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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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新华社1960年5月25日消息:今天,北京时间凌晨4点20分,中国登山队员王富洲、屈银华、贡布从北坡成功登上珠穆朗玛峰……中国人民不仅能征服世界上自然界的最高峰,也能战胜前进道路上的任何艰难险阻,创造更多的人间奇迹!

又讯:登山队员刘连满,甘做铺路石,全力帮助三名战友冲顶,累倒在距珠穆朗玛峰顶不到150米高处……被人们誉为“巅峰人梯”。


满子从小长受穷,长得虎头虎脑。三四岁咕噜串儿(哈尔滨一帶打呼噜土话)像成年人。年轻时老想根治这毛病,尤其踏进国家登山队,身居京城,国内医疗条件一流,队友、同事和他一起找名医,寻良方。遗憾的是,咕噜串儿顽固不化,任何治疗没起一点作用。

哈尔滨一带比全国早解放几年。小鬼子投降不久,就为了共产党的天下。穷人翻身得解放,满子读上屯小,成绩不错。抗美援朝开始,男人争着保家卫国。差几月他满十八岁,央求娘亲带他也去报名。

娘亲偏胖,一双三寸小脚,四十出头生满子,就这一胎,儿子五岁时丈夫不幸离世,带着儿子从河北老家一路乞讨来到关外。现在吃上饱饭,儿子十四五岁读书识上字儿,知恩图报,一直念想要感谢政府,也想儿子去经经世面,当即应允,却有些担心咕噜串儿影响他,后怕验不上。

“娘,您不唠嗑出去,天才知道?!”满子身强力壮,个也高,自个蛮有信心,“俺肯定验得上!”

娘俩一起去报名处排队。个多小时轮到满子。登记的军人埋头填姓名,问年龄,满子如实说十七岁。

“小了——下一个。”

军人没抬头便喊后面的人。

“俺能吃苦!”满子见他准备划掉登记簿上刚写上的自己名字,赶紧抓住他手;“俺身体可好呢!”

“年龄不够不……”手挺有劲,军人抬头打量满子,随即改口,“不是大问题,部队就需要你这种体格,扛机枪、扛小炮筒子!”

满子咧嘴冲不远处娘亲笑笑。

“兄弟姐妹几个?”军人埋头,笔移一处登记格。

“俺家只俺一个孩儿。”满子又如实回答。

“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

登记的军人摇摇头,挥挥手:“回吧,俺们不收独子!下一个——”

“哎哎哎——俺家只有娘亲,”满子慌神,“身体老好呢,没……”

后面排队人嚷起来。几名带袖套维持秩序的民兵上来把他拉到一边。

问一名巡视的军人,满子才知道,这属人性化死规定,接兵不收独苗苗!

当地打美帝野心狼走得人多,不少厂矿开始招工补缺,满子撞到市里一座大机械厂招人,这次进了厂子,还当了分厂的文书。那阵读书人少,吃香。一月后发了工资,满子在附近租间房子,把娘亲接到身边。娘亲很快找到缝棉袄,纳鞋子、裹急救包这类支援前线的活干。母子俩小日子开始称心如意。

不久,满子被选送到市消防干训班学习。

那年月,生活条件都差。学习班几十人排地铺,挤间大房子。满子鼾声如雷,一夜引起众怒。学员们反映强烈,有人当面提意见。他满不在乎,不是双手交抱,就是反复握拳伸掌,冷冷地只回一句话:“吃饭打屁咕噜串儿,娘胎带来,俺没法子!”

学员们纷纷去找领导。领导压力山大,不得不找满子谈话。

“这事你没法子,我们也没法子,只有回厂子!”领导板着脸,开门见山说,“厂子那边我们解释,就是咕噜串儿山响,学员们意见太大、太大!”

学习机会这么难得。再说,凭咕噜串儿撸回厂,名声多难听!

满子闷声闷气说:“打死俺不回厂子!”

“不回咋整?”领导嗓门高了几度,“大伙儿晚上睡不了,休息不好,总不能课堂上睡吧?!上级交俺的培训任务总不能就这样糟蹋下去不是?!”

“……”

满子低头没吭声,双手揉擦,换着握拳,手大拳头也大,故意在胸前晃动。

“你……”领导盯着他双手,语气缓和下来,“自个讨个法子,只要能灭咕噜串儿,大伙儿再不唠叨,俺认!”

“这个……这个……”满子眨巴眨巴眼睛,想起领导刚提到课堂,一下联想到教室,“要不……俺睡教室……”

“睡教室……晚上空……嗨!这法子中!”领导顿时露出笑脸,“只是老冷的天,可容易冻着……”

“放心来着。”满子大咧咧拍拍胸脯,“俺打小一路乞讨,没少睡冰窝子,喷嚏也没打过!”

领导点头。

满子白天铺盖卷塞讲台下,晚上拉出铺课桌上。天寒地冻,室外雪花纷飞,鼾声夜夜破窗,再没人说长道短。晚自习下课,他顺便包了教室卫生。大早起床,舞动大条帚帮门卫大爷扫院坝。门卫大爷一高兴,专门给他送一床炕席。

结业回厂,满子调厂消防队任了文书兼防火检查组长。

一天,满子翻报纸,看到一则消息,国家登山队在市里选人。他赶紧请假,骑公家单车,风风火火赶去报名。凭借特棒的体质,层层过关斩将,如愿以偿被录取。专业训练半年,次年开春随队轻轻松松登上秦岭主峰。接着入选中苏联合登山队,出国征服欧洲最高山巅厄尔布鲁斯峰。

也就这次,满子的鼾声冲出了亚洲。

当时,中苏友好。欧洲列国生活条件比国内普遍好很多。中国队员去苏联及其相关国家,住的全是四人带洗漱卫生间,设施齐全的宽敞洋房。在国内,满子与十三名队友说在京城,却挤在一间十五平方左右的老房子里。七张高低床,上下铺不漏一人,摆张桌子空间更小,洗漱往屋外走,公厕数十米远。

国外那段日子,吃住行及训练全由苏联老大哥安排。每间房刻意交叉各住两名中苏队员,旨在密切之间关系,增进友谊,潜移默化,尽快掌握两国交流常用语。

头晚熄灯,不到二十分钟。与满子同室的两名“打哇里希”(俄语:同志)赤裸只穿条裤衩、怒气冲冲射出门……声称宁跳伏尔加河,也不愿再受鼾声如雷折磨。留下那名中国室友,来自下面省队,还顾大局,煎熬一宵,天亮才将此事报告国内领队。

领队是国家体委一位副主任,老红军,长期干政工,见多识广。听完汇报,笑起来,表扬室友几句,讲这事牵涉国际关系,向苏方提出再给他安排别的房间不太妥。

“交你一个土办法。”领队点燃一支烟,不紧不慢说,“打仗炮弹声、爆炸声可怕吧?如雷贯耳打呼噜只算小屁虫!战争中学习战争,群众的智慧能胜天。那阵,不知谁发明出扯棉祆,揣团棉花在身上,啥时遇到炮击、空袭,马上往耳里塞……一下解决大问题了!现在条件好,大家还发有耳套——”

“我试试,我试试……”领队和蔼可亲,说话在理,那位室友也聪明,眼睛重新闪出光泽。

专业登山队,征服对象多为海拔高、天寒地冻的大山,囯家队笃定会发手套、耳套等保障物品。耳套同样不是大众货:表层皮革,内里毛茸,隔音护耳效果非常好,市面上还见不到。

室友如法炮制:你打你的鼾,我变我的“聋”,果然扛住“鼾天雷”,与满子相安无事。

每晚睡前往耳朵塞棉球、戴套子,也不嫌咕噜串儿吵,满子挺好奇。有天晚上忍不住问室友:“这法子难不道听不见俺咕噜串儿?”

“听不见。耳有厚甲防身,俺现在刀枪不入。”室友风趣地说。

“哎呀呀——”满子顿时激动起来,“早知这法子,俺就不用又睡年多教室了啊!棉球儿哪儿找不到,耳套现成有……”

原来,满子到登山队,室友同样接受不了他的咕噜串儿。消防学习班那段经历铭记在心。满子那时脾气偏暴躁,仗着牛高马大,时不时威胁别人,还是不得不妥协住教室。临进京,娘亲再三叮嘱他:“满啊,京城可是皇城根儿,你得给娘争气,可不能动不动像倔驴子。吃公饭不比过旧日子,得珍惜来着——”

满子当即给娘亲立誓。进京后果然判若两人,脾气也出奇地好。但也不得不又选择住教室,他其实早烦了借宿教室:夏天倒没啥说,冬天室内无炉子生火,特别冷;晚上想说几句话,没一个说话对象;想听别人说话,也寻不着声音……孤独,寂寞啊!

既然塞棉球戴耳套这招管事,满子回国向室友挨个宣传。室友体谅他,支持他回寝室试睡一两晚。鼾声依旧,不碍人人进入梦乡,老大难迎刃而解,满子完璧归“寝”。队里挺支持,每月还专门给每名队员发棉花,让大家自制防鼾棉球。其他寝室不乏小打小闹的咕噜串儿,同样享受“棉保”,野外亦如此。

红旗插上欧洲最高峰。登山健儿凯旋回国。

娘亲千里迢迢,专门进京看儿子。寝室挤满人,左邻右舍来不少队友。共品老人家背来的大枣、花生、薯干等东北土特产,谈笑风声,像过年样。

“大娘,俺满哥厉害呢——”毫不例外,有人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给娘亲讲“鼾声如雷驱洋友,稳享豪室福气好!”的故事。

“满哥的呼噜,啧啧,不算天下第一,也算第二!”同室一名话多的四川人“川东屈”夸张地借题发挥,“要说他的呼噜呀——来如狮吼,去留豹尾,震耳欲聋,能穿丈厚城墙……”

“俺的娘吔——”满子娘当然知道儿子的咕噜串儿,擢身边傻笑的满子脑瓜一下,笑着赶紧给大家赔不是,“苦了孩子们了!俺代满给大伙儿赔个不是……”

“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大妈——说来耍的,说来耍的。”川东屈见引起误会,摆手赶紧打断满子娘的话,以姿带助,学电影上鬼子腔调及动作,故意一本正经搞笑岔开话,“不不不,大妈的大大的放心,满子的,尽管的打鼾,我们的,大大的不虚!耳朵的——棉球的塞塞,耳套的干活!哟西——”

逗得众人轰笑。

“哈哈哈哈——”满子娘笑得直拍大腿,“俺满……三……三四岁咕噜串儿就寒碜,那时俺夜夜就往耳里塞棉球来着。哈哈哈哈——没想京城的大老爷们今也使这法子……哈哈哈哈。早知晓,早给满传这法子……”

笑声未停,又有人逗乐:“满哥小时屁股一定没少被俺叔条帚收拾。大娘,是不是呀?”

“是!是!是!”满子娘笑得更厉害,收笑用袖擦眼,“他大去得早,满小时命苦啦……”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满子家庭是中国北方农村典型的贫雇农户,原籍河北,爹病逝时,家里连一只装水的缸也没有。满子娘铁心不愿改嫁,后被迫带着小满子背井离乡,沿路乞讨流落到哈尔滨。不知多少次,病倒在破庙、桥洞下,年幼的满子顶风冒雪,不得不独自出去讨饭。为争垃圾堆的食物,常与乞丐们打架,有时好心人给点吃的,也被其他乞丐抢走。满子从小强壮有力,奋力反抗,常常寡不敌众,被打得头破血流,旧伤添新伤。满子十三岁就开始跟娘亲给财主、富人干活,直到解放。土改时,娘俩分房分地,吃住再不犯愁。工作队还安排满子扫盲上了小学,尽管满子当时已十四岁多。

满子娘仍放心不下儿子的脾气。讲完自家的过去,说:“俺满啊——性子烈,不知开罪过大伙儿没……”

“大娘,你儿子长得牛高马大,脾气比大闺女柔呢!”有人马上答话,“从没看见他红过眉毛,绿过眼睛——大伙儿说是不是?”

“是”、“是”……大家争先恐后附和。

“娘,放心啦!来京叮嘱俺的话,俺记着啦!”满子这时开口,“俺刚加入组织,党员了,现在的满再不是过去的满。遇啥事俺得更顾名儿……”

大家鼓掌。

“娘这就放心了!”满子娘笑道。

“大娘,放一百个心吧!”有人说。

“当娘的,哎——对儿女有一层心思老放不下啦!”满子娘看着儿子,“满大二十几了,咕噜串儿这么烈性,啧啧啧,俺后怕来着,没人愿做俺媳妇——”

“大娘,放心得了!”

这时,一名叫大老王的登山队员因事来迟,进门刚好听到这话,接过话爽朗地说,“端国家饭碗甭担心处不到媳妇?俺不就处对象几年了……”

满子娘望着他笑:“小伙子,你不像俺满咕噜串儿招人烦不是,人长得俊,福分当然好呢!”

“大娘,”有人立即告诉她,“老王咕噜串儿也厉害着呢,不比满哥差!他俩是俺队里哼哈二将,名声在外!”

“满哥优秀来着,这辈子不可能找不到媳妇!”

“这事包我身上,大伙儿都来给他当媒人!”

“算我一个!”

“你还在打光棍,还给别人当……”

大伙儿七嘴八舌,屋里又热闹起来。

大老王比满子小两岁,时年二十五,晚两年来登山队。正儿八经地质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只是脸上皱褶多,显老相。大老王这一称呼从学校那边带过来的。

小伙子个大身体也壮,鼾声与满子半斤八两,旗鼓相当。来后分隔壁寝室住,当晚室友开始塞棉球戴耳套。

也许,物以类聚。国家登山队员千万人中选优,身体个个顶呱呱,打呼噜人自然比例高,不出满子、大老王这类拔尖高手,还不正常。

两人在新疆境内慕士塔格山下首次对垒,交锋还正儿八经比过高低。

慕士塔格山号称“天山第一峰”,海拔7546米。征服此山,大老王被国家授予运动健将。满子健将称号稍晚,登四川贡嘎山后才授予。他比大老王早选入登山队,迟于学历低些。

登山队始发大本营设在慕士塔格山脚。全队几人一顶分住若干小帐篷,确保人人休息更好。满子、大老王两人住一顶帐篷,没再分人。私下领导也开玩笑坦承,就是想看看两人呼噜分出高低,谁厉害。

针尖对麦芒。这就有难得的好戏看了!

头晚熄灯后,绝大多数队员弯腰弓背,踮手踮脚潜去看稀奇。结果,几名领导先到场。领导戴着登山罩,小声催大家快回去也戴此口罩,免得笑声影响不远处解放军的休息。

国家登山队国内出征,都安排部队站岗搞保卫,搞综合保障。根据需要,多则一个排,少则一个班。

满子、大老王彼此心照不宣,知道领导暗藏“意图”,大家暗中也会来看热闹,互相之间也想决一雌雄。这种场合谁也不会耳塞棉球戴皮套,不然就叫先熊即输。登山队员心理素质都好,通常钻睡袋倒下就会入睡。两人一如既往,入睡便开始打呼噜。不过,头几晚较量前,犹如上擂台的拳击手,不言语,却牛眼瞪圆,各露坏笑,“哼、哼”蔑视对手,也打心理战。

两人非常自信,也视作为荣誉而战,

两个透气窗早被少数人占用。几分钟后,双方“狮子吼”开始飞出。你前我后,闹不清谁先发起攻击,咕噜串儿随即碰撞,交锋渐烈。听“壁脚”、戴口罩的“观众”,笑得前仰后倒,怕声音大,加手捂嘴,仍有人窜远处笑够返回。

怪就怪在,两人鼾声头天你来我往,第二晚激斗三五十分钟后,竟出现了合流趋势,时不时绞混一起。个多小时后,领导怕影响白天适应性训练,按头晚时间把大家撵回帐篷,拜托哨兵重点注意里面人起不起夜,有什么情况第二天相告。

看稀奇热闹从来不缺胆大违规者,仍有好奇者悄悄溜去继续窥听。

第三天、第四天……散打时间一次比一次短,鼾声同流合污汇成一股,越来越勤,同出同响占了上风。六天开始几分钟,节奏完全重叠,起步不在分叉,再后来,鼾声不仅犹如队列齐步正步整齐化一,还均匀像久传的民歌民谣,歌词曲调固化下来。

“啧啧啧——磨合也太快了嘛?”第七天已经没有新意,主要领导为此颇为不解,“世上还存在合二为一、分不出高低的鼾声?!”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鼾声还成了好朋友,同生死共命运,再再后来,只有微小进化:惺惺相惜,满子与大老王睡前再不吹胡子瞪眼,哼哼改成击掌互嗨“加油”,再钻袋入睡,呼噜一块齐鸣,还带友善合欢味。

哨兵们报告一致,从没见两人起夜。这是身体好的表现。天亮哨音响,两人和大家一起起床,晨起锻炼。天天训练精神抖擞,精力旺盛。

习以为常,见惯不惊,也就失去新鲜感、刺激感。鼾声对垒分不出高低,就这么回事,众人也就不当回事了。此后,满子和大老王只要一同执行登山任务,铁定同住一顶小帐篷,听壁脚者渐少得可怜。参加北坡攀登珠穆朗玛峰,两人睡在一顶帐篷里,再无人问津。

珠穆朗玛峰雄伟壮丽,巍峨峻峭,海拔8848米,耸立在祖国西南高原边缘。

从十八世纪人类开始探险以来,人类即便进入今世科学和工业发达时代,征服珠峰活动不断,也仅仅为数不过百好几十人梦想成真。上世纪六十年代前,从没人从北坡登上珠穆朗玛峰。

北坡地形非常险恶复杂,气候变幻莫测。据大英百科全书记载,十九世纪登山强国英国,曾七次从西藏境内沿北坡试图踏上珠峰之顶,均惨遭失败。其中,两名煊赫一时、经验丰富的探险家马洛里和伊尔文葬身于海拔8500米高处;另一次,七名英国人中途因雪崩永久长眠于冰原深处。

世界无难事,只要敢登攀。

中华民族从来不信邪。中国国家登山队第一次涉足珠穆朗玛峰,敢为天下先,选择的路线就是外国人下结论“不可超越的路线”北坡。满子他们全队在共和国度过十年零五个月后出征,此时登山装备还相对落后。他们稳扎稳打,克服难以想像的各种困难,经两个多月梯次推进,将第八号营地成功地建立在海拔8500米的珠峰颈部。也是两名英国登山翘楚折戟之地,离珠峰峰顶高度不到350米。这也是中国队最后的冲击出发阵地,人员物质全部到位,令世界震惊。

最后冲刺的突击组长是大老王,突击队员四人:大老王、满子、川东屈、贡布。

离顶约350米高度,许多人可能认为对受过专业训练的登山队员来说,不就是一小根塞牙缝的豆芽。可对象是珠穆朗玛峰啊!海拔8500米以上的豆芽,比擎天巨柱还粗!超过8000米高度,当今科学盖定为人类生存死亡地带。约350米是指绝对高度,跋涉路程七拐八翘,起伏凹凸,攀岩下岩,向上登高……实打实距离至少几十里。沿途犹如鳄鱼张开的血盆大口,处处险象环生,寸步难行,稍不注意随时会失足坠落、被雪崩碾压、突然窒息……生命被不测吞噬。

突击组早上九点从“八号营地”出发,攀涉到海拔8700米,仅上升200米高度,耗时就达七个小时。在必经的“第二台阶”一块仅4 米多高的岩壁面前,折腾三个多小时。

难度之大,可见一斑。

那堵岩壁,陡峭光滑。四双行家鹰眼扫描观察大半小时,没找到一点可以借力、落脚之处。

“你大老爷们就不信这码子邪!”

满子担任开路,干脆往岩顶甩助攀爪。助攀爪头拴三角铁爪,坚韧锋利,连着30来米特制绳索。达顶盲抓,只要铁爪被树桩、缝隙、硬土、坎堆等反向卡住,下面人崩紧绳索,借绳攀顶,往往能出奇效。抛上岩能不能如愿卡住,此时满子心中一点没数,完全靠碰运气。顶上寸草不出,更不可能有什么树及桩。

严重缺氧,体力必然骤降。满子平时使用助攀爪,抛甩二三十米高,十次八次不喘粗气。处于人类生存极限环境,他用尽全力抛第一次,爪虽上岩,胸口砰砰快跳马上加速,头昏眼花,不得不坐地吸氧。

出发时四人每人加必备行头及工具,限带两筒氧气,统一轻装,只准携带13公斤物品。满子多带了一柄大锤。带得小巧轻便的人造氧气,还是最好的进口货,每筒能连续使用三~四小时,现今同样大小的氧气筒,可连续使用十多小时以上。峰高路漫漫,前途皆莫测。还必须算计着省着吸,得尽可能多留,保证最需要最关键的时候应急。

满子第二次又失败。

大老王见满子精疲力竭,走过来拿起助攀爪想接着抛。

“放……放下……”满子正吸氧,见状马上脱下氧罩,关住阀门,制止他,“俺……没倒啦?”

登山运动不是大规模作战。攀登海拔高度数得着的高峰,客观因素决定了群体人数不能多,而且,保障人员多于登峰人员。地势复杂、征途险峻的地方,约定俗成,往往采取独狼战术,一人前面开路,清除所遇各种障碍,屈指可数的人后面踏着他的脚印前行。独狼遇险,只要没完全丧失战斗力,后面人不能擅自替代。替代排列有序。这样可避免诸多意外,节省同伴体力,征服巅峰摡率高些……

满子他们四人突击组出发,登山队领导还专门重申了纪律规定:任何情况,耗时再多,满子人在,后面人可以协助,但不能替代。特殊环境特殊规定,也是从血的经验教训中提炼出的,必须无条件严格遵守执行。

大老王排满子后面,依次是川东屈、贡布。

连续三次抛助攀爪失败,满子近乎虚脱。大老王见状,走到满子面前,指指岩壁,指指自己,举起拳头。满子躺地吸氧,移开吸氧罩,比两个指头回应:

“再……再上……”

山高缺氧,说话费劲。这种地方说话更费劲。大家也懒得说,惜字如金,必须说话尽可能简洁。雪山峰冰峰环境下,声音不能大,轻微的振动会莫名其妙引来雪坠冰砸等灭领之灾。手势交流安全可靠,登山队员常用也熟练。满子比两指头表示再抛两次。大老王知趣地点点头。结果犹如神助,满子吸氧休息后,一抛定乾坤,助攀爪牢牢抓住顶面一条石缝。

几人露出笑容,互比大拇指。

满子来了劲,休息五六分钟站起,拽住垂下绳索往上爬,想趁热打铁,一鼓作气。石壁太滑,费劲爬约两米高,全身一软,滑下来。又爬两次,均不如第一次高,最后一次重重摔地,幸好全身麻木没大的痛感。

大老王接过绳索往上蹬,也只两米来高,脸青面黑,滑落下来,随即瘫地。川东屈、贡布各试一次,同样中途滑下,人瘫半天。

“注意没?”

满子密切注视着三人一举一动,吸过氧,说话顺溜些,仰望壁墙有新发现。

他指着攀爬面说:“壁墙冰层厚,下半截长时间阴着,表层特别湿滑,根本借不到力,蹬不稳……上半截日照多,壁层化得深,好些,还有一些凹凸点可借力,如果迈开……有了!搭个人梯,迈开下半截!”

“对呢!”经验同样丰富的大老王茅塞顿开,马上说,“我当底桩——”

“咋又忘呢?”满子歪头剜眼大老王,直接挪到岩脚蹲下:“省着劲冲顶吧!”

“我轻,先上!”

四人中川东屈体重最轻,马上卸行装,连登山靴也脱了。这样,更轻些。他把垂下绳索系在腰间,插柄榔头、几根钢锥,站满子肩上,顺便往冰壁打进两根钢锥。

“站俺……头……上……”打完,满子在身下说,“省……点……算……点……”

十分钟左右,川东屈不负众望,成功上顶,又甩下一条绳索。这样,有了两根助力绳索:一根捆腰,一根借力,途中还可踩钢锥。大老王踏满子肩上,川东屈在上面拉,上顶快多了。接着,贡布先把四人带的所有行装捆好,分几次吊上去。大老王取出包里软梯垂下,软梯短米把接地。满子再次蹲下送贡布上顶。

到这块岩壁下,人人吸氧不少,每人各耗一筒氧,均剩小半,考虑到返程还需吸氧,这筒氧全留下,上去各自只带了另一筒没用过的氧。

满子最后上顶,由于三次当人梯。太累太累,昏昏沉沉,几乎是顶上三人拼命拖上去的。解掉绳索,走丈把远,连摔几跤。

……

“满,醒醒……”

“满,醒醒……”

云雾飘渺,珠穆朗玛峰顶耸立。

满子听到娘亲呼唤。娘亲站在银光闪闪的雪巅上向他招手。他大声喊:“娘——”,腾云驾雾飞起。天空蔚蓝,白云飘过。娘亲垂手可及,突然不见了……

“娘——”

满子大叫,惊醒过来。原来刚才是做梦。

头仍然沉重,胸口不舒服,呼吸困难,人却还清醒。自己躺在这海拔8700米的地方,昏睡至少几小时了。国家登山队员嘛!身体一流,既使处于极限环境,身体没受致命伤害,抗打击能力、适应能力非一般人能比。这一觉使满子感觉比睡前好多了,至少身体暖和,四肢不那么麻木。尽管依然羸弱,若拼命,缚鸡之力还是有的,苟延残喘时间也会延续些许。

满子挣扎着坐起,这才发现睡袋竟多盖了三床,怪不得身上有暖和感。不用说,这是大老王、川东屈、贡布怕他冻僵,盖他身上的。他想起自己上顶跌倒,大老王扶他靠住肩膀,贡布送上他那筒氧气,助他吸上。

“现在是关键时刻,”耳边传来大老王的说话声,“我们开个党小组会。贡布你也听听。”

贡布来前系边防军人,两年兵,递了申请书,还没入党,其他三人都是正式党员。

大老王掏出怀表看时间,四人中仅他这块表:“现在19点差几分,继续走,撤,还是就地住下,大家定一下。”

继续前行就意味着摸黑,当时中国登山史上尚无先例。

现在是5月24日黄昏,出发时天气晴朗,气象预报25日才变天;上来没带宿营装备;大家的体力与氧气虽不容许时间拖太长,但可支撑四~五小时;夜间天光映着雪光,隐约可以寻找攀登路径;顶峰风力应该比白天弱;如果顺利,剩余约150米高度耗时不会过长,氧气足以保障上顶,不够也要拼搏……更主要的党和六亿祖国人民正期盼着。机不可失,失不会再来。

四人分析挺快,作出决定:继续前进,不征服峰顶绝不回头!

根据现实情况,决定满子留下。满子正吸氧,当即关掉阀门,点头表示服从大局。他清楚自己现在跟去只会成累赘。他把氧气筒放大老王怀里,“带……上……用……得……”边说边衬大老王肩膀站起来,“着”字没说出,两眼一黑,瘫地昏迷过去。

隐隐约约,满子感觉三名队友连拖带拽把自己弄进这条冰缝里,后面事便一概不知了。

满子头又开始晕痛,收回思绪,手撑脑袋慢慢偏靠右壁。

术业有专攻。

大老王他们选择的这条冰缝处于一块大岩石旁,是带弧形的抝槽,既避风,又安全。进深四五米,满子躺平,缝底两边各剩大半尺空隙。他右肘碰到一个坚硬物,一摸是氧气筒。条件反射,他赶紧移至胸前,戴上罩,旋开阀,开始吸氧。打开折叠式吸氧罩,瞟见掉下一张折叠纸条。满子没在意。犹如雪中送炭,吸一阵氧,头痛胸闷很快释缓。他才发现筒上贴有自己名字标签,每名队员氧气筒上都贴有,以防混淆。这瓶氧气不是给大老王了吗?他猛然想起。没带走……那张纸条掉在睡袋面上。满子拿起,大老王的笔迹展现眼前:

“等着,下来接你!”

满子愣片刻。不行,大老王他们上顶,氧气肯定会用完,下来绝对需要吸氧。自己这筒氧还有大半,得留给他们!满子关阀,想了想,氧气筒该放缝口,到时他们容易看到。转念又想,万一他们不清楚筒里保存着氧呢?他掏出衣袋里的笔和小本子,写下一张便条:

“大老王同志:我没能完成党和祖国交给的艰巨任务。坚信你们三个人一定能完成!氧气筒里还有氧,留给你们胜利回来!也许管用。满子”

写完,满子舒口气,拖着氧气筒爬到缝囗,筒压笔记本,露出留言页一角。身上直冒虚汗。此时一阵风刮来。满子把氧气筒倒下,这样保险些,回身,又担心万一被风吹滚走。左看右看,发现自己的行装物品堆在进深米多处,他把大锤、登山镐挪到口子,压住氧气筒,这才放心回爬。经这么一倒腾,刚恢复的那点体力完全耗尽,气虚头昏呼吸又变弱,满子掀开三床睡袋,再无力钻进自己睡袋里。稀里糊涂躺下,胡乱拉旁边睡袋盖上,全身完全散架,紧紧闭上了眼晴……

夜色朦胧,雪峰反光。

此时此刻,大老王三人匍伏在地面上,依靠着微弱的雪光反照辨认选择路径,极其缓慢的向顶峰接近。24日黄昏出发,步履维艰,攻克一个接一个的困难,凌晨三点多,距峰顶还剩50米左右!三人的氧气全都用完,严重的缺氧威胁已经临头。他们没有被困难所吓倒。只有一个信念:

继续前进,绝不后退。

他们抛掉了空氧气筒,彼此鼓励,互相帮助,以顽强的意志和惊人的毅力,完全靠爬,一寸一寸接近峰顶。开创了人类历史不吸氧征服世界最高峰,从未有过的危险而艰巨的历程。

距离顶峰还剩5米,眼前又遇一个小山包,大老王、屈银华已经爬不动了,只有原地喘息。贡布咬牙首先攀登上去,休息约半小时,下来接应大老王、川东屈……

1960年5月25日清晨,北京时间4点20分,三位登山英雄终于登上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并留下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和主席白色半身石膏像。两件实物后来成为这一光辉历史的佐证。

中国人民创造出光辉灿烂、举世瞩目的人间奇迹!

此时此刻,满子干完最后一件心安理得的事情,再无牵挂,昏睡已达数小时。队友征服珠峰,似乎彼此灵犀相通,满子竟奇迹般的回归到熟睡,脸露安祥的笑容……

也是身体太棒太棒的缘故。

大老王、川东屈、贡布艰难地下到满子守候的地方。严重缺氧,意识模糊,生命已接近终点的终点。发现那筒氧,趴着轮流先吸几口,缓了点劲又轮流大口大口吞吸。稍稍清醒,几人靠壁坐起。川东屈发现小本子,看完留言同时想起满子。

“满……满……”

川东屈眼圈红了。

大老王朝他“嘘”声,指指缝内,里面隐隐约约飘出鼾声。

“我去喊醒他。”贡布吸完氧说。

“让他……多睡一会儿。我们也……多打会儿盹……”大老王接过氧罩,“给他留点氧……”

该川东屈吸氧了,大老王边取氧罩,边叹长气:“比以前差远了……”

“咕噜串儿?”川东屈望着他。

“还能指啥——”

……

后来,满子享年83岁逝世。曾坚决要求回家照顾娘亲和妻子,一度回当年老厂子任过消警科长。


谨以此作品缅怀“巅峰人梯”刘连满同志!英烈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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