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碧血饮长安

—— 你嫁衣如火灼伤了天涯,从此残阳烙我心上如朱砂

1、十年

林若深原来并不叫林若深,他只是冕儿口中的阿离。

阿离这个名字,被冕儿叫了十年。

他是遗腹子,阿娘唤他作阿离。阿娘改嫁后,他随了父姓,成了林若深。

十年前,他第一眼看到冕儿的时候,这小丫头不过七八岁模样,梳着双丫髻,小脸上泪痕犹在,眉心上点着消灾避邪的“吉祥点”,一双黑眼睛滴溜溜警惕地望着众人,像一只受惊后随时准备逃窜的兔子。

其实,任谁都知道冕儿的确是从鬼门关口逃出来的。

当年,冕儿的父亲雍王勾结外族谋反的罪名尽人皆知。由当今圣上亲自下旨,收到诏狱交廷尉审理,最后被牵连好几百人,全部问斩于长安东市的狗脊岭,据说鲜血浸染长街数里,萧瑟秋风也没能吹尽浓浓的血腥味儿。

众人皆说亏得冕儿是亲王嫡女,又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当今圣上为避免史官的口诛笔伐,恩准了几位大臣的陈情,免了她的死罪,丢给皇室宗亲养育。

正巧,安阳长公主的女儿竹安郡主和冕儿同岁,便向圣上要了这个孤女到府中为郡主伴读。

知道冕儿的身世后,林若深对这个孤单弱小的孩子倒也怀着深切的同情。但他并不想掺和到这些拎不清的权力争斗中。他和这些贵族们身份悬殊。

他是家生子,一出生身份就被定了性。阿娘是府里的女仆,阿姐是府里的歌女,他是马夫。安阳长公主那种眼高于顶的傲娇和她女儿竹安郡主的蛮横,他早已领教多年。十五岁的少年,心里藏着不为人知的倔强。

他打小就沉稳自律,很受府中管护的器重。管护名叫林仲儒,原是位威震南北的镖师, 因欠公主府男主人魏寿侯一个人情,便来做了家臣。老林对他们娘仨很有些照护,因缘际会就娶了阿离的娘亲。这是后话。

倒是老林对阿离这棵苗子很上心,把自己的毕生所学尽数传给了他。而今,林若深不过十五岁,驯马、驾车的功夫已是一流,还有可挽两石弓的臂力和一身硬功夫。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和车马打交道,对马的习性极其敏感。所以当他发现马蹄被人动过手脚的时候,他正架着车从雍门往自家府里赶。

当天正好是上元灯节,平时严格“禁民夜行”的规定每至上元节时便有所宽疏。今年更是破例弛禁“放夜”,由当今圣上亲自主持观灯仪式。朝中大臣尽数携家带口前往长安街观灯。

今年不比往年,因场面宏大,魏寿侯特意挑选府中两名精干护卫,跟随马车前往。林若深按照往年惯例将马车停在雍门,安阳长公主、魏寿侯夫妇带着竹安和戚冕郡主在护卫的拥趸下前往主街观灯。

他正在给马匹喂食,突然一队维系京畿治安的执金吾急匆匆从旁边跑过。其中两人的声音传来:“魏寿侯和韩御史两家历来积怨很深,这次听说戎狄袭境,侯爷主战,韩御史主和,两边在早朝上刚掐了一架,晚上又闹腾起来,咱们帮哪一边儿也讨不了好去,最好是做做样子,站个场子。”

林若深一惊,立刻栓好马匹跟随执金吾向着大街奔去。

今年的规模极为盛大,阁楼上燃放着漫天烟花,两边鳞次栉比的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等檐角全部挂着各式灯笼,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正前方,人群围了一个圈子。

借助执金吾驱散人群,林若深挤进中央,果然看到了一众人等。安阳长公主手里拎着的孩子,正是冕儿。

冕儿小脸上泪痕未干,青紫的掌掴痕高高肿起来,把原本水灵的大眼睛给挤成了一条缝。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碧玉螭龙玉玺。

魏寿侯正向御史韩长孺言道:“韩兄,你我之间朝堂上的争执何必延及家人。戚冕郡主如今暂居我府中,你夫人辱她偷窃,岂不是要驳我安阳府的面子!”

御史韩长孺道:“这是哪里话来,我夫人岂能冤枉一个黄口小儿。现如今虽没能从她身上搜出金叶子,但却搜出来个玉玺。安阳府上私藏玉玺,难不成是要谋反?且待我明天向圣上仔细禀明。”

安阳长公主向女儿使个眼色。竹安郡主冲过来掰开冕儿的手,夺过玉玺,狠狠往地上掼下去,玉玺瞬间四分五裂。

冕儿顿时嚎啕大哭:“这是我爹娘的东西。”

竹安啐了一口:“你这个丧门星,我们家就不该收留你。你爹娘都被斩首了,你还把反贼的东西宝贝似的留着。”说着,一把将冕儿推翻在地,地上的碎玉深深扎进了冕儿的臀和腿上。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愣是没掉下来。

魏寿侯见玉玺已碎,顿时来劲,讥笑道:“这雍王府都满门抄斩了,难道韩兄还想在这碎玉上面做文章?怕是韩兄也和雍王一般,主和亲为虚,行勾结之实吧。明天的确该向圣上明言这虎狼之心呐。”

安阳长公主高高仰起头,拉起竹安郡主,不屑一顾地看着一旁眼神阴郁,哑口无言的韩长孺夫妇,一家子扬长而去。

林若深见众人对躺在地上满身是血的戚冕无动于衷,心里一紧。他走上去紧紧把冕儿抱进怀中,默默地退开。

回到马车中,他将中衣的下摆撕出来几条,用马槽边的井水把冕儿伤口上的碎玉洗掉,再一一裹上白布条。

她靠着他的肩,眼巴巴地望着他说:“阿离哥,我没偷她东西,这方玉印是我爹娘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东西。我没想到会惹上祸事。”

林若深心尖犹如被人给揪了一把,这么小的一介孤女,父母都是被斩首示众的乱臣贼子。即使卑贱如奴隶,也还有父母疼爱,而冕儿的童年却是寄人篱下,连下人也不如,生死不过蝼蚁。她超乎寻常的敏感和善于察言观色的早熟,便是命运加诸在她身上的痕迹。

“没事,这是大人们的纠葛,和你没关系。好好活着最重要。”林若深轻轻摸了摸她渗着血的小脸,把她抱到车上,盖上被子。

2、绝杀

就着月色和引路灯,林若深驾车穿过雍门的城门洞,穿行在八米宽的马道上。行至西市的延寿路时,马蹄声的异常让他心中警铃大作,他警惕地扫视四周动静,此时已过丑时,各坊早已关门闭户。他刚喊出一句,小心!说话间左边两匹马突然马失前蹄倒下,另外两匹马也嘶鸣着抬起前蹄。车舆内的安阳公主夫妇和女儿竹安,以及原本在车内的戚冕全被震得东倒西歪。骑着马紧跟在后面的两名护卫立即赶上来查看。

魏寿侯掀开车窗,怒道:“怎么回事?”

突然,从东北角的一家染坊内闪出一群黑衣蒙面人,约么七八人,前面三人张弓搭箭,射向马车。后几人提着刀剑冲上来。乱箭横飞中,一名护卫中箭倒下,其中一箭正中头伸出车外的魏寿侯的肩膀。魏寿侯大叫一声翻倒出车外,一名黑衣人一剑刺中了他的腰腹。惨叫声、尖叫声响彻大街。黑衣人迅速向车舆靠拢。

林若深抽出长剑一边拨开流矢,一边阻止着黑衣人向车舆靠近。他几次想摸出传讯烟花,都被冲上来的黑衣人打断。混乱中他被乱剑刺中左腿。这些人显然不是一般流贼。林若深紧抿嘴唇,强忍疼痛握紧长剑,又接连刺倒两人。

这边林若深抵挡着几人的进攻。黑衣人明显想速战速决,招招毙命的打法。安阳长公主和竹安郡主已经跑出车外,在一名护卫的掩护下向后街的巷道跑去。她们一跑,这边的黑衣人不再和林若深恋战,留下两人拖住林若深,其余三人向公主追过去。

林若深这里压力骤减,他再伤一人后,终于腾出手来将信号烟花点燃,随着一声爆响,烟火冲天而上,在空中炸出一团火花。纠缠着林若深的黑衣人见状吹了一声口哨,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林若深立即钻进车内查看,只见冕儿躲在角落,瑟缩成一团,她全身叫血浸湿了,脸肿胀成猪肝色,已发不出声音。见林若深进来,她嚎叫一声张臂扑进他的怀里便晕倒过去。

此时,随着信号烟花而来的大批执金吾已经赶到,和闻讯而来的县衙贼曹一起四处搜寻公主和黑衣人下落。

在巷子内的一处水沟里,一名执金吾找到了被刺伤肋下晕死的安阳长公主。她的旁边,满身是血的竹安郡主和护卫身中数刀,已了无气息。

此等刺杀王公大臣和长公主的事件在建朝以来尚属首次,全长安城人心惶惶。当日卯时,皇上已经得知消息,当庭震怒,立即下诏全城警戒,严令各司务必将歹徒捉拿归案。执金吾、府、县三级迅捷在全城展开大搜捕。

整个公主府笼罩在愁云惨雾中。安阳长公主的伤由圣上钦点御医前去诊治,经过月余的调理,总算捡回一条命。而魏寿侯因伤及肺腑,又听闻唯一的爱女毙命,当日未时便魂归天外。

在三大阵营紧锣密鼓的搜捕中,黑衣人却如凭空消失一般,音讯杳无。当晚与魏寿侯夫妇在元宵灯节发生争执的御史大夫韩长孺被收监,交由司隶校尉部下辖的京兆尹审理。然而长达数月的审问却一无所获。京兆尹已连换两任,也未有实锤能定韩长孺的罪,只能拖延着。圣上为安慰长姐,追封魏寿侯为卫国公。倒是主和一派眼见大势已去,纷纷倒戈。君臣齐心,朝廷顿时一派主战之声。

正值此时,边境守卫在金城附近抓到一小队打探军情的细作。其中一名细作招供,正是刺杀侯爷的黑衣人。却原来此次暗杀是由戎狄右贤王主导的买凶杀人,目的是对大齐当朝主战方的一次下马威。历时数月的抓捕竟然在此地水落石出。大齐朝廷的家仇与国恨在此时达到顶峰。

当今皇上泰山祭天后,立即钦点老将赵允为征北大将军,率军30万,向祭天龙城进发,大举征讨不断犯境的戎狄。

3、情愫

曾经车水马龙的公主府再不复当初的繁荣。年已二十有七的安阳长公主在伤痛和寝食难安中度过了数月。家仇演变成国恨后,她反倒镇定下来。现在就一个念头,等待大军直捣黄龙,报仇雪恨。

她一改往日的傲娇和随性而为,利用当今皇帝唯一的长姐这个身份,频频与宫中后妃、朝中重臣的夫人接触,慢慢向权力中心靠拢。她明白,公主府要重振往日辉煌,只能靠她自己。

此时,戚冕的陪伴倒也让她缓解了对女儿的思念。毕竟,戚冕也是她们戚家同宗同源的人。她给她延请了老师教授音律、礼仪和诗书。聪慧的戚冕没让安阳失望,不过几年功夫,已经精通音律,熟知大齐礼仪了。

对于林若深的拼死护主之恩,安阳心怀感念,便上报免了他的奴籍。

林若深此时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郎。他离开公主府,拜别阿娘和阿姐,投军到建章营骑,当了一名骑士。后来作为六郡的良家子弟、善于骑马射箭而补任羽林骑,侍中。隶属光禄勋。

在这三四年间,边境的战事进展并不顺利。大军最初在铜辊告捷,后来又乘胜追击,直至楼烦一带。时值寒冬天气,天降大雪,赵允大将军不顾前哨探军的劝解阻拦,轻敌冒进,被戎狄大军重重包围。大军断粮好几天,后虽拼死突破重围,攻陷敌阵,但此役也让大齐军队死伤惨重。出征时的十四万匹战马,入塞尚不满三万匹。战争随即陷入僵局。

此时,御史大夫韩长孺东山再起,主和一派又蠢蠢欲动,露出端倪。

林若深但逢休沐日,必回公主府看望阿娘、阿姐和冕儿。他虽将冕儿托付阿娘照看,但仍旧不放心,毕竟安阳长公主之前对待冕儿的行径曾令人不屑。经过那场生死,他对冕儿已经生出亦夫亦兄的心境,毕竟,这是他从剑下拼死救下来的人。况且当年迫于形势,为冕儿清洗和包扎过臀部和大腿的伤,虽说冕儿那时还是女童,但林若深心里却对此介怀。

令人庆幸的是冕儿的厄运似乎已经离她而去,这几年间,有阿娘和阿姐的细心照护,安阳长公主也没再作妖作怪。十二岁的冕儿,在公主府悄悄地长成了一个豆蔻梢头的少女。

“阿离、阿离!发什么呆呢?”冕儿张开五指在林若深眼前晃动。

正至隆冬时节,漫天雪花飞舞。林若深看着冕儿,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出落得亭亭玉立。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若朝霞,此时正巧笑倩兮地望着自己。林若深暗叹,冕儿的娘,曾经的雍王妃据说色倾天下,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在冕儿身上已经能窥见几分了。

这几年来,除了冕儿,他还真没对别的什么女性上过心。他对冕儿的心思,阿娘也看在眼里,但却一力反对着。而今,他已到弱冠之年,在大齐朝,这个年纪的男子大多结婚生子了,而他依旧孑然一身。其实,阿娘的心思不难理解,因为冕儿毕竟是郡主,身份搁在那里,终身大事需得安阳长公主或者当今皇上才能做主。自己虽已不是奴籍,但一个羽林卫的身份如何能与郡主匹敌?

而冕儿,似乎也对他缠得紧。只要自己一回府中,冕儿无论在干什么都会翩然而至。然后用糯软的嗓音喊着:阿离,陪我弹琴.....阿离,陪我下棋....阿离,陪我乞巧.....阿离...阿离。总之,阿离是冕儿满心满眼的欢喜。但冕儿这种喜欢算不算情爱,林若深也闹不准,因为冕儿实在太小了。

此时,林若深掰开她的五指站起来,小丫头这两年长了一头,勉强能及得上胸口了。他笑着低头望向她问,今天是你的生辰,猜猜我会送你什么礼物啊?其实,冕儿的生辰压根没谁记得,更不用说生辰宴了。也就只有自己每每会换班陪她一天,送她些小玩意儿而已。

冕儿掰着指头算:“上年是祈福香包,上上年是九连环;上上上年是空竹玩具,上上上上年是...”

林若深噗嗤笑着打断她:“好了,咱不说往年了,说说今年吧。猜猜?”

“泥叫叫?陶响球?还是风筝?”

林若深一敲她脑袋:“胡说,这都是小孩子的玩具。不猜了。你闭上眼睛,摸吧。”

冕儿立即乖乖闭上眼睛,嘴角却像月牙一样弯起来。林若深莫名想起那句豆蔻梢头二月初,卷上珠帘总不如。他的脸不知不觉向她挨近,快要挨近她的唇角了,那气若幽兰的处子香味浸入肺腑,令他年轻精壮的身体热血沸腾。他猛地把她抱进怀里,不敢再挑战自己的底线。

冕儿眯着眼睛抱着他的腰问:“阿离,你怎么啦?”

正疑惑间,手里被塞进一个方形的东西。她睁开眼一看,正是那个早在多年前的元宵夜里被摔碎了的玉玺,眼泪顿时滚落下来。

林若深掏出帕子擦掉她满脸满脖子的泪。抱着她道:“冕儿,我会护你一辈子。”

这个摔得四分五裂的玉玺,当初他在抱她回马车上的时候就捡起来放着,因为碎得厉害,好几个角一直补不上。如今在羽林军里学到了一些修补军械的技能,这才用熬制的牛角混合糯米把这方玉玺粘接起来。

冕儿仔细用一方帕子包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她踮着脚尖,趴到林若深耳边,用一种超乎年龄的语气,说:“你等我,阿离,等我长大,我嫁给你。”

4、别离

这一晚,他用冷水洗了几遍身体,才压下去体内勃发骚动的情愫。等吧,女孩子十五岁及笄就能出嫁了。他现在必须得有军功加身,才有娶郡主的可能。他不能让这个一手看护大的冕儿落到别人的手里。

此时正值楼烦失利之战不久,匈奴看准时机,派遣骑兵进犯上谷、渔阳等地,大有直逼京畿之势。朝中主和派再次发声,御史大夫韩长孺一派认为惠帝当年打戎狄即遭到围困,最后以和亲解围,至今已五世平安,因此立主以和亲解围。直到大将军赵允当庭立下军令状誓死抗击,这才压下了和亲一派的声音。

大齐朝紧急募集骑兵,积极备战。林若深这二十年来的心思就只一个,做一个像白起、蒙恬一样的忠肃将军。他每天闻鸡起舞,从不敢懈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国从军,这是师傅林仲儒从小就灌输给他的志向。林若深向光禄勋主事陈述了自己的意愿,由主事推荐到赵允的骑兵营任屯骑校尉。

出征前,他告别了阿娘、阿姐和师傅,又去辞别长公主。这两三年来,林若深每每回府都会前去拜望,长公主灼热探寻的目光常常令林若深颇感不适。早在年初,他就婉拒了长公主要为他在朝中谋取一份官职的好意。他隐约感觉到了长公主对自己并不单纯的心思,但他不想随意揣测。毕竟,长公主是府里的当家主母,且年长自己十二岁。兴许是自己多心了也未可知。

他整理衣襟,进入偏厅长身拜见已经雅坐等候在此的安阳长公主,并言明自己即将远赴酒泉,征战戎狄。长公主早已知晓,也并未多言,只向林若深行了一拜。随即从袖中抽出一方尺牍,递到林若深手上,而后红着脸转身去了后院。

林若深仔细一看,上书: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

他握着这方尺牍,沉默不语。诗意表达了对方愿意追随自己的心意!这是一份颇为露骨的情书。安阳既然敢送出这首诗,说明已经不愿意再将心思藏着掖着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当年拼死护主的时候,还是从取消奴籍的时候?

林若深颇感无奈,他按住太阳穴揉了揉。安阳长公主在自己心中无非就是过去的主人,现在阿娘和阿姐的当家主母而已,八竿子也打不上一丝一毫的私情。好在即将出征,也免了彼此尴尬。

他踱步出来向花厅走去。看来,这一仗打完后要尽快建立自己的府邸,将冕儿和母亲接过来,才能杜绝这些莫名的桃花。正思索间,后腰被一个温暖的手臂抱住了。是冕儿。他迅捷地将这方薄小的木片塞进广袖中。

”阿离,阿离!我不让你走。”冕儿糯软的嗓音哑了,渐次变得泣不成声。

林若深半跪下来用绢帕擦着她的小脸,严肃地问:“冕儿,我最近读书,读到三国曹植这两首诗时不知该如何理解。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名编壮士藉,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些是先生教过你的,你给我说道说道?”

冕儿如此早慧,如何能不明白林若深以诗言志的决心?!她只是心有不甘。

“这些我懂,可为什么必得是你?”

林若深抱着她的头, 蜻蜓点水地啄了下她的额。

“我家冕儿是大齐最聪明的女孩子,我有一个上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却想不出来下联,冕儿能对出来吗?”

“国家有难,舍我其谁!”

林若深竖起大拇指,道:“戎狄犯境,民不聊生。何况如今已经威胁到我大齐京畿重地,这正是国难当头之时,且不说戎狄是我们家的仇人,就算没有这份家仇,但无故犯境,虽远亦必诛。”

“但皇叔父也是诛杀我全家的人,为什么我却不能报仇呢?”

林若深捂住她的嘴,正色道:“权力更迭必有死伤,窃国者为自己的贪欲付出代价,这是自取的祸端。冕儿,你要明白,如今外患压境,好男儿抗战杀敌是为了大齐的千万百姓,而不是对你们这戚家天下尽忠。”

冕儿的眼神顿时清亮起来,多年来盘踞心中的疑惑在这一刻解开。她伸进怀中拿出那方粘接的玉玺,塞给他。

“阿离,这世上唯一属于我的东西就是这方玉玺,我用血祭过它,它一定会保佑你的。等你回来,娶我。”

三日后,大齐以赵允为主帅,兵分五路,再次出兵征讨戎狄。

5、入宫

安阳长公主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央,她很柔,有一种我见犹怜尤的妩媚。她是她秘而不宣的武器。这件武器现在是该出手的时候了。

阿央有一头乌黑的秀发,一副婉转莺啼的嗓音,安阳有意栽培,让她做了自己府邸的歌女。曾有来访的客人见到阿央后赋诗一首: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这正是当今皇上最喜欢的模样。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阿央是林若深的阿姐,安阳早几年便将她送进宫了。不过,现在已刻不容缓。原因当然也是因为林若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注意到了他;或者说,是他让自己注意到了。是因为那孤倔不屈的背影,抑或是雄健挺拔的身姿?那个男人性情沉稳,即使是出身不高,却是值得依靠的人。她已经不年轻了,三十出头的寡妇,毕竟春闺难熬。可这个年长一轮的鸿沟要怎么跨越?即使贵为长公主,安阳也没个万全之策。

何况,她心里清楚地知道林若深的心思在冕儿身上。她是冕儿的姑姑辈,豆蔻少女和中年妇女,这不啻是碾压式的比较。

不过,安阳从没有把这个无父无母、毫无根基的孤女放在心上。冕儿未来的路,安阳早已安排妥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倒是林若深,安阳感到棘手。他有一副坚定的心智,即便给予高官厚禄也未必见得就范。想要得偿所愿,就只有打阿央这张牌了。安阳已经不自觉露出了笑容。

“阿央,今日我便成全了你,若得陛下怜惜,能入得宫去,从此便是天上地下,富贵荣华指日可待!”

阿央匍匐在安阳长公主脚前,喜极而泣地叩谢:“若能得偿所愿,以后但凭长公主差遣!”

次日,逢春。当今圣上到望山皇陵祭拜,为出征将士祈福。随行的安阳长公主向皇上表达了为支持此战,愿献出公主府两年地租收入作为军费的想法。并愿游说朝廷重臣和公侯们的家眷效仿此举。皇上大喜,遂接受了长公主之邀,到安阳府歇息半日。

自安阳长公主嫁与魏寿侯,被先帝赐府之后,姐弟俩已多年未能同席共饮,此时借着酒意,想起儿时的天伦,不免一番感叹。情到深处,安阳让歌女们前来歌舞助兴。皇帝已喝得微醺,就见一位浅紫色茜纱留仙裙罩身,将三千绸缎般的青丝挽成一个美人髻、斜插碧玉瓒凤钗的妩媚女子从屏风后出来,眸含春水清波流盼。那一刻,即便阅人无数的皇帝也一时惊为天人。

接下来的桥段就和安阳设想的一样了,皇上借口更衣,阿央奉旨侍奉。春闺之中,帷帐之内,一切便成了定局。

是夜,皇上起驾回宫,把阿央搀扶上了銮驾。安阳长公主随伺一旁,至上车的那一刻,安阳抚着阿央的背轻声耳语:“苟富贵,勿相忘!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阿央回眸一笑,迈入轿辇。

安阳目送着御驾在青灰的暮色中渐行渐远。连环计如果只这一环,那怎么够?她返回府中,笑着提起笔来。

次日,御史大夫韩长孺接到一封公主府送来的密函。信函中安阳长公主为当年给韩长孺带来数月牢狱之灾致歉,阐明了想重修旧好的意思。为表达诚意,愿做主将养育多年的戚冕郡主指与韩长孺幼子。并着重将戚冕郡主如今姿容秀丽、饱读诗书、深谙音律、熟知礼仪等种种优点详细描述一番。信末点出玄机,言道戚冕郡主必定早已忘却了当年被撑嘴之辱,被羞辱之恨,八字虽是孤寡克夫之命,但若能嫁入府中,想必会遵守女训,孝敬公婆。并随信附上了郡主生辰八字。

韩长孺气不打一处来,这完全是公开挑衅。不提则罢,一提起当年被收监受审,韩长孺气得牙都咬碎了。多年恩怨想一笔勾销,简直是白日做梦!而且想把一个八字克夫命格不祥还满门抄斩的孤女嫁入韩府,更是其心可诛、用心险恶。

安阳,戚冕,你们给我等着。韩长孺抚着白须,心中隐隐有了算计。

6、鏖战

历来,戎狄对大齐的军事战略都是你进我退,你退我扰。强盛时挥师犯境,失败则退避漠北,已然成为大齐数百年来最为头痛的外患。而战争带来的庞大军费也是大齐之痛,这成为大齐几代先祖都选择和亲的根源。

当韩长孺为代表的士族们在朝堂上慷慨陈述戎狄的前世今生,游说皇帝以和亲换取稳定时,林若深也正在军帐内向主帅赵允分析着这个戎狄王费彧的野心。

应该说,这一代的戎狄首领费彧是一位有雄才大略的草原之王。

当费彧从其先父手中接过戎狄政权时,接手的就是一个连年天灾、牛羊大量减少、绿洲日渐萎缩的游牧部落。

他的母亲也是大齐国的和亲公主,但靠天吃饭的恶劣环境,母亲的早逝,也渐渐磨灭了他想要亲齐之心。他的叔父右贤王曾给费彧算过一笔账,如果遇上天灾,牛羊大量减少时,部落一天就会消耗掉25万斤粮食。不抢怎么生活?他对农耕文明的羡慕慢慢转化为了觊觎。

费彧接任戎狄王的这几年,就一直不断蚕食边境,抢夺粮食,骚扰商旅。大齐军队在楼烦的失利,让费彧膨胀了要逐鹿中原的野心。占领中原的领地并融入农耕文明才是他的目标。这既是时势所趋,更是费彧心之所向。

这次由右贤王领兵进犯上谷、渔阳等地,和行刺当年的主战派一样,这只是个威胁和警告。费彧料定大齐将别无选择地采取和亲,并以大量金银、药品和粮食为陪嫁,以换取平安。但这绝不是战争的结束,恰恰相反,这只是开始而已。

然而,费彧并没有等到和亲的使者,却等到了大齐兵分五路而来的骑兵。

春末,草原上的牛羊还未贴膘,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此时的中原大地,早已生机盎然。大齐休养了整个冬天的骑兵,就在这个春末,兵分五路,悍然出击。

大将军赵允镇守代郡,三路大军分别由三大校尉各自率骑兵五万分别出酒泉、张掖、雁门,阻断西域对戎狄的补给,直向戎狄老巢祭天龙城扑去。

这其实是一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战。攻打祭天龙城,实为虚张声势。真正的主力骑兵由林若深带领,出雁门代郡,攻陷平城,横扫云中、塑方、九原,从背后攻打上谷、渔阳等地的戎狄主力,以解除戎狄对长安的直接威胁。

赵允之所以选择林若深担此重任,不是没有道理的。

林若深刚进军中时,赵允对他并无好感,认为羽林骑就是花架子,无非是一些官宦子弟谋取官职的一个跳板,但他很快就改变了这个看法。在几次与小股戎狄对弈的战斗中,赵允发现林若深为人沉着勇敢,极具谋略,通晓形势,还武艺超群,是一个难得的将才。于是,这一战的重任落到了林若深肩上。

血气方刚的林若深带领着这支骑兵,采用“迂回侧击“的战术闪电奔袭,6天中打了5仗,绕到戎狄军的后方,与戎狄右贤王带领的十万主力在渔阳相遇。

林若深持刀纵马立于两军阵前。远远见大旗下立着一名壮年男子,正是戎狄大军主帅右贤王。作为戎狄王费彧的左膀右臂,此人可谓文韬武略,正是南侵的主犯,更是当年买凶杀人的罪魁祸首。

右贤王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渔阳腹背受敌,原来的暗线报来的军情是齐军率五路骑兵攻打祭天龙城。戎狄在渔阳驻军多日,早被中原的物华天宝拖垮了斗志,眼见大齐的数万骑兵包抄而来,就明白了这一战不好打。但不打也得打。

林若深见他驱马提刀踏出阵营,正欲谩骂叫嚣之际,回身拿起画眉弓,抽出领箭,搭弓在手,认扣添弦,将弓拉开,箭头对准右贤王的咽喉,“嗖”地一声,射出狼牙箭。这个距离远在射程之外,任谁也没有想到有如此惊人臂力之人,就听见右贤王“啊”一声,一箭正中咽喉,从马上滚落在两军阵营前。

林若深把长矛举天一吼:“无故犯境者,必血债血偿!”这一声伴随着身后震动天地的应和声,传染给了所有的大齐将士。随着他的长矛挥舞,无数的箭矢飕飕响着从高空飞过,声音划破了玻璃似的天空。随后,第二梯队的骑兵方阵冲出来。在戎狄军开始溃败的时候,原本渔阳城内的齐军乘势杀出,里外夹攻。

这时候的戎狄骑兵由于主帅阵亡,士气一落千丈,已经完全失去战斗力,士兵们只顾争相逃命,战马互相冲撞践踏,死伤的人不计其数。

此役林若深以少胜多,杀敌近2万人。夺取牲畜数百万之多,控制了河套地区,解除了戎狄骑兵对长安的直接威胁。剩余的戎狄部队闻风丧胆,被迫退返漠北。

因这一带水草肥美,形势险要,赵允上报朝廷在此修筑塑方城,设五原郡,从内地迁徙十万人来此定居,修复了边塞和沿河的防御工事,建立起了进一步抗击戎狄骚扰的前方基地。此乃后话。

而另外四路大军攻到祭天龙城时,戎狄王费彧和左贤王早已远避。齐军连戎狄主力的面都没见着,只斩获了小股戎狄散兵,便启程凯旋了。

捷报传到大齐,当今圣上大喜过望,当即封林若深之姐阿央为婕妤,视上卿,爵比列侯。又下达圣旨,官授林若深为二品征北将军,封平安侯,食邑3800户。


7、制衡

林若深一夜之间便名动京城。从羽林骑到征北将军,从寂寂无名之辈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这之中有感叹他从奴隶到将军的,有敬重他一战成名的,也有羡慕他有个好长姐的……一时间,朝堂之上,江湖之中的谈资莫不是这位林家儿郎。

倒是林若深对此讳莫如深,只领带将士驻兵在新建的五原郡,抢修边塞、筑沿河防御工事,一如既往地整饬部队、操练士兵。

随着圣旨而来的,还有阿姐的家书,信中言明安阳长公主已亲自送阿娘和师傅到皇上御赐的平安侯府安置下来,并购置了日常用度,派遣了一众婢子们前去服侍。信中转达了阿娘的愿望,希望林若深感念皇恩浩荡,回京后娶安阳为妻。

不用脑子想都知道,阿姐今日能成为婕妤必与安阳长公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林若深觉得自己还是太小看安阳长公主了。这个曾有傲骄公主病、狂妄随性的女人,在历经丧亲之痛后,却能如此深谋远虑,的确不容小觑。

他当然不会拿自己的婚姻作这种权利交换的筹码。此事必须向当今圣上秉明,若不允,那就放弃军功爵位,解甲归田。效仿陶朱公,与冕儿做一对扁舟侣,远走江湖。如今母亲、师傅和阿姐已经有了好的归宿,自己算是无愧天地了。

自战场下来,林若深便已传书给冕儿报了平安,并在信中附词一首:“待卿长发及腰,我亦拔剑出鞘。自古男儿当逍遥,岂肯庸人自扰。河山万里多娇,春风拂面料峭。浩浩大江滚滚涛,排空直上九霄。烈烈彩旗飘,冉冉红日杲。相思付青鸟,玉笛吹散无情道,伊人轻着紫绡,伴我白头偕老。”

随后,冕儿以一首《摊破西江月》应和了他的深情:“待我长发及腰,为我梳妆可好?一支红绳结发梢,萦萦心间缭绕。刀光剑影难料,天高地远不晓。不慕红尘万丈高,君侧岁月静好。空闺独寂寥,难耐音信杳。流年逝水少,与君结庐清江棹,同看明月松照,世外俗尘何扰!”

定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后,林若深便归心似箭。然而,远在边关的他却不曾料到,他和戚冕早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事情还得从安阳长公主说起。

当林若深斩杀戎狄右贤王的消息传回大齐后,安阳长公主大仇得报,喜极而泣,到墓前祭酒告慰了丈夫和女儿后,便来到禧庆宫长跪不起。

午后骄阳正盛,当今圣上正与婕妤在宫苑内纳凉对弈,听到通传后,皇上便允了长姐觐见。之前他便听闻阿央提过安阳倾慕林若深这档子事,但想着林若深毕竟出身低微,贵为皇族的安阳若想再嫁,多的是世家大族等着,何必下嫁一个自己府中的奴隶。因此,便遣了阿央再次询问,安阳长公主的回应却只有两个字,很好!

如此,也好!大齐朝如今正是用兵之际,赵允将军毕竟年迈,行军打仗已显力不从心。而此役的获胜也为后面军权的交接铺平了道路。有了这两桩联姻的制衡,林若深即使手握重兵,也不怕他会拥兵自重。此事正好顺水推舟。

皇上向跪地不起的长姐问道:“你我一母同胞,嫡长姐有何心愿,但说无妨,朕定会恩准!”

“林将军是我的恩人,望皇上成全安阳的一片赤诚之心!”

皇上扶着阿央的小蛮腰,笑道:“你们姐弟也算与我们皇家有缘!待大军班师回朝,朕酌日赐婚!”

谁料大军尚未班师,朝中已经为接下来是和亲还是再战闹得不可开交。

几日前,户部的一纸奏章,像一只火药罐子,炸得大齐朝廷乌烟瘴气。无他,就是大齐捉襟见肘,无力筹措军费了。中原大旱、黄河决堤、北方蝗灾、西南匪患....如今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各部都指着户部要钱。

不过数年,对戎狄的战役,已投入了14万匹战马,40万兵力。而十几万伤亡的战士和损伤的战马已将大齐积攒十余年的钱财付之一炬。

而兵部的奏折更是让人抓狂。数年来戎狄被打散的人马分为了两支,一支向西逃窜,在通往西域的路上持续侵犯和虏掠,阻断了大齐朝与西域的经济网;而向北的一支戎狄主力这会儿虽然远避漠北,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返回祭天龙城的老巢。

而戎狄的骑兵强悍,以凶猛著称。自费彧开始,实行刑法编制,成年男女全部为士兵。可大齐军大部分为步兵。要论骑马射箭,远不能和游牧民族相比,只能出奇制胜。下一场战役的结果,还不得而知。

皇上阴沉着脸,此时也拿不定主意了,各种争议吵得他脑仁痛。

正僵持间,吏部提出一计:卖官位!这倒是能解决当前的财政危机,但随之而来的是良莠不齐的官员和搜刮民脂民膏之患加剧。卖官鬻爵是各朝最忌讳之事,一旦走上这条路,那就离大厦将倾不远了。此计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当庭震怒,罢免了吏部侍郎的职。

韩长孺见时机成熟,参拜后递上了一本奏章。

看罢奏章,皇上脸色逐渐缓和,说:“韩卿倒是深得我心!”

这奏章字字句句,像定海神针,突然间就让他下定了决心。

…戚冕郡主贵为大齐宗族嫡女,年幼失怙,幸得安阳长公主悉心栽培,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姿容冠绝!若封其为公主,与戎狄和亲,一来可彰显出大齐的诚意,令费彧臣服于大齐为婿;二来戚冕和亲算是为其父将功赎罪,可着宗王之子过继给已经绝户的雍王,算是延续了雍王一脉;三来郡主八字克夫,若能克死戎狄之王,那便一劳永逸...

皇上不再理会群臣的各抒己见,只说和亲一事再议,便广袖一挥,着令退朝了。

8、契阔

烟花三月,大齐骑兵班师回朝。

皇帝亲临长安外城的城楼上,接受了献俘仪式,并当场下诏犒赏三军。城楼下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

当晚,皇帝携三公九卿在麒麟殿设宴款待众将。

这是林若深第一次进入皇宫。但见重檐屋顶上的金黄琉璃瓦在夕阳下闪着耀眼光芒。进入大殿内,金漆雕龙宝座上坐着睥睨天下的王者。底下,在龙涎香的缭绕下,歌舞升平,衣袖飘香,鸣钟击磬,乐声悠扬。

宴席上,皇上亲赐兰生酒与林若深,众多公卿也频频示好。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珍羞美食,筹光交错。在众人眼里,这位大齐未来的新贵可谓风头无俩,炙手可热。

林若深却淡然看着这一切,陌生与疏离感油然而生。开宴前,林若深已经向当今呈上了两个奏折,一份是军事部署的密折,另一份是恳请圣上将戚冕郡主赐婚给自己的陈情折。待酒宴结束,林若深就策马向安阳公主府而去。

自从白日里见到雍容华贵的阿娘和满面春风的师尊时,林若深就已明白,在娶谁为妻的问题上,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在滔天权势面前,爱情,得让步。

但,这是林若深的底线,没有转圜的余地。

从他离京出征那天,就已经暗暗派遣两名心腹扮作仆从潜入了公主府,两人鸿雁传书也是全靠心腹传递。而这次回来,林若深早遣人告知了冕儿,两人约定今晚见面。明天,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名正言顺地从安阳长公主府中,将戚冕带回家。

为这一天,林若深已经等得太久。

林若深驾轻就熟地越过墙头,半夜扒墙头,毕竟不是什么光鲜的好事,所以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仗着一身轻功,悄悄跃进了冕儿的闺阁菡萏苑。

一灯如豆,冕儿的剪影映在茜纱窗下,格外孤寂。不知为什么,林若深的鼻尖竟突然酸了。

他按照约定,轻轻敲击三下窗棂。

门陡然打开,一个温暖的娇躯扑进怀里。林若深就着灯火的晕光,看到了一张欣喜若狂的脸。

这是一张灿若朝霞的倾世容颜,像月色下绽放的绝美幽昙,璀璨,无极。

他的心突然就被幸福撑满了。他抬起她的脸,唇落于她的额头,眼睛,鼻尖,最后,借着酒意吻上那让他朝思暮念的柔软之上,然后,更深入地探索。

突如其来的亲吻让两人都措手不及,舌间的缠绕摩挲,随之而来的是身体更深的痛苦。七年来,林若深每一次的春梦遗痕莫不是因为冕儿,而这种隐忍的结果就是隔靴搔痒,思念无法消退,一次次积累,一次次沉淀,一旦碰触便如决堤一般令人难以自抑。

而冕儿并没有半分抵抗,只是顺从地闭上眼睛,本能地抱紧他。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他抱起她就往塌上走去。

他将她锁在自己身下,双手撑在她的两侧,汗湿的头发顺着鬓角垂下来,落在冕儿的脸上。黑暗中,他感觉到了冕儿在轻微地发颤。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戚冕没吱声,忽然偏过头,咬住了林若深的手腕,简直像要喝血啖肉一样的凶狠,林若深没有躲开,任她发泄这种入骨思念之痛,咸咸的泪水混合着血水激起了林若深骨子里对戚冕的怜惜。

他翻身坐起,在床沿上平息自己急促的心跳。她是他七年的等待,更是想要守护一生的人。不该在这样的夜晚行这样的苟且,她值得他十里红妆迎娶回家。

戚冕从后面抱住林若深,轻声问:“阿离,疼么?”

林若深摇摇头。冕儿指着自己的心口说:“我,这里疼。”

她凄然地一笑:“阿离,你知道生死未卜的等待有多揪心么?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在战场上没有音讯的日子,我就想,要是你没了,我也就不必再活着了。活着,太累。”

林若深将她搂紧。他懂。戚冕这话不假。她没有至亲,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也没人真心待她。白日里阿娘在指责冕儿的孤寡命格时,林若深就心疼得不行了。

雍王府当年被一把火付之一炬,冕儿的生辰八字早已无从查起。这分明就是别有用心的恶毒谣言!无非想让冕儿被锁死在一方天地中,孤独终身!如今自己官爵加身,已动摇了朝中格局。看来,安阳,已经迫不及待地向冕儿下手了。

现在,他背负的是两条人命,因为他活着,戚冕就会活着。他一旦战死沙场,戚冕也就没了。

绝不会。明天!明天!他一定要名正言顺带着冕儿离开这个无形的牢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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