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 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羞惭 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一直喜欢张枣《镜中》其中两句：“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虽为新诗，却有古典诗歌的意境，欲说还休，回味无穷。诗歌开头便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这是一个凄美的意境。后悔的事与梅花落本无关联，而梅花落却是悲伤之事，与后悔的事产生关联。鲍照《梅花落》谓“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吴均《梅花落》谓：“终冬十二月，寒风西北吹。独有梅花落，飘荡不依枝。”陆游《卜算子·咏梅》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自宋代以后，题咏梅花者众，而多有寄托。
接下来三句则是回忆过去。此三句以“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为关键。从此三句可知后悔的事与一女子有关。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登上一株松木梯子，皆是危险的事情。“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初稿作“比如看见（的比）雪片（更遥远的眼睛）”。雪花为白色，眼睛则以白为主，遥远雪片中的眼睛显然是看不清的。这似乎让人想起顾城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因为看见了别人看不清的东西，所以危险。因为危险，所以美丽。而“危险的事情固然美丽”可谓警句，揭示了危险与美丽共处之理。当然作者并不赞同危险的事情。而危险而美丽的事情可能就是不被认可的爱情，或者是不被允许的理想或者政治思想。
接下来则笔锋一转，写不危险的事。相对于游泳到河的另一岸，登上松木梯子，看她骑马归来则是安全的事。而她归来的情形是“面颊温暖，羞惭”。为什么羞惭呢？似乎当时做了危险的事情。“低下头，回答着皇帝”一句则费解。“皇帝”为谁？自然不是真实的皇帝，似乎是让她妥协的爱人（婚姻）或者强权，或者现实。她终究放弃了危险的事情，放弃了自己的爱情，放弃了自己的理想，以此则有后面的悔恨。
接下来四句回应题目和开头。题目为《镜中》，到此处方点题。“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镜子实际具有象征意味。镜子为古代女子闺房必备之物，也为现代女性随身携带之物。镜子在古代则往往象征爱情，有成语谓“破镜重圆”，镜子实际指代男女夫妻关系。有《满庭芳》词云：“破鉴徐郎何在？相见无由。”此处亦类似。“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意思是爱人或者婚姻一直在等候她。镜子此处指代爱人或者婚姻。“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即写二人在一起的情形。镜子中看到两人的情形，故而称“镜中常坐的地方”。此处自然是新人新房之中。这本该是幸福的事情，然而让人沉醉的爱情与理想终究败给了现实。“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这似乎是所有人的宿命。
最后两句则照应开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与前照应，类似《诗经》重章复唱，富于音乐性。而此前“梅花落了下来”转为“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有重复而又有变化。此处将梅花落下的地点具体化为南山。“南山”，屡见于《诗经》。《诗经·南山》云：“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毛诗注疏》谓：“《南山》，刺襄公也。鸟兽之行，淫乎其妹，大夫遇是恶，作诗而去之。”《诗经·草虫》谓：“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毛诗注疏》：“《草虫》，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晁说之诗云：“讳说南山说楚梅。”自注：“梅最先见于南山之诗。”又云：“落尽南山万树梅。”张枣诗中“南山”与《诗经》当有关，皆涉男女悲伤之事。同时张枣同年所作《何人斯》亦见于《诗经·小雅》。南山与《诗经》之直接关系是不言而喻的。 而此时后悔的人转为望着窗外的她。她想起自己在外游历，做一些危险的事情而让爱人担心，便有一丝后悔。此诗若用唐诗形容，则是王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最为妥帖。
总而言之，从表面上看此诗为一首爱情诗，充满了古典意味，主要写悔恨之意。诗歌主要写男女之间别离到重逢时二人的心态及其变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可谓名句。然而若只把此诗看作爱情诗则又不然。实际上，很多事情都具有两面性，不管是爱情还是理想，后悔的事从来不止一件。当初这样做了后悔，如果按现在的做法去做同样会后悔，或许这就是人生。我后悔没有和她在一起，她后悔和皇帝在一起。总之都不圆满，充满悔恨。此诗实际上更可能是政治诗，以爱情隐喻政治，皇帝似乎隐喻统治者。危险的事则比喻自己年轻时做的事情，后悔的事仍然是年轻时候自己做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