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好歌亦好酒

文/陈嘉年

只能说,一个人的温情是有限的,他的温情就那么多,所以最后能给她的也就那么多。

大巴经过柴达木盆地,车窗外呈现的是一片蟹青色的天空。

2013年,她跟着江远的团队到过一次西部,那时她还没有毕业,江远的旅游公司也才刚开始成立。一开始他不肯将她带在身边,她私自买好了机票满心欢喜地出现在机场。换来的,却是江远勉强挤出的笑脸。

从黑马河到茶卡盐湖大约需要走80公里,中间需要穿过海拔4451米的橡皮山。

天气欠佳,下车前导游提醒过,不要太往里走,因为会有盐溶洞,没人走过的地方尽量不要去走。

那一年,陈文西就掉进过盐溶洞,所幸只是一条腿,被好心的游客拉上来时她整个人都是懵的。买完牦牛酸奶回来的江远刚一挤进人群,她就扑了上去,紧紧拽住他的手。

过了好久,江远宽厚的手掌才落到她的肩头,“好了没事了没事了,还喝不喝酸奶啊?”

越往前走,人群越少,脚下白色,灰色的盐粒软乎乎的,好像每走一步就要掉进回忆的深洞里去。

陈文西在自己家门口的那条河里溺过水。瘦高的江远骑自行车经过,零下十多度,他甩出书包肩带勾住离岸边最近的一棵老槐树,对灰心的陈文西说,“别怕,我这就拉你上来。”

趴在江远他们班窗台上等江远,是低年级的陈文西最乐意干的事儿。她仗着她课业少,就明目张胆地在外头,转风车,吹肥皂泡泡,老师挥手让她走,她就偷偷躲起来,下一时刻不知又会从哪一扇的窗户底下冒出一个头来,冲大伙儿做出一个搞怪的表情,同学们会在课堂上笑出声。

她尤为喜欢语文课,喜欢江远起来带头念课文,他清澈的嗓音,她听过他念矛盾的《白杨礼赞》,也听过他念巴金的《海上日出》,他念文言文多音字总是不会出错,点名背诵也总比别人流利几分。

有时江远会因课堂表现领到一朵小红花,他就把它贴在陈文西的额头,陈文西有个小本子,专门用来搜集那些年江远得过的小红花,贴得极其用心,像为他保管的勋章。

陈文西当了江远两年的小尾巴,二人断去联系那是在江远去到市区念初中以后。

故事开始有了新的变化,有了新的人物,许茉的出现让陈文西青春里最需要期待的那一部分,也该是最柔软的部分,变成了最荒芜、最无味。

说起许茉,当时学校明令禁止女孩子化妆,从小接受西方文化教育,爱打扮的许茉并不遵从学校指令,她涂口红,涂明明艳得不得了,但在她那却丝毫不夸张的口红。

识趣看美人,三分容貌有姿态等于六七分,六七分容貌乏姿态等于三四分,而许茉容貌有之,姿态有之。

高一迎新晚会,毫无疑义,许茉和江远当选主持,听周围的人说他们两个在初中部的时候就一起主持过。许茉穿黑色斜肩礼服,瘦不露骨,搭档白色着装的江远,二人金风玉露,胜却人间无数。陈文西和人逃掉了军演演习。

周围衣光鲜亮,将陈文西一行人身上的迷彩服衬得黯淡,她知道江远没有认出她,她坐在第二排最靠边的位置,前前后后都是人。

中间有个节目,江远出来串场,脖子上多了一道唇印,她离舞台比较近,刚好从侧面能够看到。那是杜嘉班纳莫妮卡色号的口红。那种葡萄酒的深红,在偏白的皮肤上非常漂亮。

抱着看完老朋友的心情,看完她就跑了。

那之后,陈文西依然每天嘻嘻哈哈热热闹闹,至于那个吻触动了她多少没人说得清。只是偶尔轮到陈文西值日,被派去打扫公共区域卫生的她会远远看见高年段走廊上的江远许茉,一个在闹一个在笑,心里是又嫉妒又羡慕。那样的光景,不是不寂寞的,是被时光搁置了的陈文西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的。

时间每分每秒流走。不是没有对别的男生有过好感,但多看两眼,慢慢也就平淡了。有男孩子约她出来玩,或是晚自习送她回家,她也给人一种不靠近也不躲避的感觉。有时,路上遇到某个人的身影,脚步都会不知不觉慢下几分。心里无比明白,自己心里记挂的那个人早已不记得她是谁。

江远许茉毕业,两个人分数非常接近,所填志愿没有一个不相同,却不明白为什么到头一个被录取另一个则落了榜。命运向他们开了个玩笑,江远不幸落榜。

江远许茉这两个名字,和白衣飘飘这样的字眼一起,化作一个时代。

生活中有关江远的痕迹越来越淡,是大一过了半个学期,在一家叫作粗茶淡饭的早点铺。顺路为同寝室的舍友带早点,买了两个包子。

她站在这家早餐店门口,看老板忙里忙外,看锅里的油条慢慢变成金黄色,直到眼前那个背影喝完一碗米线糊,起身离开。

她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忙跟上去。她跟了他一路,手里的包子都冷掉了,她想,要是再不抓住这个机会,也许这辈子就真的也就这样了。

想到这里,陈文西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叫了声江远。

前面的人停了下来,看见一个长相只能称得上是清秀的女孩子忽然从几米外跑过来,脖子上裹着一条长长的绯红色围巾,有一端几乎快要从脖子上掉下来。

一开始他想不起来她是谁,直到陈文西掏出一小本什么东西来,他的两只眼睛才露出一丝了然。小时候她为他珍藏的那些小红花,每一朵都在。

同过去相比,江远的性格清冷许多。当年江远家里人走了点关系把他送了进来。当年的女朋友,等不到他一起上大学,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出了国。

圣诞来临,江远忙着实习,这段时间陈文西常来找他,意图再明显不过。

三天前,他就有意无意地向陈文西透露过,圣诞节他得留在公司里加班,所以…她应该是不会再约他了。

一群白领聚在一起喝下午茶,上级经理忽然宣布晚上有个活动派对,办公室一片欢呼。

只有江远埋头继续和线上的一个顾客跟进,事后有同事拍拍他的肩让他一定要来,他笑笑,转身泡杯热咖啡。

钟摆靠近七点,江远没有去参加派对,独自在外头喝了点酒,回来听见隔壁房间新闻联播正好播送结束。外面的灯光足够亮,于是没有开灯,陈文西趴在他的床上睡着,这一带房子租金便宜,但也够偏僻,她大晚上的一个女孩子不该过来。

他靠近了,有部分影子落到她的脸上,还有几撮发丝安静地落在她的鼻尖。江远轻轻为她盖上毛毯。

江远吸泡面的声音滋溜滋溜的,陈文西闻着浓厚的酸菜味儿醒过来,手里握着毛毯嘴角微翘。她默默地看着他好一会儿。

“饿不饿?”

她盯着他快要见底的泡面,点了点头。

“家里泡面没有了,要不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出去吃。”

江远骑电动车载她去啃大骨。凌晨一两点的大街,陈文西顾不上什么矜持,大骨刚一端上来陈文西就迫不及待捞了一根,险些烫到手指。

只一瞬,坐在对面的江远被她笨手笨脚的模样逗笑,想起小时候无忧的时光,内心仿佛有一颗坚硬的松子落下。

明黄的光,飘香的老汤,隔壁桌传来的啤酒碰啤酒的清脆声。你看,人总是这样,孤单久了,但凡得到一点点陪伴,就会把世间繁琐放大当作是人情味。

已经不记得双方是什么时候正式在一起的了。江远刚踏出校园的那两年,陈文西都在陪着他。平时两人周末一起逛超市,买一些打了折的用品回家,春天一起在城市广场放风筝,风筝放累了就摸一块口袋里的粗粮饼,掰碎了投喂鸽子。

后来江远重新租了间一居室,有一个家用投影仪,陈文西给铺了地垫,她常常裹一条毛毯躺在上面边看电影,边等江远夜里十二点下班,他回来她会给他下面,等他洗完澡面条也刚好从锅里捞上来。

然而更多的时候,她刚把面端上来,发现他已经枕在沙发上睡着了。和人合伙开公司,需要大量的金钱和精力,她深深体谅他的处境。

夜里也常有等不到人的时候,那样她就会缩成一团看一宿的电影,重复听某场电影的片尾曲。安静等待,不是留在一个人身边最好的方法,但是能在心理上撑得更久。

陈文西原本以为,两个人在一起,不争吵就一定相安无事,习惯了就一定分不开。

可是好的爱情,从来不会只是静悄悄的啊。

2015年,周董在英国教堂结婚,黄教主的婚礼闪耀上海滩,范爷公布恋情,吴奇隆领证,50岁的郭富城晒出一张牵手照,娱乐圈变成了甜甜圈。陈文西在手机上一遍遍刷着微博,仿佛被这些幸福感染,内心也幸福了些。

许茉回国前,给江远发过一封电邮,邮件从某个没有关闭的浏览器里幽幽地飘出来,像吐着红信子的小青蛇,盘在她的脚边,她连呼吸都停止了。陈文西没有打开看信的内容,只瞄到前面那行重要的字眼“我马上要回去了,到时约出来见个面吧…”,冷着脸按了删除。

江远被人叫出去吃夜宵,回来时身上一股烧烤味儿,他给她带了她最爱吃的烤蹄筋,孜然放太厚,吃得她口干舌燥。大概是删了人家东西感到没意思,江远好几次看到陈文西欲言又止的样子,他问:“烤蹄筋味道不好吗?”

还是开了口:“她给你发邮件了,说快回来了,约你见面。”心虚或是赌气她也说不上来,“不小心被我删了。”

“下次不要再这么做了。”

语气不轻不重,让人不好把握是掩饰多一些还是责怪多一些。

很快,许茉回来了,她回来的那天是阳历4月26,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是陈文西的二十三岁生日。她很少过生日,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在网上给自己订了海景露台餐厅,整个餐厅坐落在山顶上,主色调来自Chanel的经典黑白,营业时间每年限量开放。只要坐在这儿,多巴胺就会因星空、青山、海浪刺激而分泌。

陈文西就坐在这样的餐厅里等她心爱的人到来,小提琴拉完一曲又一曲,日落降临,余霞成绮,西穹天变成了铅灰色,最后雪白的月亮映入紫红色的酒杯之中,她心里的壮丽也一点一点湮没。

她尝了一口酱油味的布丁,难吃。

无疾而终成了这个故事的结局,陈文西搬回了宿舍,忙论文最后的修改和答辩,还有一些课程的补考,考了3年,大二课总是过不了。有太多的事情让人心烦,白天状态飘忽,夜晚睡觉不踏实,老是被什么动静突然惊醒,其实什么都没有。

等她缓过劲来,江远已起身去了丽江,他给她打过电话也发过短信,她关机连电话卡也拔了。一直以来,他用在她身上的情都很淡。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挽留。

关于江远最后一个画面,是在呈贡仕林街一家叫九月的酒吧,那时陈文西已是一家传媒公司的一员,刚过实习期。酒吧老板是德国人,自家酿的啤酒,黑啤,白啤,香橙扎啤…扎啤确实不错,所以和同行的同事去了3次,每次都奔着喝扎啤而去。

喝到醉,一伙人玩性大发,赶着转场忘了她,酒吧员工翻通讯录,翻到了江远。他把一部分事业投在了丽江,半扎根。

江远要弯腰背她,那么近看他,斯斯文文的眉眼,陈文西忽然就怕了,避开抢了台上的麦,不唱歌,背诵,反反复复,背矛盾的那篇《白杨礼赞》。

陈文西不知道,许茉回国,江远只和她会过一面,但并不是她生日那次。几年离索,他们必须承认,当初怎么也放不下的梦,过去了。情深不知所起,两场情动孰高孰低,这么多年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流浪歌手清唱了一首原创歌曲,有这么一句歌词:祝你只恋长安某,我亦好歌亦好酒…

现在的她,什么都不想念了,那些由天真年少时生长起来的恋恋情绪,像她吹过的,漂浮在风中的肥皂泡,突然破裂,消失,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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