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成锦,除非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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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时隔二十年,我再次踏进这个村庄。村口已经立起了路标指示牌,村道两旁建起了五层高的楼房,一辆辆小轿车杂乱无章地停靠在路边。

走进村子里,借着依稀的记忆,沿着村道直走,在第一个巷口右拐,再直走到底,然后右转进入巷子内,第五间屋子便是母亲的家了。

母亲站在门口,脸上挂着怯怯的笑容。头发还是乌黑亮丽的,脸上皱纹一道道的,似盛放的金丝菊一样。

母亲见了我,马上迎上来。我跟身边那一米七几的小伙子说:“鑫儿,叫姥姥。”儿子鑫儿淡淡地叫了我母亲一声:“姥姥”。

母亲拉起鑫儿的手,巴巴地看了又看,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嘴里不停地说:“这么高了,后生仔了。可以娶媳妇了!”

我们进了屋,屋里的陈设已经全部是换了的,找不到过去的半点影子。

老头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人还跟二十年前一样又瘦又干。

他那深深的眼窝凹陷着,大大的眼睛冷冷的盯着人看,还是那么令人难以接近。只是脸部线条比二十年前柔和了一些,没那么凶神恶煞了。他是我恨了半生的继父。

我直直地站在厅里,怯生生的叫了他一句:“爸。”然后指着鑫儿,说:“这是鑫儿。”我让鑫儿叫了他一声“姥爷”。

老头子微微点了下头,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来,指着椅子说:“坐!坐下吃茶。鑫儿好高,有一米七了吧?”

我拉着鑫儿挨着一起坐下。鑫儿后背靠在沙发上,掏出手机,自顾自地玩起手机游戏了。这个姥爷,于他而言,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我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后背僵直着,两手放在膝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板。

我不说话,怕说错话。母亲搬张凳子坐到我边上,端详半天,道:“蕙,没怎么变。”

我笑笑,岁月无情,何曾饶过了谁。我的眼袋下垂了,皮肤松弛了,眼角的细纹越来越深了。

我抓了抓手指,轻轻地说:“老了。四十岁了。”我看了看母亲,问:“头发没白,还那么黑。”

母亲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发,无奈一笑,说:“染的。我去给人打工,人家嫌我老,不要。我只好去染了头发,人家就没嫌弃我了。我年纪是大了些,可我身体好着呢,啥都能干,手脚麻利着呢!”

我看了一看母亲的手,那是一双结满硬茧的手,粗粝无比。残酷的岁月如一把杀猪刀,在她的手掌里劈下一道道凌厉的刀痕。长期劳心劳力,让她的脸部线条整个往下拉,一脸苦相,眼睛里漾起的笑意也充满了愁苦。

婚姻真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转折点。我不知道母亲是否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又或者说,她无路可退,只能咬牙向前,努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也如此这般。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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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父亲慈爱、知书达理,母亲勤劳、朴素,一家其乐融融。

因了一场意外的火灾,年仅7岁的我被毁了容,父亲也撒手人寰。从此家庭的重担就母亲一个人承担了起来。

别人家的孩子是母亲手心的宝,我感觉自己是母亲脚下的草,稍有不合意就对我棍棒伺候,逐渐练就了一身铜筋铁皮。

我每次都定定的站着,不敢躲不敢跑,瞪着一双和父亲一个模子出来的大眼睛,倔强且不屈,也不申辩一个字。

母亲边骂边打,边打边流泪,直到筋疲力尽了才作罢。那一道道红里发青、青里发紫的棍痕,总是要在身上镶嵌一个多星期才渐渐褪去。母亲是不理会的,我也让它随着时间渐渐褪去。

母亲有时在家里面打,有时在家门口打,有时还捆在门前的大树那打。开始左邻右舍还看不下去,会帮忙劝着,可她是越劝,打得就越狠。后来人们就习惯了,没人来相劝了。

发红发紫的棍痕起来了,又下去了。发热发烫的灼痛感起来了,却下不去了,深深地烙在骨髓里。

11岁那年,我跟随母亲来到D市的一个小村庄。继父天天板着脸,不苟言笑。我每天放学回家要做手工挣钱,三餐也是饱一顿饥一顿的。村里的堂兄弟姐妹们也不喜欢我的到来,经常嘲笑戏弄我,还肆意辱骂。可是母亲只会叫我忍。

继父总是阴郁着脸,深深地眼窝里亮着冷冷的光。他常打骂母亲,母亲若是稍做抵抗,那只会换来更毒的咒骂,更狠的拳打脚踢。我起初还会跟母亲提起回到自己的家乡,可母亲说她必须忍,不能让人笑话,被赶走或是离开,都是丢脸的事情。

后来,继父对我但凡有一丝不满,便示意母亲,说她没管教,母亲便对我狠狠地打骂。而他便坐在边上,用那狼一样的眼睛,阴沉沉地盯着,嘴角往下拉,隐隐透着冷冷的笑。我依然抬起高傲的脑袋,挑战性的与他对视,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

这个冰冷的村庄里,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怀着仇恨,渐渐长大。

18岁那年,有人来提亲。那介绍的人说,男方老实巴交,大我14岁,腿有残疾,在B市做小本生意。母亲本不应允,我一听说远在B市,马上就同意了。

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管它是什么呢!婚姻,本就是一场豪赌。我拿我的青春赌明天,不管输赢,只要能离开这个没有温情的冰窟。我发誓,我恨这个地方,我绝对不再踏入这个地方了。两个月后,我穿上嫁衣,终于逃离了这个鬼地方。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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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的生活是一地鸡毛。男人平时一言不发,板着脸。言语间稍有不满便谩骂,若是辩解便是拳脚伺候。我不知道怎么说话才是对的,沉默不语也会招来辱骂。想过逃离,可无家可归的人能逃去哪里呢?

我赌谁的命活得更长吧,我想。至少我比男人年轻14岁,只要他死了,我就好过了。我无奈的忍受着家庭暴力,默默地诅咒着男人,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年幼的儿子身上。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这天下午,我在清点新进货物时发现,有一批洗发水少了2瓶。于是,他开始冲我咆哮:“你瞎了眼吗?刚才怎么没数清楚?两瓶!”

我望着他那冒火的眼睛,心里的寒意渐渐蔓延。我瑟缩在角落里,怯怯地说道:“刚才数漏了。”他那浓浓的眉头虬结起来,手心紧紧握成了拳,熊熊烈焰在眼睛里燃烧着,似乎要把我吞没下。我万分惊恐,希望可以尽量把这团火焰减弱一些,于是,我补了一句:“可以打电话给批发部,老主顾了,应该会补回来的。”

他听了,反倒是更火了。“补回来!补回来!你这个蠢货!你这个败家娘们!”一记拳头狠狠地朝我身上招呼着。接着,劈头盖脸的一阵拳打脚踢。我抱着头,忍受着。一味的隐忍只会助长暴徒的嚣张气焰,他操起一根铁水管往我腿上狠狠地抽打,一阵阵的刺痛感遍布满身。

许是乏力了,他停止了抽打,关上门,便离开了。我卷缩在角落里,抱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豆大的眼泪断线似的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儿子习惯性的拿来绿药膏,想要给我搽伤口。他除了做这个,也仅仅只能做这个。他小小的脸庞因为惊恐而发白,眼泪扑簌扑簌的掉落。

突如其来的锥痛感让我猛地警醒,这样的生活是我想要的吗?我把婚姻当做一场豪赌,虽然输得一塌糊涂,但是就不能撤场吗?不,我可以。

稍微整理一下褶皱的衣服,凌乱的头发,我把抽屉里的零钱全部取出,放在身上。平时他像防贼一样的防着我,大钞都是收起来锁起来的,每天收到的零钱都要入账,我就像是一个免薪的工人。

我来到法院,交上了起诉书。这场离婚案耗时半年。一场家庭财产的分割最能看出一个人的丑陋嘴脸。自私、贪婪、冷酷无情,此时此刻暴露无遗。庭上,他脸露狰狞,百般狡辩,尽显无赖本色。最终,我选择空手离场,淡然一笑结束这段历时8年的婚姻。这场豪赌,我输的一干二净。

我带着儿子来到F市,住在出租房,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发传单、搞清洁、摆地摊,我努力地生活着。在一次机缘巧合中,我认识了曾欢,她引领我进入了保险公司。保险公司的入职门槛低,但工作制度是残酷的,工作压力也是巨大的。巨大的压力转化成巨大的动力,我火力全开,凭着认真与诚恳,渐渐建立起自己的客户群,在公司站稳了脚跟。

在宁静和谐的生活环境中,儿子渐渐活泼起来,自信起来。比起争吵不休、家暴不止、父母感情冷漠的所谓家庭完整,孩子更倾向于选择宁静有爱的家。

4

母亲絮絮叨叨的询问着近况,听闻生活稳定,便欣慰一笑。我待继父起身离开房间,便低声问道:“他,还打你不?”母亲低声说:“不了,现在脾气好了些,还肯帮忙煮饭炒菜呢!”母亲言语间很是满意了,这也许就是她期望的生活吧!

一个电话打进来,是我的助理晓娴。“蕙姐,你的办公室整理好了,你要不要过来检查一下,看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好,谢谢你晓娴。我30分钟后到。”我挂了电话。

母亲疑惑,问:“什么?要走?不吃中饭吗?”我拍拍她的手背,浅浅一笑,说:“公司派我到这里的分部上班。刚才我的助理打电话给我,我过去看下新办公室弄的怎样了。不吃了,以后再说。”

母亲急急拉着我的手,说:“还没问呢,你就打算单身下去了,还是怎么说,要另找人吗?”我知道她言下之意是什么,淡淡一笑,不作回答。

离开了母亲的家,走到村口,左右看了看,我想起了我曾经的誓言。打开车门,我发动了车。儿子问:“妈妈,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我微微一笑,说:“新办公室。”

窗外,树木飞驰而过。儿子突然问:“妈妈,刚才姥姥临走前不是问你话吗?你怎么没回她的问题呢?”我淡然一笑。将来,除非是来锦上添花的,因为我已成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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