进入南堡子。其余人分开行动才不会被北堡子上的匪兵发现,化整为零从水泉头和清凉寺两个地洞口进到西部子,听穆青云统一指挥。铁锤负责组织人把军粮通过地洞送到西堡子。

激烈的枪声已经告一段落,但稀稀拉拉的枪声却更加要命,全是瞄准目标后击射的,枪枪都会有不同的损失。雒武在高窑里见到穆青云,总指挥倒显得很平静。“没有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咋能准准的找到陈炉来,还准准的包围了西堡子?”雒武说:“当下先不说这,你说当下这仗咋打?”

“西堡子一时半会不会有事,他们拿不下来。现在一方面组织枪法好的人掩护好自己,瞄准对方准确打,一方面叫人准备咱的各种火器,以防围堡子的会强攻。北堡子上的远攻充其量会压制咱们的火力,要紧的还是围攻的贼人。他们是军人,攻城自有他们一套,咱要小心。”

“是这么个情况。子弹我带来近千发,正叫人赶制军粮,我叫人把南堡子准备的火器也搬过来,咱今个看来是要打个硬仗了。表哥你统一组织,在咱家门口教训一下这些贼人更有意义。叫他们知道一下厉害。”

穆青云拍拍雒武的肩膀:“咱弟兄们挽起帽根子干一场,也叫贼人见识见识陈炉的厉害。”

雒武叫德仓把东社七个射击高手散开放到高低不同的几个掩护较好的射击位置,吩咐一定瞄准了再开枪。随后,时松时紧的枪声断断续续进行,战斗打得有一搭没一搭。一个显著的事实是,北堡子三道崖畔最靠近西堡子的崖畔上,敌人的死伤在增加,稳住神的准确点射竟然有压住对方火力的态势。雒武叫传达他对几位射击高手的奖励,每人两块银洋。自己随着从南堡子运火器的队员,沿着西堡子三面环形的狙击位置排放火器。刚转到北面,就见一部云梯已经在偷偷的往上延伸,离围墙只有两人高的距离。雒武叫准备油罐和草捆,在草捆上浇上油,又用绳子一头拴住草捆一头拴一块能扔得动的石块,点火以后斜着扔向云梯,石头与曹捆一扭结就挂在云梯上燃烧起来,既能阻止贼人往上爬又能烧毁云梯。第一捆扔出去,石头挂上但草捆吊在下面,没用。第二捆先扔草捆,草捆带着石头飞过去恰恰挂在云梯上,烧个正着。再扔几捆,就将云梯分几段燃烧起来,匪兵急火火拉下云梯灭火。趁此时机,雒武叫大家立即扔下大量土火器,一时间西堡子北面悬崖下响起一片连续的爆炸声和惨叫声。这种土火器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发挥出它的威力。扔下悬崖落入人群近距离爆炸,形成巨大的杀伤力,十几名匪兵倒在血泊中。匪兵绝想不到小小一个堡子的防守居然有这么多的土火器,还能用这种办法对付云梯。在此后的进攻中匪兵在也不敢轻视红枪队。时至中午,南堡子运送军粮的队伍到了,全是锅盔和腌萝卜疙瘩,人手一块锅盔和一块腌萝卜疙瘩。战斗暂时停歇。

午后的战斗是激烈和短暂的。红枪会队员还没有吃晚饭,西堡子南面几声连续的爆炸声,有人喊:“城墙被炸开了,城墙被炸开啦……”,穆青云雒武赶去勘察,匪兵已经一窝蜂往上爬,炸开的豁口有两丈宽。匪兵趁红枪队员吃饭的间隙悄悄用长杆挑着炸药炸开了三尺厚的城墙,又用云梯迅速爬上第一批士兵压制住火力,第二批士兵又紧跟而上,尽管有几个人抵抗,但已经不能阻止住对方的进攻。穆青云此时是清醒的,大喊雒武,叫他组织乡邻通过地洞撤出战斗,叫红枪会队员最后撤。不到半个时辰,整个西堡子内部已经人去城空。隐秘的地洞口救了大家的命,最后阻击的两个队员明知自己已经进不了洞,就坚决抵抗,都中弹而亡。匪兵洗劫了西堡子,火烧了能够燃烧的所有建筑,一名任姓老者腿脚不灵便没有来得及撤出,被活活烧死……

匪兵洗劫完毕,留下一纸通告,所需粮草,三日备齐,若有延误,将严厉制裁云云。

那一夜是陈炉历史上最悲惨的记忆之一。北堡子受伤的红枪会会员四人被吊死。六个队员战死,十一个轻重伤员。前一天走马梁伏击战死亡十六人,十三具遗体找到,失踪三人,包括恒奎、灯娃、栓柱。匪兵撤离时是下午四点左右,运回遗体,大家重新聚拢在北堡子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左右。重大悲哀事情降临时,反而没有了平日的惊慌失措。人们静静地呆在堡子里,等待正在正要商量事情的结果。

正窑两个大方桌旁坐着东四社、西八社的各位执事,还有梁家梁靖云老人,坡子里赵家赵崇义老人。梁玉山经历过过去抗击兵匪的多次事件,赵家曾经出过武将,一门后生习武之人很多,是一为很有阅历和胆识的人。会开的并不顺利。在抚恤死者的问题上,如果都去享受庙里的公产,分干净平均到每个人头上也没有多少,如果不分庙产又有什么办法?沉闷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一致意见。穆青云说:“我出三成,其它的均摊。”

雒武想了想说:“我想这样,大家看行不行。乡亲既然推荐青云和我出面承当红枪会这事,证明大家对我们很信任。现在事情成这样,与我们也有脱不开的关系。西社里的丧葬及后人抚养费用青云出三成,东社里的我出三成。失踪人员先安排家里的生活,待有结果以后再说。”

梁靖云清了清嗓子,开口说:“不说了。东西两社各自处理本社的事,费用青云雒武已经承担了大头,各社有商行、有窑场、供活的瓷户承担另外的七成。凡给人做活的人家就不出钱了,主要出人工。大家看行不行?”

赵崇义欠欠身子说:“没错。梁掌柜说的在点子上。我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出一份资,给红枪会办事。”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说。本来世事已经传到你们这一代,我们老一辈就不该说啥啦。只是,出现今天这种情况在陈炉抗击兵匪历史上还是没有的,死的人太多啦。红枪会是乡民出钱出人组织起来的队伍,就是要保境安民,少受兵匪的糟害。打仗的事是军队的事,我们不能硬拼硬杀,要活命为上。如果兵匪只是抢粮草,我们组织坚壁清野,叫他拿不到粮食抢不到财产就好。叫人好生盯着,有贼人到来就进堡子躲避,走了就再回来。咱们上百年都是这样做的,损失也就小一些。今日之事,几十条人命没了,代价太大啦。你们主事,好好商量再定吧。我只说些古话而已,你们参考。”然后就再也不开口,直到会议结束。其实从这一天起,赵崇义除了出钱出力,再也没有对红枪会的事说过话。

费用的事就算定了。大家沿着赵崇义老人的意思开始说红枪会如何保境安民的事,一时间嘈嘈杂杂,各执一词。主要是对昨日的伏击战有微词,没有昨日的伏击就不会有今日的围攻,再进一步说,就是昨天的事和今天的事都是我们自找的。自古兵不相害,民不抗击,你要教训军队就是自不量力,就是把人命没有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有好大喜功之嫌。眼见收不了场,梁靖云开口说了话:“大家再不讨论了。目下还是先安顿死者。红枪会的事大家也说了不少意见,叫青云和雒武自去商量。大家说的不无道理,保护乡里是至大之事,与军队对抗不可用强。这年月,有人有枪就是王,不要因为思想不对路叫乡人雪上加霜……。

尽管天气一直是旱,但山沟里后半夜的露水还是非同一般的重,黄土高原上的沟壑里尤其如此。身上的衣服己经被打湿,脸上手上和腿上裸露处全是细密的水珠,头发上的水汽凝露后顺着发梢往下滴,头发象一绺绺霜后的雪草。黎明之际的冷是空落落的寂冷,叫人有一种无处躲藏的感觉。双手不自觉的深深插入两腿之间,其实那里也没有合适的温度。像是在寒冷中睡了一觉,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这是在哪里?恒奎和灯娃也可能是先后也可能同时醒来,只是他们都不清楚在哪里为什么?睡觉怎么会这么冷。但他们谁也没想过要睁开眼看一看,也没有想过用手去摸一摸。恍恍忽忽的只想着安生睡吧,天明再看,就又迷迷糊糊睡去了。太阳尚未出来,但铺天盖地而来的亮白里己经携带了足够的热量,一路喷浦过去,给万物盖上了一层轻薄如纱温暖如棉的被子,身上暖洋洋的。耳畔有喀喳喀喳的咀嚼声,接着脸上被温软粘腻的东西抹来抹去,挣扎一下睁开眼吓了一跳,一头牛正用嘴唇舔舐着恒奎的脸。牛?玉米地?山沟沟?慢慢的从脑海的深处浮现出了昨日的战斗,想起了他与灯娃最后的一滚和在水葫芦里的自由滑体。灯娃?灯娃在哪?转动脖子有些生硬,斜斜看一面,就见自己的脚就放在一个脑袋上。想取下脚来却使不上劲。再一用力,他感到大腿中间有点扭曲,再后!来就明白了自已的腿已断了。他张口想喊,嘴动不了,声音也发不出来.那就等吧,暖暖的再睡一会,就一会,醒来许就好了。

宋宏顺老汉以后成了恒奎和灯娃的救命恩人。放了一辈子牛,熟悉村子周围所有的沟壑,更熟悉他代放的每一头牛。见被他称为二杆子的大犍牛在玉米地也东张西望忍不住笃:“二球货,又思谋着偷吃庄稼?”说着就左右摇晃着身子往这边赶,手里的鞭子在抡。还没有走到跟前,放牛老汉就被吓出一身冷汗,两个血肉模糊的人扭曲着身子躺在地上毫无气息。上前摇一摇,眼睛闪了闪就是不睁开。再看另一个,微微张口说话:“快……救……..人…….”,说着话就又昏迷过去。老汉想起昨日的那场枪战,知道这是敢于对抗匪兵的人,都是给被匪兵糟践已久的人们出气的人,扔下鞭子就回村叫人。

二日晨,宋宏顺老汉背上捎马子上了陈炉镇,直接进了西堡子找穆青云。西堡子里一片狼藉,大火焚烧的痕迹到处都是。高大的门楼上的建筑已经完全毁塌,巨大的皂角树也被烧了半边。穆青云一听有恒奎和灯娃的消息,详细了解了受伤情况,知道人还有救,高兴地立即打发人去抬人回村,并着人去请专治外伤的先生,觉得这一仗原来输的并不那么惨,一切还会有转机。有人还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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