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后来1

十点多了,田军还躺在他家院前晒太阳。

阳光向他伸出千万只手,挠得他酥酥麻麻的。这舒坦的感觉从他头顶滑到脸上身上,再渗透到手指脚尖,暖入骨髓。白云像团团棉絮悬浮在湛蓝的天空,一缕白烟从他家烟囱升起,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他摊开手脚舒展着,摇椅在他身下吱呀作响,听上去快要散架了。

他曾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侦察排长,刚从部队转业那会儿,到哪都有一群人跟着,如神仙下凡。

县公安局长找到他,恳求他屈尊做个刑警队长。他犹豫半天,权衡利弊,最后选择回老家的矿上做了保卫科长。有人觉得他缺少远见,捡芝麻丢西瓜;有人认为他精明,在矿上能多挣钱。他的家人尊重他的选择,认为做保卫科长没有做刑警的危险,不用守夜值勤,在矿上一个月的福利就比县里的干部工资高。

在方圆几里的矿区里,他横着走了十几年,身上放了肉。他的传奇日渐磨损老化。现在的田军成天乐乐呵呵的,逮到谁都能说半天话,看起来与看门的张大爷没两样。

日子像一条链子,不紧不慢,一环扣一环地转着。

转眼到了1996年,国企为增效,改制促发展,端着铁饭碗的职工被改制的浪潮推到沙滩上。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铁饭碗被打碎,下岗名单出来了。田军是其中之一。

田军这保卫科科长,一口气当了十几年。当得长久不是田军懂得官场门道,恰恰是因为他不懂。他又不懂这个不懂,才会像厂门口的值班站岗,纹丝不动。

人在官场,讲究迎来送往,溜须拍马。逢年过节,得给领导送礼。田军对领导和同事,不迎,不送,逢年过节,也不给谁送礼。他自顾自地满足现状,和几个还不如他的小保安混得像亲如兄弟。

比起给领导送礼,更重要的是送话。得学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领导的政绩和功德。田军也不懂这个。从部队出来的田军,不但不懂送话,还不懂给领导脸面,不分场合,没轻没重,如果哪个领导说话难听,做事难看,他该怼的时候一点没含糊过。

几个小年轻比他迟进厂,可人家混得职位比他高了,有的直接成了他的领导。比如那位来自西北农村的李华。田军看着他像根竹子,脸色蜡黄,用干瘦粗糙的手提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脸盆、搪瓷水杯和拖鞋,肩上扛着捆在一起的席子棉被。李华经过值班室时,堆出一脸笑容,放下肩上的东西走进值班室,小心翼翼地打开大布包,从里面抓出一把炒熟了的花生,说这是自家种的新花生,不值几个钱,可好吃得很。说自己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还望大家多关照。

田军看着眼前的李华,像看见当年离开家到县城读高中时的自己。他心里一阵难受,没有接李华的话,也没有接李华捧过来的花生。他点了点头,把目光转到别处。

平日里只有求人关照,没被人高看过一眼的两个值班小年轻,突然被人这么尊重,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他们搓着手连忙应道:“以后有啥事,尽管说。”

才不过两年,李华成了厂矿副矿长,厂里的二把手,不但工资高了,还有许多人提着东西往他家跑。就像当初他提着东西往别人家跑那样。

有人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想到那个农村瘦娃,也混出个人样了。田军听了,打心眼里不服。他看不上李华鞍前马后,随叫随到,像侍候爹娘那样侍候各位领导。舍得把亲爹娘送来的鸡鸭菜如数送出去,一门心思往上爬。田军还是田军,十多年如一日,除在脸上添了横七竖八的皱纹,多了双儿女,他似乎没给自己添什么。

当田军和老婆从老家休假回来,一个小兄弟跑来让他快去厂宣传栏看看。田军听后没当回事,就像当初他听说厂矿要承包给私人,有些人将面临失业时那样没往心里去。他觉得不管谁承包,厂矿还是国家的。有厂矿就有他田军的工作,国家不至于让他一个带战功的转业军人丢了饭碗。他在大家诸多猜测,惶恐不安,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 ,带着老婆回老家了。

回到老家,他放下东西,到自家地头祭拜过老爹老娘,就从村东头转到村西尾。随便转这么一圈,就能收获满满的羡慕眼光。他和儿时的玩伴,现在的老哥们坐在太阳下,一谝就是半天。谝起小时候天天趴在破瓦房教室的窗口,偷听老师讲课。老师说的那些地方,他听都没听过。哪些地方有青山绿水,有四季如春。还有那些奇怪的人和神奇事,无不深深地吸引着他。老师曾对坐在课室里的娃们说,读书可以长知识,知识何以改变现在的生活。那时候田军不懂什么是知识,什么是生活。从那一刻起,他就常对自己说,一定要走出这可以把脚指头冻掉,半天走不出戈壁的地方。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即使爹娘从早忙到晚,也无法让他几兄弟吃饱穿暖的地方。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田军每天都会来到课室窗外。有时他怕老师发现,就坐在墙根下,竖起耳朵听老师讲课。老师在黑板上沙吵写字,他才敢悄悄站起,用一双饥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已破损的黑板,手上拿着的小木条,不由自主就在墙上写了起来。小小的他,比坐在课室内的他二哥认真多了。至于他爹让他放的那些羊,去了哪里,少了几只,都被他丢到九霄云外。这也是他常被他爹胖揍的原因。二哥最早发现窗外的小黑脸,他用眼神赶弟弟。田军对他二哥扮个鬼脸,伸了伸舌头,满是泥土的小脚丫硬是没挪开半步。

有一天,老师上数学课提出一个问题,坐在课室内的学生都答不上来,站在窗外的田军没忍住,大声喊出了答案。老师惊喜地走出课室,问他为什么不来上学。他二哥见弟弟惹了事,急得满脸通红地从教室跑出,小声地说:“我爹说他还小,过几年才上学。”

老师摸着田军的头,扭头对他二哥说:“今晚我去你家做家访,你回家后告诉你爹。”

他爹听了老师的劝,让田军上学了,但必须自己挣学费。至于怎么挣学费,他爹没有说,只让他自己想办法。他大哥和二哥也自己挣学费。他们把家里分派的农活干完,就出去给人打短工。田军那时候还小,没有人请他打短工,只能在路上或垃圾堆里捡铁皮、钉子、烂胶鞋等能回收的小东西换一分几毛的。那时候学费不贵,田军每天早出晚归,勉强能把自己的学费凑齐。

说到这,一个比田军大几岁老哥哥说:“全村数你最有毅力,大冷的天,你总光着脚板在外面跑。那时候我们不知你跑外面找什么,后来才知你是给自己挣学费了。”

田军呵呵笑着,没有答话。比田军小的一位接着说:“我只读到三年级,我爹就不让读了。他说能认自个的名字就可以。要知道你捡破烂挣学费,我该跟着你捡去。”

年纪大的老哥哈哈笑道:“你傻,人家田军可不傻。让你们都知道了,他还能捡到什么 ?”田军望着远处,喃喃地说:“是嘛,那时候解决温饱都难,哪顾得上娃们的学习。”

村里的老人孩子都爱听田军说他在部队的事情。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他高中刚毕业就到了部队。可他怎样在给几千人做馒头,忙不过来只能用脚和面;如何练习切土豆丝就练了三个月、怎么一级级提干成了侦察排长,又何时在自卫反击中带兵到越南……田军把这些事情绘声绘色地讲过几遍。每次都能让他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大家起初只是两眼放光地听着,后面就爱边听边提出问题了。比如他们会问,部队的伙食好吧?听说你出去时又黑又瘦,咋回来就养得又高又壮了?还问越南女子长得漂亮吗?听说她们没咱这里的小娘们儿白净等问题。田军愿意一遍遍地说,愿意耐心地回答。因为每说一次,都能把他带回到那个时候,那些岁月虽已走远,可一说又似乎能把这些人和事全拉回到眼前一样。

村里的老人除了爱听田军说过去,还觉得他吃国家粮比看天吃饭的他们强,投以羡慕的眼光。这眼光让田军很受用。每次回来,他都在提包里装满一包糖果,从村东头转到村西尾,见到谁都抓一些递过去。他身后又像他转业时那样跟着一群人,还如神仙下凡。

可这位神仙他想不到自己从老家回来,会有这么个坏消息。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下岗名单的第一位,不清楚自己怎么就从云端摔到了粪坑。两手插着裤兜的田军,在宣传栏前站了很久,脸黑得像抹了锅灰。直到有人骂骂咧咧地上前一把将名单扯下,直到旁边的吵闹或劝导声逐渐走远,他才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路上碰倒谁都不搭理,不再像以前那样迎上前。

田军回到家,坐到阳台,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一股股白烟像金鱼吐泡那样从他嘴里缓缓吐出。呛鼻的烟味从阳台弥漫到客厅。他老婆一手拿一块抹布,一边使劲擦着窗玻璃,一边摇头叹气。

烟雾继续在他头顶缭绕,像他脑海中那些理不清,挥不去的气愤和不甘。他想,当初转业回来,好多单位都想我去上班。他们认为一位上过战场的英雄,一定能带动企业士气,给职工榜样力量。可如今,一个小小的电工能留下来,我作为前侦察排长,后保卫科科长,竟像垃圾一样被扔掉了。我拿命在边境保家卫国的时候,你们在后方安居乐业,逍遥快活。我回来十几年在保卫科上班,也是保卫国家财产。你们现在想用几万元的安置费打发我?不,没那么容易。我的性格不允许我轻易屈服,我要找领导,找组织。

田军像带兵打仗那样,带着几个下岗工人到了矿领导办公室。矿上的张书记给他端来水果热茶,爽朗地说:“田叔,你向来不闻窗外事,不知时局形势,成天乐呵呵的喝茶钓鱼。上次你因老父亲忌日回老家,我就和你说了,现在国家提倡国营企业责任承包制,团体和个人都可以投标承包。承包人可选聘职工,聘用谁,谁有工作,沒有聘用的就下岗,不由我们决定了。现在厂矿已由李副矿长承包,他说了算。”

“也就是说,让我们下岗的不是你们,是李华?我倒想问问他,为什么不聘我了?”田军站起来,涨红着脸质问,一起来的其他人也连声附和。

张书记走过来,按着田军肩膀让他坐下,温和地说:“哥几个坐下好好说话,不要着急嘛!李副矿长说了,想留下来上班也可以,得交两万元押金,离开时可退还。”

“什么?两万元?为什么要交钱?别说是没有了,有也得给个合理的解释。”

一起来的几个男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的,乱成了一锅粥。张书记等他们安静之后,才慢悠悠地说:“这个是李副矿长的决定,不,去掉副字,应该说是李矿长的决定。”

从矿办公室出来,几个男人的脸更难看了。他们像打了败仗的士兵,耷拉着脑袋,默默地把夕阳甩在身后。血色的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

他们踩着路上的落叶,踩着自己的影子继续走着。枯黄的树叶在脚底下嘎吱作响。跟在后面的张贵跑到大家面前,一张年轻的脸涨得如猪肝。大家没有理会他,继续低着头走。张贵着急地倒退着一边走,一边说:“哥几个,别不说话呀,我们该怎么办?我不能没有工作。我妈妈有病要治,妹妹刚读大一。这次跟大伙儿来,原想着好好说话,求求领导,或死磨硬泡,或直接赖在领导家不走。可如今决定权不在领导那儿了,说由私人决定。这世道真变了,谁有钱谁说了算。奶奶的,两万元呀!这简直是天文数字。我的命都不值这个数,这不是欺负人吗?”

大家绕开快要哭出来的张贵,自顾自地想着心事,盘算着以后的出路。张贵停在那儿,看着大伙儿的背影,气恼得不知如何是好。田军双手插着裤兜跟在大伙儿身后,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之前冲锋陷阵的精气神。

他在脑海里反复过滤着张书记的话,觉得句句在理,可又让他很不舒服。仔细想想,他突然明白了李副矿长容不下他的原因。往事像沉入水底的汤圆,煮熟后慢慢浮出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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