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工坐在医院大厅的椅子上已经一个小时了，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流，他视而不见。此起彼伏嘈杂的说话声，他闻所未闻。他的目光已然没有了焦距，耳朵里面回响着医生的话：“必须马上手术！”这声音仿佛被放进了一个密闭的金属容器，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四壁撞来撞去，一波波的回声像冲向沙滩的浪花，前赴后继，永不停歇。

李工站起身，两只脚像万根钢针齐扎，又像踩了棉花，软绵绵的，没有根基。他双手赶紧扶住椅子背，双脚交替地猛力地跺着地面。好久，麻木的双脚才恢复知觉。他步履沉重地走出医院大厅，来到停车场，慢慢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许久，他才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烂记于心的号码：“李明，这个工程就由你全权负责了，注意一定保证工人的安全，任何时候安全都要排在第一位。其次必须保证工程质量，严格按合同如期完成，这关系到我们工程队的信誉问题。工程队以后就交给你了。我家里有点儿事，需要离开一段时间。”

“李工，家里到底有啥事呀？”“别问了。”“李工！李工……”手机里传来副总李明急切的喊声。

李工不再回答，果断地关机，把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位上，拧钥匙，踩油门，向家的方向飞驰而去。

家里依然静悄悄的，李工蹑手蹑脚地来到岳母的房间。岳母和媳妇并排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岳母哮喘病越来越严重了，已经戴上了呼吸机，瘫在床上三年了，一刻也不能离人。并且老太太生物钟悄然发生了变化，黑白颠倒了，晚上夯精神，白天睡觉。媳妇也只好跟着她的节奏走。

李工看了一眼，又悄悄退出来，来到厨房。十一点了，儿子快下班了，丫头也快放学了。这丫头大概饿死鬼投胎，一进家门就得吃饭，得赶紧做饭。

李工多年练就的厨艺堪比五星级酒店，不一会儿就炒好了一桌子菜，焖好了一锅米饭。

“红烧肉味儿！”一进家门的丫头顾不得脱去外衣就直奔厨房，耸着小鼻子。

“馋猫！”李工宠溺地嗔怪着，“去看看妈妈和奶奶醒了没有，叫她们吃饭。别光记着吃，往后要帮你妈干点活儿，快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啥都不会干，当心嫁不出去。”

“哼！”丫头扮了个鬼脸，转身出去了。

一家人高高兴兴吃过午饭，李工把俩孩子叫进卧室，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们，你们的妈妈这辈子不容易，爸常年在外，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她支撑着。你们都大了，以后爸不在家，记得不能惹妈妈生气，要替她分担一些家务。”

俩孩子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爸，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啊？”

“没事，爸累了。你们出去吧。告诉你们的妈妈一声，她有空了过来一下。”

俩孩子满腹狐疑地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媳妇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劈头就问：“老李，咋了？”

“明天，你叫你姐过来照顾咱妈几天吧。虽然她不是妈亲生的，但是妈把她养大成人，供她上学读书，她有义务照顾咱妈。”

“为什么呀？咱养妈这么多年了，你可没有说过半个不字，今天这是怎么了？”媳妇盯着李工，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

“没事，这张卡你拿好了，密码是你的生日，这是我这些年在外面打拼的全部积蓄。这张卡是我买基金股票用的，我已经全部卖出变现了，过几天钱就自动回到卡上了，你不用管它。密码也是你的生日，也要收好记住了。”

“老李，你这怎么像嘱咐……”媳妇把后事俩字生生地咽了回去。

“没事，我就是今天体检的时候检查出了双侧肾上腺脂肪瘤，医生建议马上手术。”

“啊？”媳妇眼里涌出了泪花。

李工一把把她拉过来，轻轻地为她擦着泪：“瞧你，五十多的人了，怎么像个孩子，一点儿事都不能扛呢？医生说了，这种脂肪瘤都是良性的，只要及时切除就行了。不用太担心。”

李工笑呵呵地说：“我今天在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和医生联系好了，明天手术。儿子没结婚，丫头大学没毕业，咱妈我还没有尽孝，这么多任务没完成。阎王爷不会收我的。”

媳妇“噗嗤”一声被逗笑了。“没别的事，需要你赶紧去准备住院所需的生活用品，并给姐姐打了电话，让她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请几天假，过来照顾老妈。”

手术很顺利，只是脂肪瘤比预测的大得多，而且是双侧的。切除的瘤子足足有一洗脸盆。主治医生都惊愕了，这是他从医以来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的病例。

手术虽然很成功，但是因为术后大量使用激素，引发了类固醇肌病加肺积水，前前后后住院治疗一个月，花去了七十多万。

出院后的李工体重增加到了二百二十斤，一米七的个子，体重与摔跤运动员有的一比。类固醇肌病使他走路都困难，每天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看着媳妇忙忙碌碌地照顾自己和岳母，这个从来没有落过泪的七尺男儿偷偷地落下了眼泪。

夜深人静，李工躺在沙发上，木木地望着天花板。扪心自问：难道自己的后半生就这样在沙发上度过了吗？不！自己决不向命运低头！决不！可是，自己走路都费劲，和废人没有什么区别，自己还能做什么？出去揽工程肯定不行了，在家写施工方案总是静不下心来。

李工拿起手机，无聊地刷着网页。忽然一条信息跳了出来，用自己的私家车可以网上注册滴滴打车。李工想：自己腿行动不便，但是上肢还是灵活的，开车没有问题呀！对，注册滴滴打车。很顺利就注册成功了，李工嘴角露出了这一个多月来的第一抹笑容。

第二天，李工清晨五点手机就发出“滴滴”的提示音，接通后，原来是有人叫车。李工急忙走出家门，可是下楼梯却成了一个大问题。李工的两条胖胖的腿没有一点儿力气，他双手使劲抓着楼梯扶手，整个身子趴在扶手上，带动两条腿艰难地挪动着。李工一步一步从三楼挪动到一楼，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他举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时手机又响了，李工急忙点开，一声大吼传来，震得李工耳膜生疼：“你怎么回事，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投诉你！”

“对不起，我马上就到，您稍等。”李工满含歉意地说着，双脚急急忙忙地向前迈着，可是移动的速度像蜗牛，李工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终于“走”到了车门前，李工一把拉开车门，手脚并用地爬进去，脚踩油门，车飞了出去。

这样，李工接到了第一单生意，虽然只有十元钱，但让李工兴奋不已。他双手隔屏抚摸着收款信息，又一次流下了热泪。这区区十元钱证明自己不是废人，自己照样可以用自己的一双手养活一家老小，自己仍然是铁骨铮铮的七尺男儿。

李工整整开了一天车，没有吃一口饭，没有喝一口水。他怕自己行动不便，他怕上厕所吃饭耽误了生意，整整饿了一天，换回了一百多块钱。这一百多块钱是自己原来一天工资的五分之一，但是这已经让他欣喜和激动了。

有了一个好的开端，接下来就顺利多了。李工每天都开着车跑滴滴，一出去一整天，饿一整天，收益也慢慢多了起来。

半年后，李工的类固醇病好了，走路已经恢复正常了。李工再也在家待不下去了，又一次告别家人，孤身一人踏上打工之路。

年已半百的李工，又重新走上了这条单行道。他知道自己肩负着一家老小的重任，只能向前，没有岁月可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