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莫决定离开北京，离开工作了13年的地方。

站在机场出发口的时候，他不让任何人来送他。你或许曾经那么不顾一切地爱过一个人，爱过一个地方，但是你也同样头也不回地辜负过那么多人，那么多的事。

所以到底他是因为破碎的爱情而离开，还是因为干腻了而离开，没人知道。只是在老莫看来，一是没有什么可真正留恋的；二是如果再不改变一下自己生活的轨迹，那这辈子或许也就这样了。一眼看到头，看到终点，灰茫茫的一片。

我们有时候只是想要黑，白，分明的选择与决定，不给自己任何机会思考。

所以即便没有未来的规划和方向，他也没觉得害怕。

机票是飞往北非的一个国家。他在家里墙上世界地图上随意扔的飞镖选中的目的地，作为他逃离人间的第一站。死党们说那边现在好像有点乱，政局不稳，劝他换一个地方。

可是倔强的他没听。把家里的家当卖的卖，送的送，还有一些不能扔的，他全部快递回老家父母家里了。只是身边的猫有点麻烦。已经跟了他8年，实在不知道如何带着它到处飘荡。最后是好闺密收留了猫，抛下一句：贱人，每个月你必须打电话回来跟它说两句话。还有我结婚时候你丫要是敢不来，份子钱也得从支付宝给我打过来！

上机，手机关机前，收到三条信息。分别来自老姐、前上司、她。

她是牵挂他的。他知道。

只是人生和感情都不一定是平等的。

二。

北非的天气闷热得超出他想象。而且英文说得好的人不多。关键是大街上到处都是游行的人。据说政府和反政府军近日一直在进行重要的谈判，但是谈得并不好，人民的支持也各有千秋，导致两大阵营时不时要保持武力对抗。

去往他计划要去的那个千年古城的旅行大巴也已经关闭。据说道路已经被反政府军占据封闭了。他妈的，这样真的还不如不来。有点后悔选择来这里的他现在手头上还没有下一站的签证，因此只好先找大使馆赶紧申请。

在等签证的日子里暂时就只能在旅馆里打发时间。在这里他认识了科兰，一位美联社的摄影记者，据说曾参加过伊拉克战争。老莫自己也玩相机，爱拍照。这次逃离人间，身上带的60%的物品都是跟相机有关的。所以第一次看到科兰，他们就特别来电，基情四射地讨论着科兰相机里的作品。

老莫打心底里佩服和欣赏科兰。或者说，是对战地记者的无比崇拜。

接下来的几天，他跟着科兰一起出门，科兰去拍摄那些激动的游行者，持着透明盾牌和军棍的军人，他就在远远的地方用长焦拍着。说老实，保持在一种安全距离之外看着这么一场事件，也是人生难得的经历。科兰说，我们很少有人真正意义上见证过某些重要的历史时刻。

嗯。我们的人生都很清淡和乏味。多数时候局限在自己生活的小盒子里，看着盒子壁上贴着的上学、毕业、工作、成家、生子、晋升、退休……

但是，科兰也说，见证重要的历史，总是意味着要有忍耐和牺牲的勇气。

三。

他理解以上这句话的时间，很快到来。

签证下来了，科兰通过朋友关系给他弄到一张第二天早上的机票，事实上每天出港的国际航班已经降为每天30班，非常难抢票。

为了谢谢科兰的大力相助，他们约好晚上去市区边上的一个很有名的老饭馆搓一顿好的。

两杯下肚，科兰说，老莫啊，你这样游荡世界也挺好的，但是一定要为自己的人生找到存在的意义。否则你只是一个游魂。

老莫不语。什么是存在的意义。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老莫问，那你的意义是什么呢，科兰？

科兰点了根烟，看着外头，说：让外面的人看到世界的真相。

酒足饭饱后，两人摇摇晃晃相互扶着走出馆子。因为公交系统最近停得比较早，所以他们决定步行回去旅馆。经过人民广场的时候，发现这里依旧聚集了一小波游行的人。并且他们正在跟一辆坦克和周边的军警在对峙。

科兰从包里掏出一台徕卡，对老莫说，你旁边待一下，我过去抓拍两张就回来。

老莫说，你小心。

虽然喝多了，但是一旦到了新闻现场，科兰猫着腰，敏捷地蹿了过去。老莫站在那，点了根烟，盯着那些火光和激动的人群发呆。

忽然前方火光迸裂，人堆里响起一声枪声。人群骚乱起来。老莫吓了一跳，扔了烟赶紧躲到一屋后。似乎是骚乱升级了，军警开枪了。然后有燃烧瓶和砖头投掷的声响，整个人堆里和坦克边上火光冲天。大家大吼大叫着开始四散。枪声继续响起了。

老莫不知道怎么办，有点惊着了。看着火光冲天的广场，没看到科兰奔回来的身影。他不敢走，怕科兰找不到他。有惊散的游行的人从他身边跑过。他看到有人捂着头上，有流血。

他感觉血管和神经都在胀大。甚至飙升的肾上腺素都能感觉得到。

枪声在继续！

而这时候他从火光里看到科兰的身影，正在往他这边走过来。

为什么不赶紧跑过来啊？急死老莫。他大喊，快跑啊，科兰。

科兰还是走着，在距离老莫大概50米的地方。科兰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

老莫咬了咬牙，冲了过去。到跟前一看，科兰已经动弹不了。老莫慌了，赶紧抱起科兰。只看到科兰捂着胸口，一摊血渗出了胸前。

中弹了……科兰！科兰！

”来人啊！有人能帮我吗？？求求你们！”

老莫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对着周围喊叫着。可是根本没人顾得上他和科兰。

科兰扯着老莫的衣服，说了最后一句话：“莫……照片……传出去……”

四。

凌晨在医院，老莫看着科兰被推走了。有美国大使馆的人在现场，感谢老莫将科兰送到医院。

老莫将科兰的相机交给美国使馆的人，上面还有科兰的血迹。老莫说，帮个忙，一定要把科兰的照片发表出去。

大使馆的人将存储卡掏了出来，然后把相机交给老莫，“科兰一定希望你保存它。”

老莫拿着相机，呆呆地坐在医院里。直到天亮。

那是他看到的第一颗子弹。

五。

机场广播里喊着老莫的名字，催促他登机。

最后舱门关闭。老莫没有出现。

六。

1天后，国内几个重要报纸的编辑部都收到来自北非那个突然动乱国家的大量现场照片。这是国内新闻界第一次得到那里第一手的图片资料。

照片源源不断，一直到3个月后，动乱结束。

没人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战地记者从哪里来，究竟是谁。

大家只是知道他的署名：

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