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桥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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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的许多年里,一种悲哀的荒诞一直困扰着我,每当我去回想那一脚不偏不倚的射门时,我都会感觉岁月似乎在与我保持着一种近乎于对决的姿态:我的思绪全然是平淡无奇地流淌了这么些年,让我感觉我既没有变老,也没有变得年轻,然而光阴荏苒,踏过的窄桥已经回不去了。

那是球队进军全市前三甲的一个午后,在对面边防线被击垮后,对面利用快速反击扳回了丢掉的比分,比赛进入最后一分钟。那时对面一个突然前插的中卫在临近球门的禁区里出现,老实讲,当我看到这个令人绝望的身影时,我的面部就像遭受到了电击。这名中卫向我方后卫的防守斜面飞驰而去,眼睛因为注目而变得空洞怪异,一个完美落点的球直塞到他的脚前,完美得令人钦佩——失意就如灵光般乍泄,那一刻他被终场的疲惫侵袭,步履拖沓,信首低垂——那球飞到了九天云外,最终没能改写那对我而言十分戏剧性的比分。在压抑的紧张氛围中,我们不安地等待着点球的开始。那时候我累得头晕眼涨,隔着球鞋看到对面主力右脚的拇指脚趾骨肿得像里面塞了一个玻璃球那么大……

人事部经理把一份资源改造计划汇报推到我面前,我眼巴巴地看着回忆的影子又一次渐渐化成泡影远去,一种面对现实的心虚让我在此刻变得头脑空泛。我想要向着窗外张望。

“你爹劝你好好看一眼。”

我失落地柔和一笑,像是要推托什么,说道:“好的”,我叹了口气,向他道谢,心中升起了一丝怨念。

每当我想起在公司里恪尽职守了几十年的日渐衰老的父亲,这股怨念就油然而生。——他半辈子在这家公司里坚守一项微不足道的流程,换来的是总裁和员工们对他的普遍尊重,而我却觉得这令人厌烦。而自从公司由于我父亲尊厚的形象把我也纳到公司并且让我毫不费力地干到一个室长,我对他的厌烦就更加刻不容缓了。尽管把我引荐到公司不是他本人的意愿。

“他都快把公司当成他的家了”,我感觉愚蠢,感觉这一切使我陷入自我鄙夷的尴尬境地,我想哪怕是因为自尊,我也要怨恨他。尽管公司里的人都觉得这绝不是什么坏事。

我把计划书摊到膝盖上,久久地斜视起那位站在我侧前方的拘束着的人事部经理,他等级比我高,可却因为我平时行踪无从遁迹、谈吐举止古怪轻挑而又不留痕迹,就以为我高深莫测,分外地要给我好脸色。在乏味的商业符号映入我的眼帘之间,我感觉卑微的痛苦泪水就要喷涌而出。

我早已忘却了这股冷淡是什么时候汇入我的生活的。我之所以放纵自己,或许是因为老天爷给了我太多恶心的意象,这些偶尔让我在美梦中惊醒产生胃痉挛的东西,就和我母亲与她的情妇之间混淆不清的同性恋关系如出一辙。

我打断了自己的思绪,端起桌子上的茶杯一口一口地喝着温吞吞的水,我顺着汇报表看下去。过了一会儿,那位经理自觉地想要走回自己的岗位,而我则恰巧想好一条方案——一个轻而易举就萌生的简单思维之外的方案。

我把方案告诉他,他不温不火的反应让我吃了一惊。我忽然意识到临街的窗子打进来的一束阳光正火辣辣地撩着我的后背。今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闷热的围困感。

这时他才缓缓说道:“不是很明白”。我无奈地笑了笑,知道他是在敷衍。“我会讲的,”我说到。他平和地、心思揣揣地走了出去。

就这样,我再一次深陷到了回忆之中……我还记得,在我们球队进入全市前三甲的那一个日光稀薄的下午,当我怀着胜利的满心畅快之情回到家里把球衣从身上撩起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女性的呻吟声,同时还听到了床单发出的如同旗帜被风吹响的声音。我从没想过一向寡言静处的母亲还会有那种嗜好。我呆呆地站在那扇洞开的卧室门前,一个壮实白皙的女性的躯体架在我母亲的身上,两个女人忘情地叫着。母亲仰躺在床上,正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不过却时常因为忍耐不住而松开紧咬着的嘴唇大声地嘶声号叫,闪着汗光的脖颈颤抖地抽搐着,眼角还挂着喜悦的泪珠,晶灵而闪烁。我的瞳孔捕捉到了远超我想象的细节,我那时想要干呕,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她们深陷在持久的高潮中,深情而专注,母亲那对被两根白净的手指揪得直直的圆滑挺拔的半球体的殷粉色尖端上,滑出几声懵懂的、带着丰腴爱意的嗔笑,这声音穿进耳朵让我慢慢颤栗,我羞愧地窥视着她们鲜红稚嫩的舌头生死相依般纠缠在一起,镶嵌摩擦的下体发出噗噗的轻响。我快步走进了洗手间,把头埋在马桶里,然后悄无声息地从家里跑了出去。

日后我一直默默背负着这个秘密,忍受着现状如同野火蔓延一般燃烧着,从我的内心认知中脱离而去。

母亲裸体的干净协调在使我颤栗的同时,也使我预感到了自己未来流亡的命运。然而那个情妇野性、发出酸味的裸体在我自己今后的意识中不断地被细节化,当我有开放身体的渴望时,那个形象就像是一大摊滚烫的鸟屎,浇在我的思路上。有几次我在清醒时流出了恐惧的眼泪。

那以后的几年中,对于女人的情愫一直牵引着我,而对此我却从没迈出过一步。为了挽救我,家境还算殷实的母亲把我送到了一所极一般的宗教大学里,我从那里漫无目的地寄宿了四年,到头来我连一个同学的样子都记不清。而现在,我子承父业,坐在不属于我的室长的位置上忍受着庸庸碌碌的日常的煎熬。

真正美妙的日子如同一个漫不经心的蝴蝶从我的生命中飞逝了,或许是我在那一次足球比赛上的点球惊飞了它。可是,无所谓那一次罚点球,因为我的生活本就是这样。

这时候我才想到,我该去回忆那一脚不偏不倚的射门了。

……在目眩神迷中,我的意识感受到队员们的紧张与雀跃慢慢清醒过来。是啊,他那临门一脚实在是太正了。我们的球门守卫从双手的空隙里向大家展示对面主力这次失败了的点球的证明——一个轻巧的黑白色足球——一切是那么不容置喙。如今当这枚足球在我们的守门员手里时,委屈的辛酸泪水弄红了他的眼眶。

“到我了。”我激动地笑了笑。

上衣的领口满是汗渍的裁判轻轻地打量着我,目送我走到足球前。我拍了拍球鞋上的灰尘以使自己平静下来,我甚至和对面的那位守卫同时向着天空祈祷。然而在下一秒,我就知道我的步伐从未如此坚定过。贴着亮得扎眼的横杆,我的球从一个上角口飘了进去。球网像一片惊飞的白鸽一样晃动了。

一股喜悦的委屈涌上我的心口,我深吐一口气,压抑在我心底的热情最终释放了出来。“啊…啊!!”我激声呐喊着,根本来不及等待,一片属于我的欢呼就充斥了我上一秒还平静着的现实。

我望向四周,感到不可思议,许多光晕浇灌着我的胜利飞到我视野的边缘,热切而清晰。时隔多年,如今坐在那铺满倦怠的稿纸的办公桌前并心不在焉地手握着人力资源企划书的我,出神地笑了,感到熟悉而怀念。我不禁遥隔光年地想到:那是我人生的最后一个高光时刻,是我再也无法回到的生活的彼岸。

一直以来我都不喜欢别人把我评价成什么样的人,我似乎也从来不满足于别人的评价。如果这不是因为一切使我感到厌烦,那就一定是因为我野心勃勃。

我厌倦一切如果是从开始叛逆自己懦弱古板的父亲开始的,那我想我的野心勃勃就或许来自我的母亲。当我在疲然无味的神学院的寄宿生活里辗转反侧时,温热的个人寝室里的灯光朦胧而撩人,多少个夜晚我曾幻想母亲就站在我的床头。那时我多少地以为我可以让她不检点的生活受点惩罚,我在心底咒骂她是婊子,却也拥爱和渴望她,亦或是怨恨自己作为儿子却不幸瞥见其私密的不忠。或许是我的哀怨与迷惘渐渐燃烧成了对此后诸多事物的野心。

每临夜阑人静的时候隔壁寝室里的两个差生就会乐此不疲地打起诨来。这是这所学府将要输送出去的未来的神甫。他们互相谩骂、嘲弄、开下流玩笑,以此加固男人之间的感情,我想象着他们的嘴巴如何交相辉映,散发着耐人寻味的原始,如两摊在热土上蹒跚而行的肉蛭——他们“把祷告的殿变成了贼窝”。我不得不忍受,这境遇让我联想到一个坐落在遥远海边与风浪相安无事的渔屋。两个凯撒在讲话,就像一种复调的狂欢;这种喋喋不休永远都不会怠慢彼此,以便成为他们在日后的航程上拥有高度默契的资本。我那时思考这种人情味的把戏,竟晕头转向地感受出了岁月的仁慈。

后来我靠钻研学术来塞住自己的耳朵,让我真正倾心的是里面的神学故事,所以当我在大学的第二个礼拜六做完弥撒后我从神学院打了通到家里的电话,要求母亲寄一本荷尔德林的诗集过来。

最初它们只是我进入睡眠的必需品,后来我却被文学——这种充满暗示的表达本身所吸引了。直到数月之后我在神学课上嘲笑聂鲁达被老师发现被罚背《颂主恩光歌》却没背出来的时候,我的书已经在床头整整齐齐地码了一排,并且我已经自诩有了些欣赏文字的能力。这种自诩的良好感觉既非与生俱来也并不实在,这只是人到了某个生命阶段的认识。

在这段难熬的岁月里我时常会回想我的童年时期。其中的多数影片已经残碎不堪,就连我最引以为亲切的几张面孔也已变得模糊,我人生中的为数不多的峥嵘时刻都分散在我的童年时代,然而可疑的是我正在系数将它们遗忘。

我记得有一年春天伊始当燕子返巢时的一段往事。

那时我同一位友人翻过被细细的白雪覆盖的庄稼地,倾听着最早的春风在寒流中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举目四望,漫无目的。几块凸起的光秃秃的黄土块摆出一副长者的麻木尊容,断断续续的和煦阳光打在这些土块上露出了闪烁着的露滴,宛如在春天之中复苏的精灵的会心一笑。我折下枯树上的一根古老枝拿在手里,回头看到我的那位童年时期的好朋友正蹲在一块靠近溪流的白色岩石上——在更早的夏天那块平整的岩石是我们休憩的乐园。脱去冰封的外衣的溪流还处于涓涓细流的适应期,有几只鸭子在河流里浮水。我随手把那根树枝扔到小河里,吓得几只警觉的鸭子慌乱地扑腾着翅膀向岸边全力进发,其余的鸭子呆头呆脑地滑行着逃遁到周围水域,这些鸭子眨着水汪汪的扁眼睛显得可笑。我心想我做了一件坏事,以为我的朋友会呵斥我,结果他转过头来朝着我爽朗地开怀大笑。我们就这样得到了难得的乐趣。

还有一次,同样是那个春天,那次我从乡野回家时意外地了迷路,在苞米地里我心灰意冷地看着几只绿眼睛的乌鸦争夺一根麦穗。后来一个更早时期的女老师开着拖拉机把我送回了镇上,临走时她还塞给我两个大得不可思议的苹果。第二天我热情洋溢地来到学校,满怀诚恳地向那位现在教我的严格的男班主任交了人生中的第一份白卷,然而那时候我已接近小学毕业,怀着最后的温情,老师为着这张白卷给了我一个慈善的微笑。

在神学院我告诉自己,童年既然不能再次拥有,那就一定不能忘记,然而它还是变得模糊。为此,那时的我经常沉溺于幻想,慢慢开始向往着占有那些永恒诗篇里超越生命的美好意象,通过迟到的对未来的满腔幻想弥补童真缺失后的不幸。之后我忠情于发呆,拥有了自如地沉浸于幻想和回忆的能力,或许是在心里已经高度以为自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孤寂难得排遣,充满了颠沛流离的惆怅,而做梦为自己开启了一天之中的一小段幸福时光,否则人生在虚无的日子中度过一如干呕;幻想多少算是一种快慰,它既不代表年轻虚妄,也不代表消沉堕落,它只是一种令人沉醉的假想;而醉是人生的基本状态。这就是当初我告诉自己的,我曾经还愚蠢地以为,在那段不切实际的人生中我获得了聪睿的幸福。

在神学院夜晚辽阔的阴空下,我有时会放下所有想法,细细体味人生在时间上如同一呼一吸般的蠢动;静谧窥探着我,在我的心底发出空洞的回响,我感觉自己仿佛失去了什么,却又觉得不可思议。通常,在真正的思乡之情萌生之前,我就已经困倦地入眠了。

当我如今面对曾经虚度的人生时,我常常有感于自己的人生似乎就是这样在阴空下一路沉醉着走过来的,我的生命从来不曾向我展现过漫长的岁月生涯中的全景,我也从未向其索要。

我那时一半的岁月在矛盾的自我感中得到安眠。神学院里我回想以前的诸多日子,诗歌没能给我它们的意义,我依旧是排在圣十字架男子学院队伍的最末尾,每次洗礼之后我只能感觉到至圣基督脚趾上的灰尘落在我那顶别扭的礼帽上;同样,这段日子我只能在古典的红砖围墙的缝隙里看到一些梧桐残缺不全的相貌,听到一丝可怜巴巴的风吹树叶的声音,那就像是挥手远去的生命力的影子,像是生命的沙漠里的海市蜃楼。有时我真想痛哭一场,或许是因为现实,或许是因为其他别的什么。

在我偶尔徘徊于学校周遭的那段时间里,在那些因为日光强烈而让人感知变得模糊的夏天的收尾中,在伸手就可以触摸到荒废院落高围墙上杂七杂八缠绕着的常青藤上的露水时,流浪汉们的季节到来了。没人拖家带口,他们只随身携带着小册子,在安息日圣母颂的余晖中住下来,逍遥得就像是到了熟悉的酒馆。他们穿着陈旧却整洁体面的衣服卧到荒废招待所的墙根边,并把一只随身携带的皮包骨头的杂色小狗打理妥帖,看到这一幕,我仿佛预见他们围坐在一起食用埃及肉锅的画面。

在我对生活的一切都失去兴趣时却因为他们感到了岁月的可亲:流浪者们清楚迷失,对待人生浑然不觉,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也从来没有希求过方向,他们的灵魂就像我的灵魂的现状一般。

我希望我能更明白他们的情况,最初我只知道他们是为了得到安家落户和自由入境的官府缴文才不远千里来到此地。他们那时正通过一名退休的女秘书和有关机构周旋。

夏天进入尾声的时候我作为外出布道的实习生来到一家酒馆。我在酒馆外面彳亍了许久,心想着一名合格神父洗礼的全副流程。终于,酒馆的后门推开了,脸色暗淡的女主人抱着新生不久的婴儿把我引领进去,我们穿过一扇略有锈迹的铁门来到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的那间斗室。房间昏暗而闷热,但是酒槽发散出的徐徐霉气使得这一切变得纯朴,我谨慎地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尽量不失庄重的尊容。女人的丈夫走了进来,他没有看我就出去招呼顾客。酒馆的前厅里人声嘈杂,一股粗鲁的气息浑然其中。女主人的衣服上满是酒渍,身材和脸型也走了样,此刻,她从橱柜里拿出圣经,急迫地把孩子推到我的面前,动作俗不可耐,突然,房间里的一切让我在洗礼开始之前感到了厌倦。在我做祝福寄语期间酒馆老板打断了我,他用分不出来是嬉笑还是怒骂的神情语气和一个男子对话,迫使他一定要穿过后门马上离开,他把手里拿着的半瓶酒推到那个男子手里,吵着说道:“最多只能给你这么多了,出去吧,出去吧!”

那个中年人瘦瘦的却身材高大,脖子挺长,有一个锋利的喉结。他感到不安地问老板:“我不是给了你一只兔子吗?就换这种酒?”那个喉结使得他说话的声音十分嘶哑,但是他的语气听起来却十分温柔细腻,表露着他将要妥协的征兆。

“有什么问题吗!”男主人催促着那名男子离开,在他的另一只手里能看到一只死兔。

带着一丝歉意,男子爽朗地笑了一声,最后走了出去。

就在我对整件事情感觉非常诧异的时候,酒馆老板摇着头把门关上,满腔愤怒地抱怨:“洗礼!洗礼!还不知道是哪来的孩子!”

我被吓了一跳,逞强地观望着。猛然间,又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浮现在我脑海里:我是现在唯一还算有颜面的人。我简单地环视了他们,感到男主人的辛酸与冷酷,女主人的麻木与咒怨。我仿佛瞬间顿悟了道德,也明白了教化的无益。一股强烈的同情似乎使我感觉到了他们彼此间的痛苦,我被这种难以言说的感受所吞没。接着我由感而想到——人是因为信奉了宗教才显得不幸和可笑的。

这就是我第一次外出布道时候的场景。

酒馆离学校很近,布道完成我就在这段距离里徘徊,感觉学校分外的已经离我十分遥远。落日像渐渐拉长了我的影子一样也拉长了我的寂寞感,我把一天末了的思绪懈怠地放到一张长椅上,我很清醒,没有醉,所以清苦趁机席卷了我。

当我醒来时,那位酒馆里的中年男子就坐在我的身边。

他看到我醒了,就礼貌地给了我一个善意的微笑。“呵”,我害羞地坐起身子。“居然睡着了,”我无奈地说道。他似乎看我很腼腆,又看到我的目光落在他的酒壶上,于是问道:“你不喝酒吧?”

我摇摇头,说:“现在不喝了。”

我看出他是外乡人,就借此聊了下去。他是今年来的四五十个浪人中的一个。当他和我讲起他们这一行人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故事时,我为结识这样的一位朋友而感到不亦乐乎。

“苦着脸的垂危的阿波罗”——就要开始讲时,我看到那个枯燥的太阳重叠在他耳朵的轮廓上。无力的橘色光线温润了他耳朵里的红血丝,慢慢地,这抹血丝顺着他的故事爬到了我的认知里。

旅程要从他们在一个遥远的外省坐上一辆由当地政府资助满载50人的大型公共汽车开始说起。——“那还是初夏泉水的哽咽声与蛙鸣混淆不清的时候,灰尘和最初的潮湿气息夹杂着板结在人们的脸上,青石板的广场上妇人推着婴儿车缓缓行走,年轻的送报员在院落的围墙外面一边观赏着牵牛花一边在修长的手指间转着圆珠笔。——我注重这种细节,把所有日常的细节一览无余,随着个人经历的丰富这种种细节也变得渐渐有了韵味。岁月过滤我们的认知,使得许多比肩的事物不再相关。一切都使生命的图景变得漠然。然而我们不能疏远这类图景和我们往往认为鸡零狗碎的意项,我赋予它们想象中的久远前景,使它们圆满、丰硕、令人憧憬和猜疑,同时它们也变得清晰而亲和。使它们成为我自己的一部分。”他看向我。我为他和善的灵魂和对这个世界宽厚的理解感到不可思议。我想或许所有和他一样流浪的人都具有这种品性,或毋宁说是一种“才能”。

他们与把自己全部灵魂交给上帝的虔诚信徒们恰恰相反——浪人沉醉于人世百态却心理健康,信徒们清苦疲弊,逃避生活,精神衰弱;浪人们纯真的灵魂谋求着今生酒神的乐土,信徒们苍白地乞求死后所谓至圣上帝的天国。

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眼神,继续讲下去:“我们在这里集结,一共五十人整。我们之中有落魄的马戏团鼓手,也有手风琴手,有曾经在贫民窟中留下过遗书的诗人,也有被从井里救上来的怀孕的妇女,还有就是再平凡不过的被裁下来的员工和不识字的农民。我自己则一直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讲到这里很快忘我地舒了口气继续讲下去。“我们落脚的第一个地方因为战乱而苦难深重。”说着他把手放到我的肩上,问道:“你或许没有见过只有女人的城镇吧?”

我就像是在听一个吸引人的传说,慢慢地才感到了迟到的同情。他接着说下去。

“我们在这个可怜的镇上留下了几天幸福的日子。那里的女人虽然充满令人难以近身的战争的硝烟味,但她们会把一切做得无可挑剔,她们奉献一切为的只是令我们感到一点满足,然而我们有什么不能心满意足的呢?品尝美满的生活就像是在流浪生涯里偷吃了禁果一样。我们一行人里有人动了情,没办法,我们只得把他们留在了那里。就这样,过了几天我们又重新上路了。

“我们到下一个城市之前,我们中的那名孕妇生下了一名男婴。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座浮桥前面,我们把她抱到一家乡间诊所里。晚间,马戏团鼓手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间奏起明朗的鼓声,无尽的回忆于此刻重溯心头。我们知道了女人的丈夫死于家族纷争,腹中胎儿是他们伉俪深情的最终依恋。在黎明破晓的时分,或许是一束苍白的暖阳,或许是一束安详的霞光,或许是一声黑暗中的啼哭,浓雾渐渐淡去。男婴降生了。但是短短几分钟之后,它就夭折了。悲伤瞬间席卷了所有人。最后那位母亲也在无尽的懊痛中死去了。”

哀伤此时绞痛了我的心。两只落了队的天使。“不幸啊!”我把头扬向天空,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唉,谁也没能料到……”这个没有抬头仰望天空寻找上帝的男人,俯视着自己高深地沉郁着的心灵,说道:“活着就谈不上不幸,可是她死了。她穿过了那连绵浓密的笼罩在他们身后的乌云。‘哒,哒,哒’。那对母子敲开了天堂之门……这一切又一次提醒了我们生活的真实。”

我的心情好久没有平息,思索着他说的这句话。

“这是我的日记本。你拿回去看吧,旅行的故事我都记录在里面。关于它我只说一句:我不止活在当下,还活在更广阔的岁月,所以这本日记有它独特的神奇之处。”他把一本皮革日记本拿出来摆到我的面前,我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这一个日记本给人感觉不同寻常,我接过来摸了摸,感觉像是骆驼皮。我有点受宠若惊,感激与期望斗然萌生。

我回到学校时天空中的黄色疆域已经越来越狭长,天地在异动中一息尚存——流浪者的生命色泽。万籁越来越昏暗沉寂,月亮在灰色的云层中仿佛一只透明的小虾,几根细长的光秃秃的树干像山药一样在盘桓的风中不安地战栗,又像是柔软的白蜡烛。它们伸出茫然而无措的枝桠探向天空,不知道在向底矮的云层乞求些什么。高高的树杈上有一团鸟巢。然而这个鸟窝除了带给人孤独感外毫无作用。

我把这本流浪者手记摊在膝盖上,就像多年以后我在那间洒满挑逗着毛衣上的线头、挲着我的全身的日光的办公室里把一份记录着人力资源计划的汇报表摊在膝盖上一样。微弱的黄色灯光就像是薄雾一样弥漫在我狭小的卧室里。一只晶莹剔透的蜘蛛从网子上掉下来,落进我兑了蜂蜜的温水里,这时我用汤匙轻轻舀起它,把它抖落在一边,它像是确认了自己还有行动能力一样活动了几下,终于匆忙却缓慢地爬了出去。它隔着那糊在眼上的一层蜂蜜对这个世界倍感陌生,也不知我正在厌烦地看着它,它的狭窄而封闭的生活让它永远也看不到世界的全貌和世界上其他游戏者的意图。

然而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我正在看一本浪人所著的神秘故事书,这正是这本笔记的开篇:

<我踌躇的心已经苏醒,正在星空下睇盼着我,我要去流浪了,再想起你,将是在夜里,或许我坐着火车观望夕阳时,会想起你,在一处渡过了一个个大洋的彼方,“以往的生活”,你住所的炊烟飘起,在那个对我来说已是遥远的村庄,永远是那么一丝,微弱而柔和。美丽的你曾将年轻的我款待。>

——时隔多时,最初开始流浪的那个夜晚已经不堪回首。——我依稀记得,我留下了这首近乎于告白的诗就了无牵挂的上了路,在一汪汪星泉的照映下,我离开了村庄,在小河里汲满了一袋水,星光在我的碗底荡漾,宛如我看向自深深处。我与故乡的水灵魂与共,也与那个遥远的夜晚灵魂与共,“生命的长河滚滚向前,我们在流逝的人生中所追溯的轨迹比什么都珍贵。”

在颤栗的寒星裸露的庇护下,我向着宇宙试图告诉我什么的方向走去,就像马可波罗和伊本白图泰。

以往岁月中,每当我的心思不安或有起色的时候,我都会写下文字以作记录。此时,当善良的妇女们和我的同行者在空地上对唱,为什么我会感到不安呢?

……

我一心想要知道他们旅程的见闻,就伏案读了许久,直到在浑然不觉中沉沉睡去。

梦中有一些错落的情节似乎回应着笔记中的记载,最令我不寒而栗的是梦到一只野猪挑杀了一个流浪汉,那双脚从金黄色的稻草中洒落下来。惊醒后,我发现我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打湿,彻夜的寒冷让我身体透支,我坐到床上,不安地拿起一本希梅内斯的诗集,我再不敢睡去,可很快我又进入了那些残缺的梦境中。

——两个身着警服的督察,戴着铁黑色的袖章,警服身后绘着老鹰的图腾,他们手持警棍和戒尺在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乞丐面前踱来踱去,“想要让我们放了他,你们这群狗杂碎,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我走上前去把钱包拱手相送,那两个督察露出了赞许的眼光,然而我惊奇地发现,那个钱包居然就是这骆驼皮的漂泊者的记事本。那些身上只剩一些麻布线头的流浪汉拿出一些精致的宝石,就像海蓝色的眼睛一样璀璨,我看到这种给予,感到心如刀绞。在这种代价下他们放了那个老人,也容许了我们的通行……

广阔的黎明在这间不算透亮的寝室里就像轻纱一样缓缓褪去,醒来之后,我读完了这本笔记。我的心情久难平复,这本笔记就像先知之书,它提醒我不要只看到自己的命运。它仿佛是我生命里一束福音。

整理经文和抄送那些籍籍无名的传教士的生平让我又度过了一个冗长的上午,后来在约定的地点,我见到了他,他带着我看了那一辆公共汽车,汽车的后部上写着“年龄”两个字,外表是一种平凡的水蓝色。他的一些同伴在空旷的湖边用整洁的帆布搭起简单的住所,有一部分则被收容到教堂和福利院。我的这位温和的兄长在他们之间像一个鹤立鸡群的绅士。在一段时间里,我和他交谈着宗教、诗歌和一些不被注意的地方的特色人文,期间我注意到他那种神游物外的习性,一种悲悯,一种脆弱;遇见他之前,我从没有想过一个人可以像耶稣。

当地政府让他们帮忙栽种香蕉树和修理两台液压熔炉,他们最终获得了羊皮纸文书。这是两天之后的事情,答复在即,那个下午我们又在一起,为这相处的时光画上最后的句点。

“返程的时候我们要经过一个小城,当今最有名的民间杂技团和地下摇滚乐队就活动在那片区域,不过我们并不能在那里停留,虽然我心向往之。”他饶有兴致地对我说,言语中充满了道别的意味,“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他一路上为我们演奏手风琴,他的手风琴有一种迷人的乡土气息,而且他本身是一个哥萨克,他使我们整个巨大的车厢充满纯粹的煽情,有了这个快活的家伙,我们再也不需要其他音乐。他本可以糊口,可还是跟我们来了,‘为了做条汉子,和咱哥们在一起。’唉,就是他。”

我顺着他所指看过去,看到一个高挑俊美的青年人,他是另外一位鹤立鸡群的绅士,妆容给人一种原始的感觉,颈部、四肢处的服饰是简易缝合起来的布片。“他站在自家的大门口,手里抱着手风琴……”

如果有人能演奏最美的乐章,那肯定就是他了,我在心里想道。“他的音乐一定不俗,”我说。

“他穿的是我的靴子。有的时候他老是向我抱怨说:‘你的靴子使我的脚变了形。’但我们无一不钦佩他。”

“我很羡慕你们,说实话,你们已经把我领到了流亡之路上。”

“我希望我们的人生经验可以帮助到你。”最后,他欠身起来,并打开那本记事本取出一页文字递给我。“让我们再见,我的朋友,目送的感觉可能会不好受。”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至少也是以另一种形式。我在心中追随你。愿上帝祝你们顺利。”

“等做完这个星期的弥撒,你再打开我给你的这张字条。”

他留下清晰的挽别,话语说得轻柔缓和,我不舍地目送着那辆汽车,眼前的光景在我的眼里演变得清秀而怅然。他带走了我曾经有可能企及的另一个世界。我一直站到我的眼中只剩下夕阳模糊的影子。我又一次体验到时光的叵测,生命中一切转折消散的都太快,无数个温情的现在已成为灰蒙蒙的记忆。我想到两天之前在我期待那一次谈话时,我整理起经文和神学院的典籍都是带着一种懵懂的兴奋,而现在,我的眼前终究还是铁青色的栅栏门和黄昏最后一丝僵直的光线,一个笼统的黑暗时刻将要来临,吹灭生机的秋天将在任何看得到的景物上反射,生活又会成为那些枯燥日常的影子。

有半周的时间我回归到了每天早起做齐颂、祷告并且研读那些拉丁语的神学和历史书的生活中,其实我从未脱离过这种生活,只是我的内在发生了本质的改变,因为如果以前我并不知道我为何要在这所学堂里坚持下去,那么我现在至少清楚了一个身份,那就是我要保持一个作为自由人道主义者的修行。

礼拜日早弥撒结束后我把盛在液体托盘里的腌菜和一丁点肉羹伴着土豆泥吃到嘴里,手里握着那张字条,我心里充满履行诺言前的激动,等我平复下来,我看到那张字条上写着:

“神学院右拐两条街——老区废弃方形广场——清澈的湖,到那对面——第二棵松树下木匣——有人会在那里放一本书—记住—‘仅供狂人一阅’”

这是一封让我感觉非常陌生的信,字迹非常细长,不同于我所见过的任何一种字体,但确实是中文,这张有着淡淡折痕的白纸仿佛伸出手来拉扯住了我。我感觉到一股强有力的预感。

我穿得很薄,出了学校我把那身袍子脱下来挂到了一个打烊的老酒馆的招牌上,顿时感觉冷飕飕的,不过还好,我快步穿过人群向着那个指定的广场前行。

拐进老城区一条狭窄的红砖甬道,眼前的路被阴影遮盖着,穿堂的风变得十分有力,但意外得很温和。我感到一种不安,准确的说,我感到一种不安带给我的神秘的喜悦。

终于,我看到那片湖泊,就在日影中的砖红色建筑的包围中。四周寂寂无声,我惊诧于这片明显鲜有人涉足的洞天,这里的湖面和建筑物上反射一种弱黄色,我定睛许久,看清那个建筑物似乎是个荒废的郊区学校。我了有一种预感:将要有一个东西改变我。

我脱的只剩短上衣和裤头,趟着水渡过这片水温微凉的湖。湖面并不宽,靠近湖中心,我明显得换种姿势了。我试图往前游,过了一段时间,我以为我游出了很远,却惊慌地发现对岸似乎在拉远。

我微微晃动身体在水面上平息下来,这时眼中的场景已经与刚才我看到的景象不同,光线一下变得很暗淡,水温也下降了,我惶惑不安地望向对岸,湖对面那森严的废弃教学楼变得就像一片暗影般模糊不清,就像一抹巨大单调的红色色块,这个怪物前面是一排稀疏的垂死的柳树,其间点缀着茂密的深绿色松树。我早已远离平静的湖沿,我感觉风波正在把我吞没。我猛吸一口气,死命地往前游去。

在我再次游动的时候,我的脚下仿佛出现了一座窄桥,恍惚中我看到了它那抹婆娑的影子,或者看到了湖底的某样东西,我感觉我的足底触到了湖底,我望下去,确实!确实是一座窄桥!这时,一股突如其来的浪潮把我毫不费力地推到了对面。

我走了几步,看到了那个木匣,我在它旁边的草甸上坐下来,草坪很舒适,就像曾被人坐过一样,木匣是个老物件,样式很笨拙,我打开它,看到了一本书。

我在想我要怎么带着这本书回到湖对面呢?我拿起那本书,木匣的底部有一行很暗淡的漆字:“此书仅可在此处看,勿带走。”

——一本纯白色精装的带槽圆脊书,奇怪的是没有书名,没有页码,里面有一片暗黄色的树叶,扉页是一匹狼的轮廓画,下面夹有这一张写有粗体铅笔字的字条,一种乍看上去潦草但却看得出是写字人认真写出的字体,写的还是那句:“仅供狂人一阅”。

“经过风吹日晒,字条已经变成灰色。”

与其说这是一部小说,不如说更像是一本散文或者手记,但是很明显,他有着强烈的虚构色彩。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文字,这是一本不安之书,具有穿透生活的洞察,但却又无处不弥散出对生命的恳切。

这本书又轻又小,很明显已经很难在市面上找到。这本书就像一个谜团,很容易让人在里面迷失。但是当我看到全书的中间想要继续看下去时,这本书却戛然而止,从一个悬念陡升的地方始,后面变成了一片空白。

太阳已经西沉,这令我非常惊讶,然而我并不饿,也不觉得寒冷。我观察周遭的一切,神秘与未知令我哑口无言,我被一股孤独的浪潮席卷。这本书似乎给我带上了某种思维,让我不自觉地躺在草甸上沉溺于无尽的回忆与遐想。

我几乎回忆了我生命中所发生过的一切,以及为什么我对某些事情有着特殊的记忆。我看着星点在天空中闪烁,感到温热的晚风像表盘上的指针一样慢吞吞地在我身上游荡。不知这时已是何时,我轻轻坐起身来,我就像一个果子的核一样被包裹在思想的氛围里。我仿佛听到了夜莺的歌唱,听到它们的羽毛在风中颤抖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了群星中的山巅,听到了山峦的低音,还听到了河流在每一处细纹中传出的摩擦声——一个雀跃不已的声音世界的真实存在,让星空下的这片独自安详的美丽时刻显得不真实却富有质量。我盯着那一株摇摇欲坠的藤穗状星系,就像顿悟了一样,我搞清楚了整个夜晚只不过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受感官压迫,生活中一切迷都曾在盲区里与我擦肩,但如今,我感觉我来到了这个边界,这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这点毋庸置疑,那我还活着吗?我能听到鸟儿的和鸣。可这难道不是死后的乐章吗?我清醒地感觉到或许我早有一种直觉,只不过它以前被现实的麻木感受围困着。

我转而想到这一切,想到这个虚幻的世界,想到我的经历、家庭、神学院、一切的一切,想到这些字条、这个木匣、那座窄桥,我感觉现实的岁月之下必定潜伏着某种巨大的、分崩离析的未知之神的旨意。我突然感觉湖底仿佛潜藏了什么未知的东西。我失去了游泳的勇气,一辈子。瞬间的凉风从我的眼睛和喉咙里灌进去,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我的眼睛在黑夜里望着,心里一个惊悚的声音对我说:我害怕那湖。

我睡熟了,哪也没去。后来我进入了一个梦,梦到一天夜里我正躺在神学院宿舍的床上,半梦半醒,我感觉母亲就站在我的床头,于是我的目光真的仿佛就搜寻到了她,我看到微弱的月光落在她滞满了灰尘的周身,就如同一席薄纱,岁月的光泽在她裸露肌肤的折痕中休憩,优雅而清纯,她以成熟女人的胸襟包容了时光对她的改造与玷污,一切改造了她的性格,却没有改变她爱的才能,这种才能一丝不苟地缀饰了她的外表,使她的形象看起来既不古老也不新潮,有一种平息了的高贵,仿佛变得遥远,无以触及;由于对她的爱衍生的自然而然的臆想,我感觉仿佛整个世界的女性都变得温润、平和了,这个梦就像她的身影一样清晰,使她的形象仿佛化身成了不容侵占的人类的圣母。我缓缓醒来,久久地流出愧歉的泪水。我感觉我从未像今夜这般睡得安恬。

我趁着晨曦的光辉打开那本书,令我惊奇的是在夹着树叶的曾经空白的地方,已经有了文字。我慢慢默读下去,一直读到了将近日中,直到读完那本书,我长舒一口气,眼中泪光隐约。我的灵感已如垂露的松针一样疲然于闪烁,我真想就这样长此以往地平躺在晴空下,岁月轻轻地飘在我的额头上方,闪烁着烦恼和理性的光辉,而真理,就像黎明时斗折的树冠上的蝉的双翅轻微抖动发出的寒光一样短暂。

我把书放回原处,估摸这时已经上午九点,在我面前,那汪令我恐惧的湖变得奇浅无比,我试探着伸进脚去,它确实顶多只能没过我的脚踝……

仅仅毕业了一年,可当我回想神学院的那些日子时有许多片段却已经斑驳破碎,连接不起来,因为自始至终,那几年里的干枯岁月没有改变我的性格。就像是秋天的落叶无意识地堆积了一段时间,刮来一阵风,什么都没能剩下,除了和那群流浪者攀谈时的愉悦和那次游湖经历留下的难言的无尽神秘。我怀疑我唯独有印象的记忆都充满了不可预知的暗示。

毕业以后一年来的生活毫无改变,和大学的那几年一样毫无可取之处,不过是从一间狭窄的房子里搬回到了以前那一间狭小的房子里。现实给予我安排,我就这样孤寂地承受着身份的制约。我被装在一个个松松垮垮的身份里。神学院的日子如果是空虚的,那么这此后更考验了我对现实的隐忍,我没能逃离家庭,我的秉性中还有类似儿童一般的顽劣,我渴望有所依赖的心还不能对流浪习以为常。

当我回首前尘时,我发现我从不缺乏别人对我的冷言讥讽与困惑不解,然而隐忍这些东西又使我感谢自己,无疑,是这一切致使我更加向往自由,向往寂寞。

从头上取下那顶别扭的礼帽到如今的一年以来,有半年多的时间我在一家远近闻名的工厂里世袭一份温吞吞的,近乎是赋闲的工作。我一直对社交生活心怀厌倦,这和我在少年时期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我想之所以如此,与我对人们之间关系的怀疑有关,这与我母亲有关,也与我早在神学院时就根据个人遭遇而确定的一个事实有关,那便是——人的欲求和对彼此的适应是对生命真诚的亵渎;人群囚禁了个人的灵魂。人必须思考和疏离着体味自己的生活,这必将也只能依附于自己的灵魂。

我想起上周六在集市上遇到姑母时的情形。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纽扣花裙,因为这裙子与她的体态极不相称而显出一种衰老来,此外,她已经习惯了把那只载着金指环的小拇指翘的老高。几年不见她的头发变得柔顺,耳朵的轮廓居然也平滑了。这一切都说明原本粗枝大叶的她在近几年争取成为淑女的努力中取得了一丝成效。她用自以为睿智的开玩笑手段向我问候,我竟然,荒诞的笑了,笑得很开怀,因为我自认为这个玩笑开得很高雅。为此我还精致地对我的姑父和表弟表示了问候。

后来我回想这个笑话时还是会淡淡地笑。我想,笑就笑了,笑了也没什么,因为人与人之间注定只能有这么一种交流。

这让我想到从神学院回来的那个漫长的夜晚。

那时,铁道和无垠的夜幕在我的眼帘中延伸开去。在我坐着火车回归故里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除了不可名状的烦恼之外一无所有,一切都让我感觉恍若隔世,仿佛所有神学院的日子已是昨天,也仅仅只是昨天。

——遥想我对我那些生命中的旅客心怀感激的岁月—— 那时我还憧憬未来。然而,现在我只能在不报任何希望的幻想中,使日子一天一天飞快地过去。

期间我也曾试着找回早些年踢球时的感觉,哪怕只是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希望这可以给我带来一些意义;看起来就像我力求要抓住时间一样。但每次踢球过后我都会被前所未见的疲惫拖到辽阔的乏闷中,人生巨大的空虚向我袭来。我常常会在夜晚感到不是我本人,而是时间的衰老与钝化。

就在看不到头的这种日子里,不知何时开始,有一个看起来比我小的姑娘开始频繁出入于我家。我们认识之后她总是恐吓我,说她就像她跟我讲的故事里的那个被锁在灯塔上的处女一样。

那时她们家刚搬过来,尴尬的位置使她的新家唯独和我们毗邻。她痴迷于文学,总跑来找我的母亲,拿着自己写的薄薄的小册子,站在我们家的餐厅里和我的母亲一起朗诵。我的母亲把她当女儿一样对待,或对她有些痴迷,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有她在场,母亲看向我就会用另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时我经常听到的母亲的评价就是:“喜欢兰波的女生不简单。”当我从神学院回来的时候,家中最大的改变就是母亲没有了情妇,她开始没日没夜地抽细管的老牌香烟,看劳伦斯的色欲小说;父亲仍然在岗位上兢兢业业,他对那位小姐的到来表现出十分的欢迎,但和母亲一样,他们两个人要么是诚惶诚恐要么就是毛手毛脚,在接待女孩的方面做的很不周到,更多时候是我在陪她。

开始我对她的印象就是她讲述故事的方式,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给我讲那些琐碎的短篇,而是跟我讲起一个被关在灯塔上的女人的故事。

我每次都听得很认真,对她偶尔停下话来发出的,似乎想要人竖起耳朵听好了一样的命令般的咳嗽声记忆犹新。

“啊!一个人心底的声音是多么的惶切!”女孩仰面朝天悲情感叹着,这是她惯常的开篇。是那篇关于灯塔里的女人的故事。

“她希望看到神圣的理解和宽容,哪怕只像一抹迟到的晚晖撒落进她阴冷的心房的一隅。哎,虽然她还没有当母亲,但岁月已经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妊娠纹,她的智慧和决心早已胎死腹中,只留下淡淡季节中的伤痕。苍老为她搓去了生命的外皮,使她总是在期盼中奢望一种卑微的回报。她为活着而感到力不从心。”

她的声音有一股低沉浑厚的天真娇纵之声,最初我花费很长时间才终于习惯这个声音。对于文字,她总是过分雕琢,但在她这个年纪这不失为一种有趣。

“在古老的塔楼的侧翼,听得到硕大的海鸪振翅的声音,可在这扇小小的窗口前,脆弱的生命再无法放飞洁白的遥想;往日舒坦的空气躁动而明媚,塔楼里却是荒凉与寂灭倒悬的苦楚。没人将会找到这里,这是一把永远不会有钥匙的锁,是墓地背面阴险的冰棺,大好的年华将在这里葬送。”

我总想要打断她的话头,问她“她”究竟还要关多久,而她总是对我的问题不屑一顾,一边看着我,一边别扭地慵懒地傻乐。这时候我对她说:“你这个恶狠狠的人儿,你还要折磨你的姊妹多久?”

“好啦好啦,马上就秋后问斩了。”

于是,她站起来伸个懒腰,装作头也不回的样子走到门口,我难得清静了下来,可她又回过头来,说:“过几天我再讲给你听。”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被她的故事吸引进去了一点,这时候总觉得有点受缓刑的感觉。

我的父亲总是不自觉地就想要跟我长篇大论,我不知道为什么他面对我就能如此雄辩,他为人宽厚,专业技能已达同行望尘莫及的程度,他也没有提前退休的意思,一直在集体主义阵线上发挥着他的余温。但是这几天不一样,我感觉到他话语中的一份谦和、一份心安。晚饭过后,他又把我叫到他的身边。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一个朋友嘛,早年的时候他跟我一起打磨液晶、加工刚玉。我们在哥伦比亚驾车翻进了一个矿沟,那辆凯迪拉克车子在松软的沙土上翻了二十四圈,就是他,他比我小十岁,我们生日就差两天,这你知道,今天我意外地在一篇报道上看到了他,就在今天,他戴了长假发企图混进大环法公路自行车女子车队里,报道称他跟他老婆打赌打输了,所以只能陪着她,但是因为落后太多,不到五分之一他就被识破了。”

“哈哈,又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等你阅历多了,朋友多了,活到我这个年纪,就见怪不怪了。”

“我那位叔恐怕会把自己像孩子一样反锁在屋中,谢绝拜访。真是什么都拦不住他,无孔不入。”

“这正是他可爱的地方。在哥伦比亚的时候,我们还年轻,他一穷二白,除了有副好嗓子。那时候采石研究很苦,他没有多余的裤子和鞋子时,我就借给他穿。”

我的回忆跳动了一下,脱口而出:“他有没有老是向你抱怨,‘你的鞋子使我的脚变了形’哪?”

“以他的性格,真能说出那种话。”

有半天我愣在那里。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受过暗示了,某种未知的东西又牵绊了我的回忆。

这时我父亲抬起脸来端详着我,他继续说:“我那位朋友,据我所知他很幸福,他有一种狂欢的基因,但这个世界满足了他,这就是天选之子。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就现在,我也很满足我们现在的生活,只是我一直想问,你认为我们现在的生活怎么样?”

我感受到了父亲的温度,一下回到了现实。用一个率性而为的答案回答兢兢业业了半辈子的父亲我有点于心不忍,于是我试着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不再漫不经心,我对他说:“生活平滑而柔和,但这是你们的性格,家族未来的性格开始垂向我,我还要努力学习,要力求让生活改变,以探索它更多的可能形式。”

父亲欲言又止,笑出了声,“你想要多试试?”

“慢慢来吧。”我婉拒了在这个问题上做更深的探讨,无奈地笑了笑。

“其实老爸我今天主要想说的,是和工作有关。”他说的时候,我看着眼睛后面他那张腼腆温和的脸,“你那份对资源计划表的深层次的说明和修订通过了第二轮的附议,但,就像我一直说的,我觉得这还算不上是你的天赋,你的天赋也不仅仅只在数码产品高端化和对人员流动的观察上。”

“我从没期盼它怎样,公司让我参谋的时候我确实是很认真,我几乎把那些内容扩充了五倍,没想到会被提上日程。我感觉我的很多贡献纯属侥幸。”

“你做事很认真,既不觉得是在履行责任,又不觉得苦,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很多成就就是这样在无意间实现的。我很开心。”

“好吧,老爸。你这么一说我的斗志也上来了,觉得那份计划书还不够完美,还有我大展身手的余地。”

“不要吹牛。”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笑了一会。

“你知道我和你的妈妈当年,其实我们没有擦出灿烂的火花,除了你。能走到今天,家庭的观念很重要,我和你妈妈之间有效的交流几十年一直只是断断续续,之所以告诉你这些,一来呐,这是你应该在这个年纪笑纳的,二来呐,告诉你我们也安心。有些事情我们但说无妨,就像朋友一样聊啊。所以啊我很想问问你和经常来的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啊?!能怎样啊?唉,真有什么我会负责任地告诉你的,老爸,睡觉吧。”

“唉,我打草惊蛇了。早就感觉问不出来什么。那么去睡吧,当这一切没有发生。”

我们相互劝歇之后,我缓步经过露台,一股凉风渗进来让我鼻尖飞红,我又不自觉地回忆起我那几乎在一天之间的神学院的三年,回忆着料峭光秃的树杈、走向黄昏的对话、浓墨重彩的落日、斗转星移的游湖之旅。我不知道我如何为我,或许是倚仗我的感知,我有时畏惧它这种企图,敬畏它的真诚,也敬畏它给予我的某些不容推辞的真相。我期盼着生活能再次出现转折,映射出我的灵魂与我同行……

那个姑娘经常来找我,我感到母亲刻意和她保持疏远。有段时间她心烦意乱,好在之后她释然般痊愈了。有时我们倾心而谈,我察觉到她不再像之前那般自私,而是开始为我考虑。这期间当我再次听那位小说家的故事时,我感觉我多了一份敬畏之情。

她还和几个月之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看似单纯倔强,但随着我对她了解的深入,我发现了她性格中复杂的部分,她活泼而又敏感多疑,聪慧而细腻。

“有时我因循即兴的想法,比方有一次我想到按照圣女贞德的形象来处理她,把她写成一个反动运动的头目,但是她这人有心理疾病,她必须恬不知耻,罪行昭昭,最后被当众处以绞刑。”

我认为她这种情节渐进、高潮猝死的叙事,提现了她在文学领域尚有待改善的地方。但我并不单单把它当作一个故事看,我察觉出她在利用文学杀死或激活自己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同时我觉得某种暗示正在通过这个故事、通过她和我对话。只是她的那股热烈和微醺更让人如释重负。

我说:“你想要把故事写大,却驾驭不了。”

“天知道我能不能写出来,结尾绞刑的那一段我已经有眉目了,呶,你听着。”

“唉!”说着,突然一种汹涌的悲伤在她面目中凝聚,“面对就义,她高喊着一个名字。宗教是一个人精神的里衣,对待信仰她如此诚恳,唯恐自己那匍匐的姿态不够低、那发颤的细微声音不够清晰。曾经她像是一个被溺死在冬季而没能活过来的春天。在老早的一个岁月的深渊里,兴许是在她刚刚有了反叛的想法时,她的生命就被钉到了雷雨交加中的十字架的顶端。如今世纪末的钟声正在那高擎着的十字架的顶端飘忽,审判的队列驶上大街。在这序曲里,她却将终结。等待她的是地狱,而不是天堂。

“她所经历的所有痛苦并没有让她得以接受痛苦,或默认命运:她一遍遍祈祷,她害怕死去。在想求得解脱的时刻,有一种更拼命、更复杂的念头把她拉了回来。她可以撞地自戕,她是女性的耻辱,但她不能,为的不是能怀抱意念以终老,去实现人生的光辉,而是为了成全人生的耻辱;这拯救她的,不是任何高尚伟大的东西,而是卑微的一切。”

她停在了那里,做着深呼吸。我忍不住问道:“所以叶卡捷琳娜是想要活下去,但是没能活下去喽。还是说她逃跑了?被她的党羽营救了?”

“不,谁也不知道,小说就在这个地方戛然而止。”

直到很长时间之后,我想起她这句话还是会忍不住发笑。

我往往能够注意到生活中那些奇怪的缓和阶段,仿佛一切信仰丧失了力量,人们活得坦坦荡荡、理所应当,或许说,是一种等待。等待本应服务于生活,现在却成了我们乐此不疲,正在做着的一种事业;成为了被动的生活本身。这种庞大的消极有时甚至成为人们普遍煽情的对象。它正消磨人们的想象力,降低需求的质量。我不知道我从何时开始等待,但我确实无助地等待了一段时间,我隐隐有一种愤怒,我想到一个成熟的时机,我将不遗余力地投身去寻找一个转折。

神学专业被我忘得彻彻底底,不过这符合母亲的预期,如果他的儿子当了神职者,她将会觉得很羞耻,她只不过是想把我支走。但有时我的积习仍然会被母亲或者是“艾米莉·勃朗特”小姐——我们给那位讲起故事来滔滔不绝的“聪明家”起了这个外号——指出来。我一直不清楚我对宗教或其某种替代物是什么看法,一次,在和艾米丽小姐的谈话中我受到了启发。

我一次无意中说到羊很温良,看起来也很美好。那位故事大王就瞪了我一眼,冷冷地说:“行吧。我也很喜欢羊,喜欢听它们吃东西的声音,还有……喜欢看它们行走时的步态,颤颤巍巍,像有缺陷的老人。”

我说:“我感觉羊儿像妇人,很乖巧,不露声色。”

“不,我感觉傻。”她露出了阴险的表情,声线显得很娇纵:“你看看它们的样子,羊这种东西擅长让自己受到侵害。它们露出那种求虐的眼神,仿佛在说:求求你了,把我的脸打弯吧!尽管它本来就很弯了。”

我以为她是在跟我开玩笑便肆无忌惮地笑着说:“哈哈哈,也可以打它的角。”

意外的是她不说话,好像憋着气一样。

“它的脸是我的拳击对象。”她就像跟人怄气一样说。“傻头傻脑的东西。”

“不该这么说,假设有一只羊获得了自由,你就看到它天性的烂漫。”

“一只羊获得了自由,伴随它的是惊恐,它踉跄地跑向山头,在山顶和云层之间的缝隙之间,犹如飞行一般。就像员工从公司离职度假一样,一只羊,为了自己的生计而开始奔波。它再也不用看它主人的那副臭脸,而它的农场主人却在农村里天天盼望着、守候着它那张弯脸。——它的主人已经到了风烛晚年,走起路来颤颤巍巍,需要一个拖拉机的手柄来搀扶。一只羊不明事理,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那个小家伙。它盲目的自由、远去的身影,让我们在面对它年迈的农场主人时,露出一种貌似感同身受的同情…… ”

“你比魔鬼撒旦还要精通如何放大生活中的痛苦。真让人不敢恭维。”

她先是欲言又止,接着用鼻子呲气,旋即急躁地起身,怏怏不乐地从我身边离开。她斜视着我说:“你就跟羊一样,”便踏着步子就走出了房间。

虽然我经常会自卑,但我还是会把她的发脾气简单理解成女孩子家的打闹,付之浅笑然后忍让再三。我在想我是如何把羊看作一种有灵的生物,我发现我有一种关怀,一种颤颤巍巍的关怀。颤颤巍巍——就是这个词语。

后来一个周末我在公司里加班,用极其自我的潇洒风格拟了一份分配启动资金的策划案,夕阳的光线就像澡池里的水一样令人惬意,出了公司,我先陪母亲去了一趟发廊,又看了一场午间场的电影,我们意外地碰到了那个人力资源部的经理;他向我母亲表示了问候,接着向我说了一大堆的废话,我有时向他笑笑,急匆匆地装作要走,这时他总是强调着引入一个新的命题,大有难以遏制之势,见状我有意打断他的话茬,说:“那么就就此别过了。”即使如此,他仍然听不出来我有任何厌烦的感情,磕磕绊绊地说了许多再见的寒暄。

我全然宽容地接受他的友好,并有意提醒自己他是可爱的。这意义不大,或许再过几分钟我就对他不复在意了。相反,在这类人眼中我是如此的温和而彬彬有礼,如同儒雅的书生又令人感到有趣到近乎绅士的地步。很多方面都引证了我的这种直觉的可靠,我也不需要无端的自信。可我不觉得在人群中留下某种自我的光环有什么好处,我很想逃离他们,或者说为了追求某种东西而顺便离开他们。——“应当顺着更长的阶梯向上爬,光是离开那些人还不够。”太阳照耀着我那被微风轻抚过的额头留下软酥酥的感觉,一并拉长了我的影子。我有种预感,感觉我的经验正在帮我指明一条寻找转折的路。

没过几天艾米莉又来到了我家,她意外地涂了红唇,面色看起来有些苍悴紧绷,好像碰一碰就会声泪俱下。

她站到我面前,说了明显准备了很久的话,那一刻我惊诧地立在原地,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心中不免涌起一股悲凉。

她向我示爱,说得毫无保留。

她表现出一种茫茫失措和屈从的矜持,真实而又罕见。当我试图把她当作我的爱人时,我感到自己在打抖,我因为不能像她把自己交给我一样把自己交给她而畏缩,这个畏缩的自己使我陌生,也使她褪尽了光泽,变得毫无可爱之处。我向后退步,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她的脸庞娇小瘦削,眉宇间带着冰冷的傲气,她变幻的声音和深沉锐利的思维让她早熟得很不匀称,她的眼睛不再纯真,已在岁月的征程中丧失了少女般朦胧的美,脸廓也变得真真切切。她独特的美令人心碎。这一切都让我动不起爱她的念头。况且如今是她自己跑过来追求我,对于感情有着一种近乎于草率的热烈,我不习惯面对这种被动。我必须爱一个我所倾心渴求而且很难触及的人。我敏锐地察觉到她在我的脑海里就如同过眼云霞,我甚至从来没有思念过她。对我而言,如果这样爱上一个人,那就一定会后悔。

“遇见你之前,我从未写完完整的小说,你给了我动力。你的智慧、你的才思,远胜于不谙世事的我,你也曾不惜溢美之词,说我的脸庞有值得向人夸耀的美,说我独特的嗓音丝丝入扣,称我为你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波澜。你是否有意向在对我的好感上再进一步?‘我的爱在等待着你对我的爱。’”

我试图找到一种回答的声音,试图寻求一种对她的安慰,我在心中为她的爱轻柔叹息,我感受着一股悲凉,无动于衷。感情只有在痛苦的煎熬和舍生忘死的追求中才能升华,否则这份感情就提不起人的兴致,然而她,毫无疑问,我对她太过于平淡,我们前几杯喝的都是白开水,对于喝白开水都会醉的人,我于心不忍,如果爱上这样一个人,那我们一定都会绝望。

她大概看出我的眼神里面包含着同情、畏惧和错过。为此她一边疑惑地用一种近乎愤恨的眼神死瞪着我,一边却又隐忍地和着鼻涕挤出那痛苦的泪水。我难过地望着她,用双手轻抚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有几个瞬间我试着让自己接受她、原谅她、付出那怕千分之一的爱来溶解她所有的不幸,但是无论我爱她与否,我都做不到。

交流变得像纪德的小说一样晦涩难懂,甚至带上了某种不可名状的艰深意味。——那是她的色彩。

那段时期,她仍旧经常到我们家玩儿,我的母亲接待她已经变得相当自如,像个有摸有样的长辈,她不再同我讲话,我有时独自在她眼前的小径徘徊,我想发出一种平和的邀请,但她一旦感觉有我的存在就扭脸走掉,我们两个人都没错,不需要相互澄清,但我认为她正在进行一种没必要的努力,那就是试图使我们的关系回到最初:既不亲密,也不疏远,也不怎么必要。

我们之间变冷淡之后,我感觉我的生活变得就像白蚁蛀空了的床腿柱一样疏松,虽然没在多大程度上使我的生活改变,但就像驾车行驶在道路最内侧但前面道路变窄一样,不用变道,但会让情境变得复杂。有一次,她对着我们全家人说她无论如何都很感谢我们(以前这话也很平常,只是现在我多了一丝在意)。我觉得这是真话,她很聪明,她的生命也有可以包容一切的潜力。

很长时间我在花园里静坐,在那些繁星隐退的并不晴朗的夜晚。我清楚坐在这里会被我对这里的熟悉感围困,我不能把每处草叶、每声声响、每处土壤当成新的、未知的东西,但我仍然在这里试着,就像探查我所熟悉的我的心房一样,去领受那种寂寞,结果我很快找到了陌生感,和熟知的它们坐在一起。

有时艾米莉和我的母亲坐在厅堂温和的灯光下,灯光掩映在她的侧脸上,显得温柔、坚韧,她那清秀卓拔的白色鼻子像是冰凌一样,这样一个美丽的鼻子就是应该让人去哈出气温暖它、包裹它。她的眼神凌厉,声音喑哑。我开始体会到她,在我的身上。或许我们之间的白开水有着烈酒的回味。

然而,让我惊惧的是,我渐渐感觉到她似乎能读懂我的孤独。她并不是在我的直觉世界中误打误撞,而是在性情上与我投机,或许她跟我有着相同的一部分感受,性格与现实的离异都曾让我们哑然失笑。

晚饭过后,如果我的父亲不找我闲聊,我的母亲就会坐到我的身边,她总是想要探访我的迷失、我那种超然物外的自我寻找。我们谈论一些后现代主义的诗歌和小说,一起读普鲁斯特,谈论他刻画人物的那些意想不到的细节,谈论那些作品中的人脸。母亲总是最后念一首哀伤的情诗,都是我听所未听的,最后她告诉我那诗是她的学生写的,她喜欢那么称呼她,称呼“艾米丽·勃朗特”小姐。

我察觉到她不肯轻易放弃,她开始聪明地利用夜晚向我渗透。

这天晚上我在写字桌前学英文,母亲端着果盘坐到我床边——她带了一首诗进来,开门见山地说:“小艾米莉今天的诗我很喜欢。”

“现在她不是艾米莉·勃朗特了,成了艾米莉·狄金森了?”

“别打岔,宝,听我念给你听——”

我坐在那里,放松自己,内心悸动而闪亮,我已领会,欣然默许,觉得夜晚的风开始变得感人。我一边觉出自己的异样,一边听着母亲纯美瘦削的声音响起——

“沉寂点亮了刺骨寒灯

把我奚落在透明的栅栏中

什么引来了寒鸦?

——夭折的热烈者的诉求

已经像腐肉

从一处不是最深

但很深的地方割下来

终于有过程葬在了那里

而今风儿信首低垂

星辰荡开 夜晚佝偻

一池秋波仍曝尸

而‘他谈论着夏天,还谈论着

女子成为诗人可真奇怪’

——阿赫玛托娃有这样的诗行

愿萨宾的号角

赐给我一双篝火般的双唇

将使花园复苏

哪怕今夜我受伤在先”

我扭捏着,半天只说了句:“这也好?”

母亲停下来,柔声说道:“‘有过程葬在那里’……你看,我怀疑某个人给了她不可多得的经验。是吧?儿子。”

我的凝噎失语已将一切和盘托出。

“我不是个充耳不闻的人,我也不想在你面前充傻,说实话,儿啊,我的小帅哥,你是不是伤害她了?”

“要不是她把你当老师看待,那会对我动心得这么快?她太不小心,不过我对她的那份热烈的回应很柔和。”说着,我又柔声轻叹。“她很好,之前我们都不太了解彼此。”

“你有分寸。”母亲从果盘中取走一个香蕉,站起身来,“学一会儿就睡吧。当然,你有分寸。”

当夜露变得深重的时候,我幻想那个年轻的诗人出现在我的窗边,或在漆黑而明朗的花园里,形单影只的她的那副落魄的身影,还有那淡淡的优雅的气息有点让人浮想联翩。她踏着坚决的步伐,留心着身边的一切,在淡去的活泼中流露出一种哀怨与含情脉脉。她家境贫寒,门第冷清,对于生活和理想,或许她是从巨大的冷漠中走过来的。我开始心乱如麻,我对她的感觉变了。起初我在她身上看到的凋零,已经变成了如今的从容大方、坚毅开朗。

另外,我早就看出,她仍旧对我带有一丝甜滋滋的恨意,她的这种眼神至今让我动容,让我时常有一种害了相思病的可怕感觉。我抱怨我加重了她生命中的冷漠。这多少有点命中注定的意味,因为在此前我的性格已变成叙述者的性格,我的爱似乎已变作一片于我而言始终近在咫尺的异乡;但此刻我对她的爱觉醒了,现在,我希望夜晚也能赐给我一双篝火般的双唇。

我曾不止一次地在生命中听到了沉寂的声音,那些偶尔从淡淡的云层中透出的光线为我指引着太阳的所在,提醒我生活在本质上是一种遗忘,忘掉过去,忘掉那些冷酷的野心,但却无时不在挑逗着试图唤起你的童真,那种童真正是我们眼泪的源泉,那些流泪的瞬间才是真实。

一段时间里,我称那个爱作诗的小姐是我的唯一挚友,我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偶尔在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她一起沿湖散步,春天还没有到来,又是低迷季节中惯常的一天,可当我们在一起,一股巨大的温柔就将我轻轻抱裹,我感到时光一下缓和了下来。我们没有漫不经心地相爱,没有痛彻心扉地错发钟情,我慢慢打开话匣子,觉得她是我的知己,我感受到在陪伴中有一种温情,它构建了我和她之间一种更稳固的联系。

“你就像一个不容侵占的古典的音符,在作曲家的生命中淬炼了许久;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你不能把自己错付在一张破碎的稿纸上。”我看着她黑而亮的大眼睛,我很爱她瘦削的脸上那些错落有致的黑斑,这使她看起来有一种不容窥探的魅力,“我的生活就像一张破碎的稿纸,我很少踏着它前行。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觉得人生背后好像有某种暗示,当它轻轻地显现出来的时候,你踏着它,就像走在一条并不显而易见的窄桥上。我一直想走向这座桥通往的那个地方。因循着和自己数次重逢的暗示,我至今在寻找,或许是找一种活着的感觉吧。”

她看着我,微微颤抖,眼眶变得湿润。“没什么,很美。”

不知为何,突然有泪滑出我的眼眶,我感受到了生活那令人叹为观止的美,我微笑着任由清澈的泪从眼脸滑落,我望着她,说:“如果我没有一颗真正向往生活之心的话,我现在就可以选择壮烈的美,和你死在一起。”

“非要把我弄哭吗?这叫我如何能够承受?”她像祈祷一样凝视上空,我感觉她的心魄凭风轻举,正在激烈地摇曳。“我的爱,我的爱……”眼泪从她眼里汩汩流出。

解放——我感觉我从岁月中深深获得了解放。

“我觉得我们的爱应期待一个更好的巢床,我们向前走!去找到一个合一的时刻。而现在,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心上的挚爱,那位富有魄力的热烈的爱者和创作者,我要对你说,我得去超越寂寞了,我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我不再迟疑软弱,我会从所有天空夺回你。”

曾经,这一幕和缓的离别在我脑海中预演多遍,我总是结巴踉跄,思绪浑浊,但这一刻,在我念出它的下一秒,我就知道我的声音从未如此坚定过。

她闭上眼睛,享受着眼泪的流淌,轻声呜咽,然后郑重地说:“你点燃了我,像以往那样给我力量。我不再愁苦犹豫,我试着咽下爱情的种子,未来会开出欢愉的果吧,我不希望时光在我身上停止,你说的对,我们往前走,为爱创造更大的空间和价值。我下定决心了。”

我笑着看她,说:“脸上应该多留欣慰的泪水,像是此刻这样,伟大忠贞的誓言、扑朔迷离的未知之旅、激动人心的生命和自我之歌。”我摊开双臂,轻松振奋。

“我感觉我们像两个歃血为盟的骑士,破晓的时候从情人的怀里踏上高骏马,跑出英格兰的乡村,我骑的是一匹枣花马,通人语,会吹芦笛,你骑的是纯黑色的苏格兰乡间绅士的长毛贵族马,你在前,我在后,我们向花椒树脱帽致意,带着三天的干粮出了索尔兹伯里……”

“你又来了,艾米莉小姐……”

我们笑了笑,害羞地看着死水潭里飘荡着的破烂的瓦楞纸箱,轨道电车的响声就像一枚钉子一样钉在了黄昏的倒影中,我想到不久之后,或许就在下一个黎明到来的几个小时之后,一双不锈钢的长夹就会把那个纸盒捡出来,放在铁皮垃圾车斗里。而我现在面对的是我和她两个人的人生,这片美丽的空白,它摆在我的面前,让我感受到了时光的温热,前路越是叵测未卜,一切也就愈加真实。

天色阴沉的一天,我打开邮箱,发现了一封漂泊者寄来的信,我欣喜若狂马上拆开来看,没错,是他,他的口吻时隔两年在我的脑海中又变得尤其清晰真切。

——“你好。我的神学院的朋友。突然来信不知是否冒昧。我很少写信,邮寄费要攒很长的一段时间。自从我们分别时你把通讯地址留给我,我就一直想写一封给你的信,出于没有很好的契机,我实在不忍打扰,我很想知道你如今过的怎么样?很快,或许我的到达会要比信提前一步,我会去一个和你们紧邻的城市,我有一个远房亲戚把大笔的遗产留给了他的子嗣,也留给了我一个规模很小的酒窖,那里面一些陈年好酒,仍旧摆在原地受着时光的酝酿,大体的方位我已经确定,希望能够见到您,邀请你和我一同踏上旅途。想到能够再见我非常激动,希望你也是。那本书——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一本——在我脑海里记忆犹新,就算具体的文字再也不复记忆,那本书的形象对我的影响却旷日持久。我还要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你会给我时间的,我知道,我们的情感从未疏远,我们就像两个封建时期的愁容骑士,走着同样的道路。”

“两个骑士”——我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强烈的暗示的意味,我几乎感动得潸然泪下,一切都跃跃欲试。这一次暗示的到来那么平淡,准确的说,似乎是我已在心里有所准备,但细想,我仍会为这种叹为观止的曼妙奥义惊诧不已。

我常常责怪自己的是眼看着别人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活到微妙的境地,而我活的如此无足轻重居然也心安理得——当我再次并肩和他走在一起时,我摆脱不了的就是这种感受。

就在收到那封信一天之后,我们又见面了。天空中有些雷雨的征兆,而那时候他穿着一件褐色的皮夹克外套,下身是暗红色的涤棉裤,他人高马大,像个英俊的猎户,一个温文尔雅的硬汉。

我们开着我父亲那辆不中用的凯迪拉克星夜兼程,很快就迷失在了杳无人烟的山区,夜露从车子底部的输油管,从一切缝隙传递来一种寒意。我们就这样,抛锚在一个村庄的外围。

一种淡淡的懊丧把我和眼下的一切隔绝开,而我的旅伴,他张望着灌木丛深处那些阑珊的灯火,吹起口哨,把上衣的袖口往下拉。

我也会悲哀地、费解地想——像他那样的,选择用更强烈的、更专一的爱来回应爱所给予的折磨的人,是否永远都不会对所谓“绝望的感受”言听计从?

我们两人从郊外原野的湿地边陲走进一个个漆黑的箱子之间。在辽阔无垠的沉默中,月光在平坦的乡间大道上平移,似有若无的风携带着一股在暗夜里半透明的威胁,这会儿让我想到了有关一切鲜活的迷失的奇人轶事。

我说:“我觉得王仙客可以找到无双。他一定可以找到无双。”

我们步子不急,习惯告诉我们,夜晚就是用来虚度的。我的兄长对我说,人人都那么希望。

“可你知道无双到底是什么样子吗?”他问我。“不过我有时觉得那也不重要,我心里有一个无双,你心里有一个无双,一千个读者心里就有一千个无双,重要的是我们认为王仙客和她很般配。”

“一个问题在困扰着我,就是:无双是否也是个有情的人?否则王仙客就只能是一厢情愿的愁容骑士。我替我这兄弟感到担忧。”

“王仙客的智慧遭遇了迷津,先前他不过是在自己和诸君的认知里寻找一个无双的形象,后来他又在自己过去的梦幻中寻找一个如今的无双。他的遭遇让人很难推测。”

“所以王小波才说:我想王仙客最后找不到无双。”我跟着想下来。

“真不落俗套啊!”他用鼓动性的话语接着刚才的话题讲下去:“我们每个人的智慧都会在这本书里遭遇迷宫,迷宫的终点是无双;同时王小波在这部作品中促使我们去寻找一个唯一的无双,他使我们的思维掉入长安七十二坊中,陷入真假暧昧、不清不白、模棱两可中。可怜的众生啊!遭受这个伟大天才的施洗吧!”

我的后脚跟又一次被吸在地上,眼中也依旧自然地流露出一种倾羡的神情,听任刚才低沉的思绪跟着眼前的那个人成竹在胸的一顿一扬猎猎作响。

“王仙客未必不若王小波聪明。万一王仙客最后找到了无双呢?”他谨慎地微笑着,这往往是他伴随着结语才露出的独特微笑。一个人忍不住的对转折到来的那种期许的神态,恐怕正是如此。

他定格住的手指在漆黑的迷雾中微微颤抖,他兴许是在拿捏某个汉字,又兴许是在意识的某处把故事的一切方向的打成一套胶片。他慢慢的向前走去,我却开始心不在焉,头脑里有一丝紊乱。我刚才在想着什么吗?或许是在我们拐进这些低矮的房屋之前。我在想些什么?

我盯着眼前这个男子,薄薄的乌云,随着时间慢慢地飘向夜里漆黑未知的尽头,那团白花花的月亮从时光的阴影下正在注视着他。与荒原狼有关的某个话题吗?他这个人对待自己的前程坚决而乐观。他的信念到底从何而来呢?他是游离四处的旅行家,观察生活的流浪者。他对待自己的前程还像之前那样坚决吗?不会变,他这人向来如此。他要做自己人生的导师。啊!我想起来了!我正在想一篇报导上的令人记忆深刻的照片,就是这个!爬行动物教授青葱的下巴像是牛下水,他举起那条内陆太攀蛇标本把它放到自己腮部的地方,“记住这个血清!”他用两只肥胖的手指胁迫着那条标本,努直了干涩的眼睛瞪着他的学生们,这就是他对那些有特殊爱好的求知者的“施洗”。

我为我自己感到莫名其妙。

我们在一座民宿前止步了,“试试看?”

——对我说吗?我从眼前的木门上望着自己内心的冷清。他对我微笑,似乎是在怂恿我和他一同尝试。

“行啊,咱们一起问问吧。”

我们敲了门。但是半天没有响动。

我又试着敲了几下,胆子逐渐大起来。

没动静。

“唉,等等吧。”他斜睨着院墙上拧成疙瘩的植物的细枝。我现在才感觉到,他显得年轻了很多。

“嗯。”

“唉,”他又叹气。

“哼哼,”我莫名地笑了,心里想着我们心酸的际遇。他也笑了。

我们背后有一家民宿的灯亮了,啪嗒啪嗒的有脚步声传到我的耳朵里。

“你们是干什么的?”那扇栅门被推开了,一个平庸的农家妇女的声音问道。

吊梁上电灯的橙黄色嘣的闪亮起来,我们的脸上露出了喜意,露出了尴尬的傻笑的侧影,她从房门的间隙中掩出一半结实的脸颊,貌似是个五六十岁的鞑靼大娘——三张无恶意的脸。

“你们敲那家门干什么?”

“随机的,我们的车在郊地抛锚了,我们两人漫步而来,只为图个宿头。”他缓缓地一如漫步一样儒生儒气地说到。

这位鞑靼大娘盯着我们两人上下打量,用土黄色手臂的肘部在门百叶上支棱着自己的身子,灯光中她的眉毛闪着亮莹莹的白皙,浮肿的额头旁贴着一团拧成疙瘩的植物的细枝——一缕淡红色鬈发,还有那似曾相识的眼神。“记住这个血清!”她巍然矗立,笼罩着一股慈祥的圣光,她的形象不再是约翰,我和我的朋友善意地彼此依偎着傻笑,看着我们的“弥赛亚”。

“你们看起来不坏,可我帮不了你们,你们再往前走,有一个马厩,就在那儿。没马,暖烘烘的,去凑合一晚吧。”她点了点头退进去,插上门闩。

我有一种感觉,她那个关门的动作似乎挡住了我们两声感激的道谢。

晚上我总是止不住地笑,那和蔼的兄长和我讲着生命里的奇遇。这里算是半个荒废的马厩半个谷仓,地上散落着青稞粒和小小的地衣,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中打抖。我们丧失了方向,孤立无援,一切都显得那么浪漫。

我害怕大浪淘沙的历史,害怕它照射在我身上的有限时光,但那些令人惴惴不安的生活的洋流并没有掩盖一个真实的自我,那个生命里的沙漏,体现在人身上是明确的流逝的东西,它让人不再和岁月疏远,让人怀着所有饱满的热情体验到岁月荏苒、旋起旋灭。

在无数个辗转的夜晚,梦中的情景会再次袭来,铺展在眼前的是故原的风暴,山坡下萎缩的村庄,墨绿色的高耸乔本植物……就好像是另外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童年。

两个人从乡间大道漫过那些被沥青公路横穿的山头,数日之后抵达那片浓荫笼罩的小酒窖。带着毡帽的牧羊人坐在不远处的酒桶上,他眯起眼睛,使一切充满古老的征兆。窖门已经被蜂蜡糊住,当我们费力地把它卸下来时,干燥的石灰夹杂着木屑在本来就不大的空间里乱飞一气,酒糟的闷臭味和液体的温度就像一双带着手套的手,把我们的喉咙掐住。最后一天,我们到附近镇上约了一些在酒馆和农场打工的搬箱汉,整个酒窖被搬运一空,包括那些被老鼠凿穿了的酒桶,它们最终也不知所踪;就这样,我们带着敛来的薄财,带着整整两箱勃艮第,带着一个修理工,乘坐当地人的拖车回到了那辆凯迪拉克抛锚的地方。我们驾着那辆大病初愈的车子围着几个县区兜了一整圈,把那个酒窖在农交会上随手甩卖。

我们经过的几个村镇里的人率性而为,我们在一起祈祷,围作一团对这个时代心灵的动荡发言,我们吃着少得可怜的食物,我们轮流走到布道坛上,听着人们赞美生命,颂歌在夜晚响起,还有那些滋味绝佳的抒情诗歌。我对我的兄长、我的同伴已是另外一种感觉。就像他曾说的:“你不该望向我,你应该和我走在同一列。”

最后的作别是在一片有法式风情的湖畔,我们开着那辆近乎报废的凯迪拉克老爷车在柳荫下光滑的石板路上滑行,这是一次用时短暂的告别,他微笑着远去,很久之后我似乎才反应过来,拉下车子的手刹,听着引擎迟缓的轰鸣。

接连几天,我在郊区道路上充满犹疑地散步,我很难说明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几只喜鹊闪着流线状的身体在两面围墙间交接穿梭,在灰蒙蒙的凉天的穹顶下,几缕白雾投影在那些灵动的鸟儿的身后,自由的落叶在它们茫然的眼前飘舞着。我不时仰望这些棉絮般的白雾,它们平凡地在季节的高空中懒洋洋地溃散,几经周转却不会消逝。

我的心在季节中更替,随着春天悠悠地低迷,一丝外围的声音,抖落了我年轻的生活,在翩跹的旋风中浇灭我思虑的冷火,我孤独地体味着这种空乏其身。时而我盯着迸溅的溪流,看着那些卵石频频嬉笑,断断续续的流水已迎来新生。波涛似的柔和的风掠过明媚的白杨。我自青葱的年华走来,奚奚落落,冬天的雪,秋天的羽毛,压住了什么?我感觉眼前是茫洋在我面前飘动,我把我的感知向着这个世界泼撒,宇宙失足落入了我的心胸。

没有几天,我辞掉了那份工作,我的父亲亲自送我到车站,包括那位恬静迷人的艾米莉小姐,他们支持我回乡村看一看,回到我曾在童年短暂停留过的乡村,那是我的祖辈所居住的原野。

我带着不多的生活费,穿着过时的法兰绒西装,提着装了几件轻便外套的皮箱,从城区开往外省,辗转将近一天一夜抵达了那个乡村。映入眼帘的是谷堆一样平滑的群峰,它们或是淡紫色,或是淡蓝色,从无垠的田野尽头的那些树干笔直、叶片婆娑的丛林的上方静坐着,和煦的风吹过田野,卷起蒲公英和小麦壳,整片土地像燕麦片堆积而成一样酥软,远远望去,像是莫奈的风景画。

我顺着水泥路走上一处耸立的高坡,最终在较之早年已经变得狭窄的街道上停下脚,足底糊上了一片沾了粘液的红叶,我试图用另一只脚把它扯下来,然而它顽固无比,糊得是那样洋洋得意,我皱皱眉头把足底向着粗糙的路面蹭过去。

“哦”,我在心中惊叫了一声,险些失去了平衡。

对于这一脚我实在是太心不在焉了,我像个孩童一样嘲笑自己。我怀有感激地把它留在脚底,用一汪清纯的目光环视四周,几栋陌生的、嵌着百叶窗的小楼临空滞然,老墙上的爬山虎孕育着新苞。如今我已然感觉不到熟悉,或许吧,还可能有些似是而非的早年的影子,却已毫不明显。对此我并没有太过在意,我坚信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向好的。如今遥隔多年,我又怀着早年的心性,真真切切地站在了故园的街道上,此刻我更在意自己的感受而非其他。

我越过道道田垄,在颇有高度的山脊上回望。曾经似是而非的一切,那些令人沉迷的春色,再也不是另一种生命,这一切都像是色彩的微渠,顺着逐渐复萌的点点滴滴注入我的生活。

纵使是在这样一个日光柔和、风采绮丽的下午,白云附着在我眼帘的上方好似童年的幻想犹在,我也不会再试着去回忆那遥远斑驳的童年深不可触的美丽:而今我不过默默洞察着眼前春天的色彩。一条田间的小径突兀而弯折,田埂上的秧鸡在丛林影映中穿行。

我想到了冬天最终驰去的那抹温存的犒赏,想到了夺目的绿色波涛渐渐汇聚成峰峦,一场足以扫荡人生幻想的旋风躁动地飘旋而来,冒名顶替了我脑海中那莫须有的凌乱思绪。干净的岁月里我的手何以够到,这份辛勤的犒赏?我强忍着爱这个眼前的世界,我并不介意承认我十分脆弱,我怕我一下爱的太深,这富饶的色彩,广袤的沃野,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欢愉,这样思虑深沉。我想这重思念可以追溯到很远的早年。

我欣赏了落叶和流云,欣赏了干枯的荆棘和在秋寒里处之泰然的绿松。傍晚,我翻过山的头,看见彤云如眉,林荫峥嵘……我为这幽深的平静携来日落。

潮溯一样的声音落到我耳朵里,大概是那些在傍晚留恋枝头的斑鸠潜入胡杨枝子丛时发出的声响。我的呼吸是何其微弱,它们却被我惊扰,这是鸟儿的天性,我感到怅然若失。

天色渐暗的时候,我穿过那些石板桥和模糊破碎的乡间土路,一些碉堡一样的石头堆成的当地民居在高层灯火掩映。

我裹着衣服小步快走,度过一条条河流,听着鸟鸣。暗淡的星光中,浓雾像桥一样架在河道上,月光穿透过它像漂零的腊梅花瓣一样停泊在水上,河流在无声的悲泣中啜饮着……这片古往今来的船只永永远远失去了的水面,用安享晚年的外表激烈地、仿佛期待般地肃穆着。

我在当地亲戚的阁楼上入睡,月光很亮,房间阴暗得就像间牢房,但我睡得很舒服,一觉睡到了天明。

当地兽医在土路上驾着马车摇铃,我洗漱完毕,和热情的一大家人吃着早餐土豆、玉米粥和腌制甜菜。临走我又放了一些钱在壁橱前的大衣口袋里。我急匆匆地看着眼前熟悉陌生的一切,往父辈们荒废的果园那里赶。

寂寥的春天,鷎雀飞上枝头。冬天的树枝弹来弹去,叽喳声洒落在屋瓴。有这么一瞬间,沿街石南丛里的花开了,另外几只硕大的颌鸪蹦到瓦檐上,修长的嘴上泛着油沥沥的光亮。野雁们向着西边的薄雾张望,神情紧张但生趣盎然。

我在那些石块路上拾阶而上,天气有点闷热,似乎有一股清爽的强风正在酝酿。

走到山腰处,所能预知的果园衰败的迹象已很明显,到处是肆意疯长的野草、荆棘,牛氓、飞蝇和大个的蟋蟀在这一片安了家。一些像腌菜一样的腐烂的苹果散落在草丛中。

当我来到临近山顶的地方,我发现果园已经无路可进,荒原植物已将这一代查封,我远远地望见里面杂乱丛生,并没有进去的必要。走了一里山路,我找到一处日光下泄得很有情调的大垂枝榆。

我躺在那下面,地皮松软微潮,弥漫着树皮的清香。我想到了我的父亲,他为人很好,享誉一乡。我的母亲是过着半理想化生活的人,她曾经在几个职业间辗转,如今她的生活娴熟而慵懒,哦,还有我亲爱而热烈的诗人,真希望此刻你在,想让你知道,我们拥有一片农场,一个果园,可以酿酒,也可以养蜂。

“关于爱情…没有甜言蜜语……只有用心感受……把过剩的精力彼此寄托……再由树荫和感人肺腑的阳光静静消耗……你像果园……是我温柔的巢……我是那样真实而诚恳地……像是朝圣者留恋在耶稣的脚边那样…匍匐在你的胸膛和话语上…………充满了天然的倦意和无以言表的快乐……”我的脑海嗡嗡响,我在甜美悠扬的天真中悄然睡去。

流年翩翩而去已使我褪尽了那漫不留心的稚嫩与羞涩,睇观来路,许是迷失中带有觉醒,让我犹有几分骄傲。

我从未像如今这样真实地感悟到岁月的平和,它似乎有了呼吸,和我的生命是那样合辙押韵。我的内心从未像此刻这般一怀珍惜地领略生活的每一个镜头、每一处细节。

这时,一股清甜微凉的风微微掠过山岗,它发出一种哨音,呼啸而过,一切都被带着旋转,它自带一种优美的旋律,余音绕梁,在一切身上留下猛烈的回响。我睁眼醒来,不再颤颤巍巍地试图求索,生活拥有全然的我,拥有我的真实,也无需用暗示启迪我。我已来到它的中央。我将明白我的生命无比珍奇,它的每一帧都过得面无愧色。我在长风中远瞻,脸上泛起优雅的担当赋予的荣光。这一微妙的时刻被我察觉到了:它如此轻柔,如此含蓄,但对我而言,那是青春的旋风。

我又躺在草坪上,把两条腿搁在乱蓬蓬的新草深处,抬眼就可以看到那棵发了一半芽的榆树,看到它那向外扩张着的细小枝杈。一群飞蝇在我的眼前盘桓,目测有上百只。我就这样回想这几天所看见的事情,年华的忧虑最终在故乡的降临中得以安慰。一股安详的、沁人心脾的气息生长在我的耳畔,它伴随着一抹生机的余温拨弄了我轻轻的心跳,我感觉我的目光已达高空,周身的土地都在一瞬间陷落。我已经重获年轻。似乎还已达到了生命的寄宿,永远,永远也不会厌烦。


〈完〉

赵其琛

2019年3月12日——2019年5月4日    初定稿于天津津南区海河湿地公园

2021年10月26日——2021年10月30日 改于山东孟良崮国家森林公园

2022年9月19日——2022年9月21日  改于山东临清一处商品房中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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