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五花马

语言真是有魔力的组合，读到科恩大叔《最甜蜜的短歌》，短到全篇只有两句：“你走你的路，我也走你的路”，十个字，触动心底的柔软，仿佛骄阳在空，千风拂面，扶摇直上，凌空虚蹈，彷佛......心中开出一朵花来。

貌似也有气死人的组合，比如，唯梦闲人不梦君，但，它真的是气死人的意思吗？

傍晚时分，恍惚瞥见未接电话里有她的名字，想都没想立即回拨过去，电话接起，我习惯性直呼其名说你打我电话了？她说，没打啊，不过打算今天晚上或明天早上给你发信息，我说粗啥大事了？她说，祝你生日快乐……！

瞬间失神，随即，大笑起来，心头暖流涌动，谢谢你，我最亲爱的朋友，每年都记得我的生日！生命中第一次有人送花，是你，那一年，寒冬腊月，深夜的火车站，你举着一把红色玫瑰，说祝你生日快乐。这些年，还是你，风雨如晦，如手足，胜知己，无嫌猜，不离弃，歌里唱“若不是因为你，我早已在风雨里……”

说到这里，我眼眶有些湿润，还是我那句标志性的话吧，最好金龟换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距离写下上述心情文字的时间倏忽一年。

2017年11月28日，正在乌鲁木齐出差的我，在比北京时间晚三个小时的黎明曙光中醒来，打开手机，蹦出来的第一条信息是你发来的生日快乐的祝福，营营役役，长恨此身非我有，讲真，这一次连我自己也忘了。在乌市微弱的信号和网速下，我打开去年彼时的心情，心潮起伏，除了元白之谊，这一年中，还有许多触动心灵的感悟。

白居易与元稹：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在我记忆中，有两首诗词互为唱合，他写：“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他回：“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什么意思？简单翻译一下：他说，我昨夜梦到你了，不知你到我梦里来找我为了何事啊。他回，我现在有病心神错乱，只梦见些不相干的人却没梦见你呢。

词句语气，基情满满，像是红绡曲中，争缠头的浪荡少年，但，他们不是传说中的富贵闲人五陵子弟，而是两位名满天下的中唐诗人，前者叫白居易，后者叫元稹，史称“元白”。

白居易晚年官至太子少傅，世称白傅，元稹字微之。所以，坊间有云：“读遍元诗与白诗，一生少傅重微之。再三不晓渠何意，半是交情半是私。”

少傅一生重微之，随手一翻，“书证”比比皆是，比如：

白居易在《与元微之书》中，一开头就是一叠声深情的呼唤：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暂生....微之微之，如何如何？

元稹收到白居易的信时，又是怎样的情景呢：“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天哪，虽说见字如晤，但看见个信封就激动的哭起来，也是世间少见，深情至此！

他们一生相交，留下许多唱和之诗，但有一首，却再无回应。

白居易在《梦微之》中写道：“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这是白居易在元稹离世九年后所做的一首七言律诗，其中“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两句，古往今来更不知有多少人为它而伤怀。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梦中他与他重逢，携手同游，他们可能意气风发地畅谈天下大事，黎明苍生；可能痛斥宦海风波，官场险恶；可能耻笑魑魅小人，假义君子……可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醒来发现泪流满巾。

时年，白居易已经是一位古稀老人。他一定想起了元稹当年和过他的另一首诗，“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生离，在梦里还可以慰藉相思，可是，死别，故人入梦，却是锥心之痛，但即便这样，还是要一遍一遍去重温旧梦。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元稹埋在黄泉之下，泥土侵蚀着他的身体，也许早已和泥化作尘土，白居易说，我也只是顶着满头白发暂时居住在人间。

虐心啊这两句！

白居易，号乐天，他是一位“深入浅出”型的沉思者：孤高、正直、磊落、坦荡。这句话正是白诗在字面、形式上看似浅显，而情意、内涵甚深的表现。

再回到“唯梦闲人不梦君”，这两首诗的完整词句是：

白居易《梦微之》：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元稹《酬乐天频梦微之》：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当时的时代背景是，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白居易和元稹同时遭贬。元稹贬通州，白居易谪江州。（于是，有了这一首《闻乐天授江州司马》，元稹写道：“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牵挂友人的刻骨深情，令人动容。）

通州在今天四川达县，江州是江西九江，两地迢迢数千里，通信十分困难。

前者“梦见君”，后者“不梦君”，一唱一和，表面看去是如此截然不同，可是形成了感情基础，都是来自两人彼此苦思相念之情。这既符合酬答诗在内容上要彼此相应的基本要求，又在构思上独处机杼，使人于同中见异。酬答诗在形式上也有严格的要求，它要求和诗与原诗必须题材主题相同、诗体相同、用韵相同，有的甚至连韵脚字词都相同。而元稹这首诗能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依照酬答诗的形式要求，写得如此深沉蕴藉、形神俱肖，不愧为酬答诗中的佳作。

顾贞观与吴兆骞：季子平安否？我亦飘零久！

又想起另外一组唱和之诗和生死之交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顾贞观与吴兆骞。

江南科场案，吴兆骞被流放东北，好友顾贞观誓言搭救，然，世态炎凉，举步维艰，困顿中，顾贞观越发思虑想念苦寒之地的老友，遂写下两首金缕曲，成为“千古绝调”。如下：

金缕曲二首：（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其一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其二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已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悲之深，慰之至”，是不是？当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词时，胸腔似有轰鸣，悲伤逆流成河。

忠贞生死之谊，至情至性之作，字字句句，肺腑迸发而出，这样的浓郁激烈，令人不忍卒读。

苏轼与王安石：俗礼岂能约束你我这样的人？

黄州北归途中，苏轼特意绕道江宁去拜见退隐于此的王安石。船至江边，王安石骑一头毛驴来接他。苏轼身着便装，说：苏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王安石看看自己身上同样的便装打扮，笑道：俗礼岂能约束你我这样的人？

世路无穷，劳生有限，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聪明的君子，既会将道德恪守始终，还要能从小人那里，学习如何坚定维护自己。太多老实人看不到自己身上的软弱，太多聪明人看不透自己心中的狭隘。…所有的表述，都是我与自己的对话，那些或汹涌澎湃，或敏感纤细，或凌乱纠结，或推陈决断的思绪心路都通过这样的表述，获得一个出口，寻得一点安放。

最亲爱的朋友，请容我些许疏狂，当有豪情似旧时。

李鸿章与罗辑：秋风宝剑孤臣泪

高晓松讲《三体》讲到尾声部分执剑人罗辑自愿留在地球做人类文明最后的守墓人，罗辑的殉道行为让高晓松颇为感慨，提到两句诗“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这是李鸿章临终时的一首七律：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李鸿章总结自己的一生：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遭遇不为不幸。

梁启超在《李鸿章传》中说：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李鸿章所以不能为非常之英雄者…不识国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势，不知政治之本原。

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举天下人而恶之，斯可谓非常之奸雄矣乎。举天下人而誉之，斯可谓非常之豪杰矣乎。虽然，天下人云者，常人居其千百，而非常人不得其一，以常人而论非常人，乌见其可？故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语曰：盖棺论定。吾见有盖棺后数十年数百年，而论犹未定者矣。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论人者将乌从而鉴之。曰：有人于此，誉之者千万，而毁之者亦千万；誉之者达其极点，毁之者亦达其极点；今之所毁，适足与前之所誉相消，他之所誉，亦足与此之所毁相偿；若此者何如人乎？曰是可谓非常人矣。其为非常之奸雄与为非常之豪杰姑勿论，而要之其位置行事，必非可以寻常庸人之眼之舌所得烛照而雌黄之者也。知此义者可以读我之“李鸿章”。

高晓松说原本用了相当篇幅对比了罗辑和李鸿章的命运：一人之力独撑危局，誉满天下谤满天下。因未过审被剪掉。错过非常人而论非常人，遗憾！但，我相信，伟大灵魂永不孤独。

伟大心灵永不孤单，伟大心灵一定有人懂，能懂的人必是是另一颗伟大心灵，具有同等力量的人才能相互识别，相互欣赏。

如果说天下之道论到极至，百姓的柴米油盐，那么人间冷暖的极至，是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一个情字？

但是，三毛却说，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从不思念，从不爱恋……

为什么？纳兰性德的句子里有答案：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有人曾说：“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的人，就是凡夫俗子”。

他们都不是凡夫俗子，因为他们有沁入生命的朋友，肝胆相照的知己，即便，弦断，有人听。有时，我想，或许这就是灵魂的重量。

一路走来，路途中的一切，有些与我擦肩而过，有些便永久驻进我的心魂……我终于明白这是我不得不承受的考验，检视自我价值体系的必然过程，千淘万漉，狂沙吹尽……———在光荣与梦想中有一双泪眼，在喧哗与骚动中有一种沉默，它让我把时间攥紧，用诚实劳动报答黑夜灯光。

然，寂寞壮心惊，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所以我在心中千百次地感怀所有良师益友，万千人海之中，我看到了你们的理解。如果没有你们一直以来相知相随的关注与爱护，我早已在风雨里。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