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村旧事(短篇小说)

秋风一起,回忆也跟着起了,最近常想起小时候的事。

九几年,郭村,房子错落有致地盖着,一户一般有一个大院子。有主房,坐北朝南,太行山的青石筑基,青石高出地面两三层,往上是大青砖垒起框架,再往上是土坯,用稻草和黄泥混合夯实,椽梁都是榆木制的,构成房顶的基架,房顶上层层鱼鳞状的青瓦,瓦房两端飞檐是龙头龙尾,房脊自然就是龙身了。

副房就随意了,一般是土坯平房,连着灶火(厨房的意思),也有深宅大院,整体四合院,有映墙,红纸黑字贴着大大的福字。但整体院子都随着时代慢慢分家变得随意了,各家院子有大有小,甚至有的人家在别人家院子里围着。

我家临街,半个四合院样子,一间主房,一间副房,院墙是青砖泥坯垒的,雨水冲刷青砖都圆了,中间能掏出细细的土,院门很随意,没有门栓的老旧木门,跟没有一样。

一进院子是两棵小枣树,有条红砖、鹅卵石铺成的小路通向主房,两边随意栽着树,有香椿树,榆树,山楂树,桃树,还有一颗大枣树,不过最多的是洋槐树了,夏天遮成大片树荫,一点也不热,主房门口就有一个洋槐树,出入不方便后来就刨了。

院子里栽种着花,有夹竹桃,月季花,太阳花,指甲草,满天星…没有刻意种,就在自来水管的水池边上随意的长。

南墙根就是个小菜园子,种点丝瓜,豆角之类的藤蔓蔬菜,长势通常旺盛的很。家里喂十几只鸡,不圈养,鸡认家,小鸡张翅膀的时候给剪了新长的长羽,长大野性就没多少了,天一傍黑,就扑棱棱飞到屋后枣树上睡了。

那时候早通电了,但还是会经常点煤油灯。因为便宜,味道有点呛,习惯了以后,反而觉得好闻起来。

我呢就在煤油灯下读书,写字。主房卧室有炕,我就在上面搬个小凳子,一张椅子,煤油灯放在窗台上,一个浆糊瓶子做的煤油灯,棉质灯芯。

八九岁年纪,上了小学了,作业真多,作业本正面写完了,就往反面写。

郭村最大的特色就是人的名字,呵呵,除了大名之外会有个诨号,比如黑妞,白妞,孬妞,能妞…不分男女都这么叫,很好玩,数学老师姓郭,诨号叫白袜,这个袜字用普通话念不出味道来,他有个哥哥叫黑袜,郭老师教数学,总是快要期末考了,后面还有厚厚的书页还没讲完,他就会说:“哎呀,没事啊,讲不到的不会考。”然后后面就会讲的很快,考试前讲完了。

语文老师姓武,是个女的,上了年纪,为人很正派,也严厉,作业大部分就是她布置的,十遍二十遍的抄字,字体不工整也不行,有的同学就聪明,用两支笔写,一下两个字。她也布置毛笔字,一天一张中楷字。我在煤油灯下拓印着写,看不清楚,干脆就不拓印,比划着写,久而久之,毛笔字写的又快又好,不过硬笔字就不行了,作业太多了,直到高中,硬笔字才算写工整了些,毛笔字早就丢了。她的口头禅是:“噫,看您们写的字,小鸡挠的都比你们强。”

我爸是木匠,时常外出给别人家做工,手艺别人都夸好,家里说不行,大门坏了不知道多少年了。我小时候好动,野生野长,跟一群同样的野孩子疯跑,逗狗打鸡,上蹿下跳,作业经常做不完,做不完就会挨罚,蹲马步,以致上课基本不用凳子了,扎下良好武术基础。

唯独一样使我上心的,就是武术,从骨子里散发着热爱,从所有能得的渠道,电影,电视,画报,连环画,中学课本上…练一招一式。

临家有个十七八岁的哥哥,叫李飞,从少林寺出来,肆业在家,跟他练了童子功和洪拳,可惜只有十多天,风萧萧兮,他去闯荡江湖了。

于是每天放学回家就会在院子里练,直到浑身发汗,那天傍晚,洋槐树的叶子随风飘落,我打拳打的格外顺畅,模模糊糊不知道是不是练出了气感,叔叔下工回家一声:“好!文武双全!”气感消失殆尽,怪不得高手都要闭关修炼。

只是随着升学,学业越发的重了,我在床边的墙上贴上了课程表,早上:5点起床,洗漱。5点半到学校。5点半到六点,早操。六点到七点,早课。上午:七点到八点吃饭,八点到十一点半上课,中午: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吃饭,十二点半到下午两点午休,下午:两点到六点上课,六点到七点吃饭,七点到九点,晚课,九点到十一点,作业,如无特殊情况,我将严格按照以上执行。

课程表,我执行了七年,从少年到青年。

那年初雪,微风不冷。

有只老母鸡活了很长时间,它孵出的小鸡陆续卖的卖杀的杀。

每天它都会在早上下个蛋,然后咯咯哒,咯咯哒的叫:我下蛋了,我下蛋了。

我下早课回家,每天摸一摸鸡窝,一个鸡蛋,放在眼睛上,温一温我疲倦的眼睛,然后煮了补充我的营养。

后来,下的蛋越来越少,它也越来越老,耸拉着脑袋,毛都秃了,人来它也不惊吓着跑了,时常呆呆地一整天。

我爸说一直说杀了吧,杀了吧,外婆说养了这么久别杀了,还是等货郎来卖掉吧。

初雪的天气,老张就来了。

老张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甚至姓也是我一时起意叫的。他一身灰色掉色的棉袄棉裤,带着雷锋帽,手肘,膝盖上打着补丁,鞋子上也有,个子不高,黑瘦,满脸皱纹,眼神模糊着,和普通老头没什么区别。

他沿街喊:“收鸡子嘞…”

我外婆说:“哎,把鸡卖了吧。”

我去抓鸡,那老母鸡也不跑,任凭我抓。

我外婆出了门说:“收鸡子的。”

“哎。”老张推着车就来了,浑身鸡屎味,呛的人只想跑。

“你看我这鸡能卖多少?”

“你这鸡也太老了。”

“你就说多少钱收吧。”

“我说了怕老嫂子不乐意。”老张缓缓伸出一个指头。

“什么?最少也要五块吧?”

“你这鸡,浑身没肉了已经。”老张笑着说:“行,我再涨一块。”

我说:“我们不卖了!养到老死。”

老张一脸讪笑。

“哎,算了,两块就两块吧,你也太奸猾了点。”

“老嫂子,生意不好做啊,多担待。”

老张接过鸡,塞进鸡笼,我看到架鸡笼在自行车上的家伙什很特别,不是一根扁担,而是两根棍子。

中午我回家吃饭,碰见老张坐在门外的石墩上,我就装作没看见推门就进家。

外婆端着满满一碗面条。

“什么?你让我给那个收鸡的送饭?我不去!”

“天底下穷苦人多,能帮上点就帮上点,快去。”外婆说:“记着,双手端啊。”

“知道啦!”我不耐烦地说。

我神色不悦地双手把饭递过去,他笑笑谢我。

“老张头,又来收鸡啦。”邻家苏家长辈似乎跟他是旧识。

“是啊,下班了?”

“嗯,老手艺没落下吧?”

“哎,人老了啊,胳膊腿不胜从前了。”

“没事,耍耍吧。”

“耍耍?”

“耍耍。”

“那就耍耍。”

老张放下碗,从鸡架子上抽出一根棍子。

“嗬,枣木棍。”

又从自行车横梁的兜袋里掏出铁制的枪头和红缨,把枪头红缨按进棍子的一头,轻轻用劲在地上蹲了两下。

咚,咚。一杆枣木棍红缨枪。

老张拿着枪尾,直直地指着半空,却是听劲。

一睁眼,整个气势就变了,枪出如龙,不动如山,崩、点、穿、劈、圈、挑、拨,只见枪影灼灼,落雪不入,在这茫茫雪中,像一团火焰般的窜动,天地人合为一体,整片天地都融入到他灵动的身影中…

“好枪法,暴雨梨花枪!名不虚传!”

收枪,吐气,老张又变回萎靡的老头样子,只有地上一个腿扫出的近乎完美的圆,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

“哎,老了啊…现在这功夫可比不过这个了。”

老张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手枪状。

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家里的两棵枣树都没有长大。

我到大学,突然就松了劲了,浑浑噩噩回到家,耗在不喜欢的工作上,郭村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瓦房渐渐消失了,整齐划一的二层小楼,什么都是整齐规矩的样子,可我怎么看都不好看。

我家老房子还在,颤颤巍巍孤坐在新房后面,课程表还在墙上贴着,当年稚嫩的笔迹依然清晰。

可我总在思虑一件事。

老张把他一生的精气神都化在了枪上。

我呢?将何去何从…

写于七夕,深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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