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高克芬
1968
8岁。农村，小学生。
家里没拉电；样板戏，是从三根大杆子绑起来的大喇叭听来的……就这条件，愣喜欢演戏。
演坏蛋。《智取威虎山》的小炉匠：戴一狗皮帽子，哈拉着腰，被木头枪杵着……“栾平——”“有！”样儿甭提多鼠霉。同学们乐得呱呱直拍桌子。
其实，我五岁就登台——地头、场院，为社员演出：“我家小弟弟，半夜笑嘻嘻，问他笑什么？梦见毛主席。”“看一看我们的毛主席，唱支歌儿给他听……”表演唱。我最小，演弟弟。系着围嘴儿、涂着红脸巴儿，大娘、大婶追着问：这是谁家的小小子儿？挺可人儿……
——除了门牙大，挺好一孩子。穷，落后，除了百日没进过照相馆，这合影是我10岁的。左是我，编辑、作家；右为张小二，不识字。手机里很干净的一溜号码，他能说出谁是谁，奇才！他管村里文化大厅的灯光、音响、开门锁门，会弹电子琴，相当俱乐部主任。老天爷点赞：俩小子都是文化工作者。
1978
18岁。北京49中，高中生。
差点儿验上飞行员！戴着墨镜、像瞎子摸索好几天——为了查眼底，拿药水强行把瞳孔放大。这么遭罪，不合格！被刷下时，崇文区来的学生，没剩几个了。要是打仗、找为国捐躯的……也这么肉多嫌肥？
准备高考。仍然痴迷演出，朗诵诗、说相声，演哑剧。
搭档的女生，人美，名儿也美——雪梅。毕业后我还几次去她家，爱听他老爸侃。解放初，他是吕展公安总队的，“我们每人有三套衣裳：军装，警服，便衣……”怎么捕人，怎么捆人；查封教堂，没收的酒好得都挂杯拉黏儿。侃到眼下的改革开放：“北京的钱厚得没（mo）了脖灵盖儿，就看你会捡不会捡。”逮着我这小警察，知音有了。
串门儿，止步了——这照片拍完三四年，最后一次见“雪梅”，是躺在天坛医院的冰柜里。深夜，她从龙潭湖的罗锅桥跳下，很像诗仙李白——捉月骑鲸而死。
干嘛死？说是因为爱情。
同学中，她结婚最早、生子最先。“爱情”怎么会像山泉，没完没了？
“在这黑夜之前，请来我小船上……”我俩唱的歌，意境很美。可她，没去亚得里亚海滨，抬腿奔了龙潭湖，月黑风高，杀了自己！妹妹啊，你让我糊涂了。
1988
28岁。崇文公安分局办公室，副科长。
年初，我当爹了！
早在派出所工作时，我获得新长征突击手奖章。那年，崇文区是八人，来自八个行业，自封“八路军”。出去玩一趟，成了“铁磁”。知我生女，各“路”来家祝贺。
这年，是改革十周年。全市搞庆祝，制了一个金蛋——或比喻烙了张馅饼，砸在我脑袋上了。
每人发一张《北京日报》，给了标准答案，让答题。我觉得是瞎掰，撇一边了；一位女领导，站我身后，“就差你了，快点儿行不？”憋着拿组织奖，不走，督着你填。
内中让写篇小文。我略想一下，《蹭电视、买电视、毁电视》，起了这么啰嗦的题目。就按这思路，夸夸同学、骂骂媳妇——真人真事，不费脑子。划拉完，不瞧不改，交差！拿走！
比的正是这篇小文。收回有效答卷五万多，评委公推：这篇电视机的三部曲，跨度整十年，最风趣，最能说明改革成果……大奖就是它！（后选为警院教材）
我傻了。起码常把我爹骂为“狗爬”的字，写好点儿啊？
在中山公园音乐堂，敬礼，从市委副书记手里接过理光照相机、摄影包，然后发言。没稿儿——讲自己的事儿还用稿儿？
“谈恋爱时，我到女方家。那天她家没别人，我说想看看电视。谁想到，女友正洗衣裳，噌地站起，张着胳膊像玩老鹰捉小鸡，挡住了我！‘哎、哎，我给你开。’我愣那儿了。难道我的手指能把电视机捅个窟窿？结婚了，女友转正为媳妇。有天她拿回一张电视机票，是牡丹21摇，我嫌小，不想买……最终还是买了。就在那天晚上，我把电视机的按键，像弹钢琴，啪啪地上下摁、来回摁！心疼得我爱人，从床上爬起，嚷：‘你毁它啊？’我回答：自个儿的，砸了它谁管得着？我清楚，是该死的报复心……”全场很静。
“此时此刻，她就在台下坐着。”轰——大笑，鼓掌！“她说，是想看看怎么写她、糟改她的一篇文章，愣在全市得了大奖，特意请假来的……”再续掌声、笑声。
我干嘛写作？是没机会表演——吃的不是演员饭，只好拿笔侃，无声地侃。今儿，把舞台、把话筒让给我了，擎好儿吧。“改革开放，就像春风……”这比宋丹丹的小品台词早了N年。
分局长何瑛坐观众席。因我，分局沾光，组织奖排名第一。这会儿，他咧嘴乐，大概想“这小子还行，挺给我露脸”。他举着一个索尼微录机（当年最先进的设备），录下我的发言、台下的反映。一女的声儿：“妈吔，这警察太逗了，乐死我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十年改革话成就”，竟然让一“没当回事”的家伙上新闻，出足了风头……上哪儿说理去？
1988，人生唯一的两个8，好事砸得我犯晕。申报市局为我立二等功；提干为副科长……日历翻得只剩两张了，又来喜讯：北京新闻大赛，一等奖。
人，该着走字儿，“椰风挡不住”！
1998
38岁。市局宣传处，副处级科长。
冯巩、蔡明、葛存壮……合演的小品《漫画与拼图》，作者是我，负责人也是我。“98公安部春晚”，我立了三等功。随后，拿起话筒、钢笔，干老本行儿——政工宣传。
竞聘领导岗位。不报还不成！以“犯上”出了名的家伙，去当官，我觉得也可乐。身边一老哥更是将我：有本事你别选政工。那好：治安处（现治总）副处长，主抓法制，行不？
推进到面试、演讲。说是：脱稿演说、领导旁听、全程录像、现场计时……严得能吓死谁。我搓着手说：哈，冠军是我的！
笔试，我勉强入围；面试，我得分最高。大翻盘！
二选一。竞争对手都洗洗睡了。考核组为俩人忙活多日，终端意见：让我也“睡”。更年轻、更专业、更优秀的一青年，把我打败。
佩服！过瘾！值了！就冲给我五分钟，是演出啊。就算局长在，闭嘴吧，听我说！还能找出写稿更多、登台也多、带报告团最多的干部吗？我是专家。
至于做官……哈哈哈。
2008
48岁，市局工会，副处级调研员。
花不花四十八——准得邪乎！
全民奥运。去市里培训，在看X光机考试时，我当年“差点儿飞行员”的俩眼，放过了两件违禁品。不及格！
看我沉默，带队的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性，找到考官的头儿，说好话；又打开后备箱，送礼。为我换来一次补考。这回，刀子、剪子的，我全挑出来了……
恩，终生不忘。
我当安检“门长”。盯X光机的大学生志愿者报告，这书包里有小刀；主人说，不可能啊？我看一眼屏幕显示，马上找到了，举着给本主儿看。这情景被局里的摄影师拍下。
给大学生讲课？是奥运考我的。志愿者要举办演讲大赛，让我去辅导。本以为是帮助改稿儿，到驻地，才发现马扎驮着三四百人，等着呢。我是谁？一个从棒子地走出的、没正式上过大学的人。我没教案，一个字都没带！可，警服——老师，不能给这四字跌份。静下心，就从解析“演讲”一词开始……到长时间的鼓掌、敬礼退场，一堂专业课，拿下！一个被各种口味的领导摔打出来的人，也许比你们的教授更“寸有所长”。
奥运会，我是人检；残奥会，我是车检。苦与乐，众多的警察、志愿者，同受同感。
闭幕式一完，撤场，志愿者像潮水涌向南边的车检口。有位警察，站在门边，用口琴反复地演奏《友谊地久天长》。那是我。谁说此时的人们喜悦盈盈？错！放礼花时，他们呐喊、跺脚欢呼；现在要跟一切告别了，怀恋，伤感，悲戚。一女生说：“老师，您别吹了，我的眼泪都下来了……”
是，我用音乐——为大家、为自己抒怀：参与了一场完满的奥运会，回味悠长啊。
作为警察，我不会有第二回了。
我一直在吹，也在哭……
2018
58岁。借调全国公安文联，正处调研员。
越近，越不好写。
就身体：腰，因丢车跟贼生气、又着了凉，疼得夜里翻身都大叫；脚，换煤气砸了，瘸了半个月；腮，因贪吃两根人参，流脓几近“穿帮”；还有、还有……
哦，好事也有：拿到了首都公安“十佳作家”证书；见到提正处、升警监的命令……没了。
——好坏，掺合着来的。
玩儿。业余，把兴趣放在中阮的音弦上、唢呐的指孔上，放在翻地、种园子的铁锹上。
搭档70岁了，还算村里乐手“年轻”的、身体棒的……
只想：退休后，背着一书包的喇叭，为乡亲的婚丧嫁娶去吹。只蹭饭，不拿钱！再置一面旗——
“正处级吹鼓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