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

(一)方教授

方教授是个小个子男士。这身高是个让人恨恨的话题,因为但凡被人提起,就必然有人说:这个身高,是比较难找到老婆。

方教授的一切的好,都被这个见鬼的身高给压矮了。

他的学位,他的智商,他的履历,他的名牌商学院教授的收入,他小小的可以引以为傲的洁癖,他白净的小脸蛋,他的锃亮的鞋子笔挺的裤子,他每天早上手工咖啡,晚上的红酒奶酪小情调,他的一切一切,都抵不过那句:这个身高,是比较难找到老婆。

见鬼了,方教授不屑,捎带恨一下他那个远在家乡已入土的矮个子爹。他的恨不多,因为他觉得自己还是好的,都是其他人的有眼无珠。

方教授早几年二十啷当岁的时候,还是很有些上心找另一半的。他觉得,这必定是个极容易的事,只要遇到自己中意的,那对方就必定中意自己。

他颇为自赏,在他心里能配得上的人不多,这年轻时候的假设也一直没机会推翻过。遇见个差不离的,往往稍稍接触就散了,他觉得都是因为自己没看上人家。

家里没人催他。老母亲远在家乡,大字不识几个,一年通三次电话,过年,祭日,生日。提起这个远在北美的儿子就像说起一个遥远的神话,丝毫不觉得对他还有任何的影响力。

晃里晃荡地混到了三十多岁,周围的同学朋友渐渐都成了家,加上他这孤芳自赏的性格,就更显得他是个孤家寡人。他买了房,搬到了近郊去住,早上出门,碰到的是送孩子的邻居,夫妻一起跑步的邻居,最不济也牵条狗。

他渐渐觉得孤单了,这没根的漂着的感觉第一次抓住了他。他叹息自己的百般好,都只剩个孤芳自赏。

他开解自己道:不如略微降低点条件,找个不错的处处也行。

(二)短板

方教授的行动力强劲,单看他三十来年从大山里一路走向辉煌的经历就知道。目标设定,就开始了高速行动。微信好用啊,熟的半熟的朋友都发条消息。

他说:“三十多年洁身自爱,现寻找人生伴侣,盼相助。”

朋友圈里起了个小波浪,毕竟老光棍为啥不结婚是大家乐意讨论的话题。可是搁在他这里又太没有讨论的意义,因为,引用一个做过他学生的孩子妈的话说:“他这个身高,真的是比较不容易”。

方教授如果知道了到大家的结论,必然要气得呕血。他单身,完全是他不想结婚好不好。

鉴于剩女已经成为社会的老大难问题,朋友圈里,有手握好几张Queen的大姐大妈们,恨不得立刻把手里的牌打出去,飞快地利用微信完成了牵线搭桥的工作。

业务精通的知道分享名片,差一点的就是截屏,截微信名,截联络人,截二维码,截朋友圈。搞得做事追求效率和精准的方教授暗暗搓火,感叹这科技产物真不是每个脑袋都用得了的。

可以处对象的姑娘们有了,但是鉴于信息时代的通畅,大家把距离也都不当回事,这些姑娘们有在纽约的,有在加拿大的,有在北京的,落在同城的就只有两个。

方教授有点郁闷了,这可以选择的范围太小了,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算了,有两个都先约了看看。

搭桥的红娘们互相介绍的时候当然是要选了好话来讲,可是太明显的短板也要说,做人不能太不厚道。方教授的身高已经作为短板被普及过了。之后的结果是一个姑娘来了,一个姑娘没来。

(三)失望

见唯一的姑娘的那天,方教授还是有些紧张的。毕竟相亲也是人生第一次,毕竟这么多年都是个光棍。

因为红娘也在同一所大学工作,相亲约在大学校园里,中午午饭时间见面,符合美国人第一次约会的习惯,这点红娘和方教授俩中国人都莫名其妙的奉为准则。

方教授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到得早,等着。刚入了夏,外面阳光白晃晃的。

姑娘停了好半天的车,中间还把红娘召去指路,后来终于到了。迟到。

当姑娘最终出现的时候,方教授心里咯噔那一下没有出现,他其实真的想要咯噔那么一下,真的想有个好的理由把自己交代出去,可是他的心就是没有咯噔。

他失望了。为除了失落没有别的滋味的心,为姑娘和他搭对的身高,以及不搭的肤色。

没有结果。包括他很努力想要安排的第二次约会,都没有实现。

方教授的挑剔,还没有被现实打败

(四)方先生

“方先生,来啦”。Kerosene 社区“上海风味餐馆”的老板娘牛姐每次见方先生都分外热情,牛姐的东北口音自带一股二人转的欢快,每次见到他都笑逐颜开,黑黑的两条眼线合成了一条弧线,艳红的嘴巴必然挂一个十足的微笑。

“方先生,其实我原来在深圳可好了”,牛姐说,“我那公司的总经理都听我的。”

“我特别能干,什么事我干起来都夸夸夸地特别利索。干久了他们都离不了我。”牛姐继续说。

最近方教授常来这儿吃饭,每次来遇见牛姐在,牛姐都要跑过来和他聊半天。虽然牛姐的东北口音有点重,他听得有点费劲。不过反正也不是啥大不了的内容。

牛姐开始的时候是来打听上大学的事,“家里俩小子可难带了。但是我家老大特别聪明,脑子特别好使。方先生,你是大教授,你给我说说,我得整点啥,将来能让他能去你那?有人说你那商学院特难进,有人说商学院将来毕业也没啥。你说我得干点啥呗。”

后来话题就越扯越远,变成了牛姐的倾诉专场。

“方先生,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有远见?”

“方先生,我们这个的材料都是最新鲜的,他们别人都买不到。”

“方先生,你看我这里的装修,全是我自己设计的。”

“方先生,你看我们新加的台湾菜,味道真是和DOWNTOWN哪家飞来峰一模一样”

牛姐永远艳红的嘴唇,黑重的眼线,人到中年连美人都迟暮了,更何况这样一个美都不曾美过的人。可是自信永远给人加分,方教授在这一连串的方先生的呼唤中,渐渐觉得这个面孔粗糙,自夸得浮夸的牛姐也许是一个潜伏的美人。他甚至于悄悄打量起这个以前被他直接忽略的身体,用目光丈量了她的腰和臀部,掂了掂她胸部的份量,还捏了她露出来的半截小腿。

他的审美以前都停留在气质上,在脸蛋上,在大而化之的身段上。这是他第一次设想着一个女人的身体和自己的可能性,还是这样的一个不可能的人。

方教授不知道他身上清高和青春的壳已经裂了,冒出了中年老男人的芽。

“方先生,再见,下次再来呦!”牛姐的语气里总是带着笑意。

方教授没回头,想得出牛姐红唇微笑的样子,心里对她挥了挥手。

(五)老婆要屁股大

方教授并不曾张扬的年轻过。大多数人的青春是一路上燃烧着荷尔蒙过来的,烧多久,虽说取决于油箱的大小,左不过是五十迈和一百迈的区别。方教授当年的日子太苦,自卑,自傲,苦闷,挣扎,奋斗,各种和男女食色无关的内容太多了,以至于他的那缸油里掺了各种杂质,所以发动机温度虽然高,动静却不大。

真是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他已经在生活的大油锅里被炸了无数个滚,错过了被捞起来的正确时间,他心生向往的属于青年人的新鲜恋情,注定与他无关。即便不自知,他也已经是根老油条了。

老男人要什么,不光是爱的人的一颦一笑,还有她的肉体,以及晚上熬夜加班后她端来的一碗面条。然后,还是她的肉体。

方教授从没肯定过自己父母的智慧,就记住他妈说的一句话:“老婆要屁股大”。

晚上HBO十二点后的成人节目,方教授今晚认真看了。美国女人的屁股真大,他心说。又大又结实,像打桩一样砸在身上,不知道能否吃得消。

方教授的旖旎心思,完全败给了对交媾现实的考量。他虽然个小,但是也有颗伟岸的男人心,受不了人高马大压不住的女人。

(六)马赛克

方教授和牛姐面对面站在料理室里。料理室的地方狭窄,挤得两人要贴到一起。

牛姐微微侧过头,红色嘴唇难得安静地合拢着。

两个人的身高一样,方教授低下头去,看到的就是要贴到自己胸口的牛姐涨鼓鼓的胸。她穿着桃红色的开衫毛衣,纽扣和纽扣间被撑得张开了鱼嘴。这些鱼嘴一张一合,像是要把他的手指吃进去。

方教授任由自己的手指探了进去。一点力量,那开衫的纽扣就一个个从扣眼里滑脱了,露出内里稀薄的白色衬衣,透着下面内衣的暗纹。

方教授的手拽起牛姐的衬衫后摆,摸上了她热乎乎,暖绵绵的身子。他从后向前摸,从下摸到上,在到达高地的瞬间,他激动的浑身冒汗。下一秒中,隔着内衣他就握住了热腾腾涨鼓鼓的两团肉,第一次呀第一次,这认知震得他两股乱战。

他忍不住了,拼了命地想把那碍事的胸罩扯下去,可是又完全不得法,这内衣像长在她身上似的,死活都不肯离开。他两眼冒火,口涎直流,恨不得立刻剥光了她,一口把那两团吞进去。

撕扯着纠缠着,他欲火焚身而不得纾解。这时,牛姐嘤咛一声“方先生”,伸手向他的下身探来,那手离他还有寸许,他就跟插了电一样浑身乱颤,一阵酥麻从尾骨窜上头颅,攀上了极乐高峰。

方教授醒来的时候,这春潮还未过去;湿漉漉的裤裆带来的不是沮丧而是美妙回味。方教授闭著眼咂巴一阵,就着春梦又和伍姑娘二度了春风。

这真假春梦中,牛姐的脸就藏在马赛克后面,露出隐隐的红唇。

(七)安排

方教授要请假回国,他原本就有一年的假期,没想着要用过。经过这一段时间折腾,他决定回国相亲,走搬运的老路。

回国前,给家里去了电话,交待他母亲,此次回国重要目的之一是找一个媳妇,要老娘立即行动给他安排相亲。教授嘛,行程必然是匆忙的,不然也不能解释衣锦不还乡的前情。

老娘听着又惊又喜。“啊啊,相亲,你要回老家相亲?”

“找个知根知底的,有什么奇怪的。”

“那你想看个啥样的?唉,你怎么想着回家相亲呢…… ”

“你多找几个人,只要合适;去县城里把我那几个姨都动员一下,至少得读个大专,年纪不能大,长相得好。”

“嗯,嗯,行,这个我懂…… ”老娘一方面有重担压肩的兴致,另一边心底也隐隐质疑,儿子咋能找不到老婆,这金凤凰居然还能落了单。

老母亲展开了她和新时代脱节的人际网,在十里八村选了次妃。留在家里务农的大妞能选出个啥?更不要说和她持一样质疑态度的乡亲也不少,“那么个能干人还需要回乡找媳妇?”老娘收到了百般质疑和隐晦的折辱。这乡下选妃轰轰烈烈两天就完蛋了。

不得已,只能指望县城工作的几个年轻点儿的姨妈,能找到几个靠谱的姑娘。

方教授当然还有其他的安排。他教的学生里面读完MBA回国高就的颇有几个,统统发了微信去,直奔主题地布置了任务。还有原来国内的老同学,也骚扰一下。方教授安排得兴致勃勃。

这其实是对方教授人缘的一次考验,可惜这门功课他没上心过,天赋也差,成绩自然没什么指望;只能指望运气,看有没有好心人赶巧能拉他一把。

(八)北京,北京

方教授热暑将尽的时候回国了。

当他的行程落定的时候,学生们没有像了最初知道他要回国时的热情洋溢,没有人抛给他一个约定的计划,热情的文字还是有,但是这热情降了温。方教授倒不在乎这个,理解嘛,大家都很忙,学生们回国创业更忙。自己回国好像回家,还需要什么人招待不成。

但是当他站在北京机场人头攒动的到达大厅的时刻,他迷茫了。机场变了,这变化不仅是一个新建筑和旧建筑的区别,这变化在空间,在声音,在绿色的真假绿植上,在人的相貌姿态细微的表情里,在空气里清洁剂的味道中,在厕所出口行李取放的各种标示中,在包裹着他的这一个诺大的空间的每一个分子中。

方教授的感受笼而统之地就一个:妈的,又变成个外地人。

其实他没有想想,抛弃这些的不正是他自己,他从来都没在北京变成本地人,现在他对于这个故国,也成一个外地人。

方教授回国之后其实无处可去。国内的时候他一直在读书,读书的时候他就像个苦行僧,心里的困顿让他除了书之外没有朋友。本以为和学生的会面会揭开一个迎来送往的热闹旅程,他最初不屑一顾,如今没有了才发现弥足重要。

他在北京停留了两天,和一两位老同学吃了顿简单的晚餐,还去了读书时随集体游过的景点。记忆本来就没有很多,想起来就更是干巴巴的,没什么亮点。

有一两个时刻,他突然想,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时候开始鲜活起来的?北京夏夜的清风凉爽异常,北海后街的喧闹之外自有清净的去处,方教授第一次觉得他在北京有了生活的滋味。他感觉到了舒服,却也开始想家,想他美国的家,隔绝了一切困苦尴尬回忆的避难所。绿草地上的红砖房,棕色的橡木桌,白色马克杯上的咖啡渍。他人生里活生生的颜色都在那里。

人少年的磨难往往跟随一生。他早慧又不甘于平淡,没有助力,一直靠自己挣扎,成年后事业带来的小富足把他的人生彻底割裂成两半,而这割裂恰好发生在美国。于是美国是乐土,而中国只有磨难。和他同样境地的人还有很多,他们在中国奋斗或富足或发达,连续的变化让他们从来不曾有这种精神分裂的体验。

最后那晚学生们赶来了,他们还是在意方教授的,只是忙得身不由己,至于心嘛,也没必要再深究了。上档次的饭店,四角落站着随时准备给你递热毛巾的服务生,很多竖着的耳朵但必须假装不存在,方教授这顿饭吃得有点难。话题除了叙旧也有点谈不来。

晚上他难得的想起牛姐,那口红蹭到牙齿上的粗糙妆容是何等亲切,小店PK大饭店,小店赢得无悬念。大洋彼岸人畜无害的光阴保护了方教授骨子里的朴实,连长出来的小资也有着一种朴实范儿。

牛姐鼓鼓的胸,拖长声音地叫方先生,那晚都进了他的思乡梦。

(九)长途车站

以前大学放假回家要坐了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搭卡车,卡车里吃够了土还要找回家的马车,没马车就镇上同学家凑合一夜,第二天十几里的土路走回去。

方教授心里排斥这一段路,又天生有点自私凉薄,所以当年一去不回。此番回来,家里搬到了镇上,而且长途车可达,坐马车吃土的记忆也变的遥不可及。但这遥不可及,他又失落了,觉得不像是回家路。倒应了贱人就是矫情的话。

老母亲在长途车站等他。候车小楼外好多人,拉客人的,卖吃食的,杂杂乱乱的哩哩啦啦。二层水泥小楼灰扑扑的墙灰扑扑的窗,外墙还印着标语:“少生孩子多种树!” “少生孩子多养猪!”

大巴不是空调车,离老远乘客都开了窗,车站大喇叭里的乡音轰隆而至:

“从H城来的大巴进站了啊,大家都靠边,靠边。”

“孩子看好啊,不要乱跑。”

”再广播一遍,从H城的大巴到了啊,要接人的准备啦!”

方教授倒时差,熬得眼睛都红了。在车开近站台的时候,在从声音到视野的乱哄哄一片中,他看到台阶上那个个子小小和车站一样灰扑扑的老母亲。十年未见,更加缩水更加苍老的蔫菜叶样的女人,她焦急地踮脚张望,被抢上来的人群挤得脚步踉跄然后不见人影。他的心底涌了一阵哭意,他不知道自己竟然这样的难过。

相见那一刻,老母亲已经不太认得他,她只能猜这个相貌很体面的是她的儿。一个被母亲都不敢认的儿子,他心底的哭意索性流出泪来,他的泪接着又冻成一根刺,耿耿的卡在心口里。

(十)母亲

母亲对于儿子的变化,适应起来是很快的,何况这变化是好的。她在短暂的调整过后,马上会变得兴致勃勃,欢欣鼓舞。这种荣耀共有之的骄傲之情酝酿了十年,终于可以一朝迸发出来。

方教授还陷在自我唾弃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凭着本能和母亲拉扯争抢了几回行李,终于把行李箱夺回到手中。

但转眼,他就发现根本无暇顾及那点小忧郁。

老太太扬眉吐气,不吐不快。接下来一路上,车站的门卫,出租车司机,家门口理发店招揽生意的小妹,个个都知道了他是打美国回来的大教授,挣大把的美金,住着大别墅。

他简直想遁走,可还能往哪走?他从心里看不上家乡这些人,继而觉得来自于他们的羡慕完全不值得期待。加之这样赤裸裸毫无技巧的炫耀,和他追求的格调简直就是仇敌,心里只觉得尴尬,尴尬,丢脸,丢脸。

他还是那个他。积蓄了十年的亲情,在心里的硬壳上也仅仅戳破了一个洞。

老母亲的爱和骄傲没有虚假,她知道的炫耀方式也不多,这种大喇叭似的风格是她天然无修饰的表达。她没读过书也没出过家门,虽然不粗鲁,但她和她生养的这个儿子是两个世界的人。

作为一个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并且一直深刻思考自己人生的方教授,他完全有能力理解他的母亲。只可惜他的能力有,他的爱却不够。

(十一)相亲

方教授十年内断断续续邮回家的那些美金,老太太用来在村里盖了座三层的红砖房。

顶楼最大的那间南屋当然是留给方教授,屋里是老母亲大手笔买的敦实的全套红木家私。床上是全新的大红缎子的被子,床单,老太太无师自通地把新买的浴巾,毛巾,齐整地叠在床中间,方教授推门那刻,旅店那种宾至如归的气息让他有些恍惚。

老家的乡土气并不能使他睡的更好些,相反,第二天早早醒来。当然早不过要喂鸡的老母亲,老娘按自己的理解给儿子准备了一顿中西合壁的早饭。在城关超市买的特仑苏的牛奶,村头便利店的椰丝蛋糕,白水煮了五个自家的鸡蛋,和一锅稀饭。

久别团聚后的畅谈,从早饭开始,午饭还没到就基本结束。方教授深受美帝商学系统的训练,宣讲自己这十几年的经历自然是深入浅出,提纲挈领的流畅凝练。

傅粉施朱地解释单身的原因后,方教授追问老家这边厢的相亲安排进度。

“咱村女的是没人配的上你的……”老太太一句话把那两天里受质疑的郁闷给掀了过去。

“你四姨在县里给你说合了个县二中的数学老师,城里人呐,和你容易处的起来,说是长得特别端正,个头也高,问你什么时候打算见?”

方教授屡屡受挫后已经对相亲这件事变得务实,不期待惊喜才是赴约前正确的心理建设,但听闻相亲对象有可能优化基因的身高后,利索地安排会面。

如果说方教授美国的同学只是热心撮合的红娘,那他那许久没见的四姨真真是口无量斗的专业媒婆。

在县城的溪鱼茶馆,四姨和方教授先到,四姨口灿莲花地将还在路上的邱老师描绘成县城里待嫁女子的遗珠。

“邱老师……这边,这边…”四姨扯着嗓子对着门口一个人影挥手招呼。

虽然还隔着二十米,但数学老师的亮相,方教授油然而生的失望,让四姨洪亮的嗓音在他耳里也成了惊雷处的无声。

邱老师身型方正,不避其短的在大脑袋上扎了一个马尾,快到头顶的发际线,粗笔画的一字眉,方正的下巴,平直的肩线,视觉上的这些平行线,像行走的素描人体轮廓。

世上的相亲尴尬的十居其九,方教授即恨四姨那文不对物的广告,也暗下断语,相亲恐怕是脱单最低效的路径。

有四姨这样的专业媒人在场,场面并不因为方教授不停摆弄手机,心不在焉的回答而冷场。四姨谙熟一切地告诉邱老师:

“我外甥美国大教授,虽然赚的多,可是平时就是忙,你看,回国了,还都要一直用手机处理事情捏”

方教授初时还敷衍地答上四姨几句,十分钟后,局外人般专心玩起手机。

他的微信有了一个好友的申请,点开看,头像是眉清目秀的一位姑娘。个性签名:喜欢的歌,静静地听:喜欢的人,远远地看。

方教授严谨,平时并不搭理这些来路可疑的申请,今天他觉得这位叫嘉梦的姑娘申请的恰逢其时。

(十一)嘉梦

嘉梦姑娘的朋友圈新建不久,多是一些日常摆拍,巧兮俏兮地或立或坐,再配上暖人心灵的文字,比如:

“承蒙时光不弃,感谢一切给予”

又或者

“笑要大方地笑,哭要躲起来哭”。

一个乖巧懂事的温婉女子如站眼前。

“你是?”

方教授要给自己一个聊天的理由,主动先问。

“哎呀,你不是小赵,我加新来的同事,加错了,你不介意吧?”

“没事,你是在哪个城市?”

“我在南昌呢,大学刚毕业,在我爸爸的公司里帮忙”

“哦,做什么的?”

“我主要帮忙做点行政,我不是很喜欢爸爸的公司。加上现在爸爸和后妈有了弟弟,越来越觉得自己和这家庭疏离,我想去看我外公,我从小和外公外婆一起长大的”

嘉梦姑娘言简意赅地描述了现状,不忘贴心地补上几句

“和你萍水相逢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些,可能因为平时我比较宅,没什么朋友可以说,你介意吗?”

方教授并不相信自己人品爆发,缘份天降。可走心的谈话总好过面对粗枝大叶的数学老师和唾沫横飞的四姨。

“我不介意,只是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你真好,和你说话,我已经觉得好多了呢”

嘉梦轻巧地肯定了让方教授有点哑然,他虽然期待一段美丽的遇见,但也是知道没有来由的艳遇不是阴谋就是虚构,他不由地焦躁起来。

“我外甥啊这次回来啊,还呆好几天,你们啊正好多出去走走”四姨一厢情愿的安排飘进方教授的耳朵里。

“不!我后天就回美国”方教授把手机猛地扣下,盯着四姨说。

空气几乎凝固,四姨张嘴看着方教授,就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讨厌,但是他就是不想再哪怕维持一点好的气氛,他就是想把他的累,他的焦虑,他没有着落的期盼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方教授手机振动了几下,是嘉梦发了一段视频

“跟你分享下家乡风景,漂亮吧?这是我外公的茶园哟~”

连骗子对自己都没有一点耐心,面对生活的黑色幽默,他无奈地笑了。

(十二)故乡的月

从县城回到家,方教授只是对他母亲皱眉摇了摇头,上楼回自己的屋子。老太太笑脸僵硬地掀起围群擦手,望着儿子的背影怔怔地发呆。半晌,老太太用搪瓷盘装着切成块的苹果和梨送到儿子的屋里,方教授正往地板上敞开的行李箱里归置行李。

“这么早收拾啊?不是到月底才走?”老太太喏喏地问,她记得儿子说的每一个日子。

方教授确实是回家的路上改了回程的机票。他蹲在地上将叠好的衣服整齐地在箱子摆好,有点不敢回头看他的老娘。这次回乡,母亲从开始的陌生,到慢慢的熟悉,熟悉的土气,熟悉的市侩,熟悉的努力讨好。他自觉要对母亲好一点,可每一次的努力一分钟后就懒得装下去。

老娘放在他手边的搪瓷盘里,细心切的大小均等的苹果块,梨块,中间笔直地插着几根牙签。方教授看着难过,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有良心,感恩的人,可从家乡到太平洋对面的美国,他仿佛走在一条单行道上,头也不回,没有留恋,努力地踽踽独行着。

方教授蹲坐在整齐如广告插页的行李箱前,老母亲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后。

乡下的月色是温柔的白色,穿过窗,混着屋里钨丝灯的昏黄,给方教授和老母亲撒了半身的白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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