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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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乐看到一只猫叼着鱼从门后蹿出。他顾不得脚痛立即风一般撵出去,追了有半里远的路,从猫嘴里夺下鱼来。扔回门后的红脚盆里。四条脏兮兮粘乎乎的大鲫鱼摊在盆底上,四只直瞪瞪的眼珠子盯着墙角天花板上垂下来的蜘蛛网一眨不眨。乐乐用手拨拉着鱼儿,希望它们在他的挑逗下张嘴撅尾活过来。四条鱼全都硬撅撅一动不动发出死透了的浓腥气儿。跑过了劲儿,乐乐头昏脑胀,坐在凳上简直喘不上气儿来了。

昨天中午放学后,经过学校旁边的小集上,乐乐看见在清水里舒鳍摆尾的鱼儿便嚷着要吃鱼。卖鱼人大声地起劲儿吆喝推销:“不买就没啦,透活野生白菜价的大鲫鱼啊!春吃鱼头夏吃尾,鱼到秋天处处肥呀!不吃你就亏啦!....”乐乐妈被卖鱼人那有趣的吆喝引诱得停下脚步,想着家里有人做饭,不用着急回去,看看集上收摊前的热闹。

乐乐妈不爱吃鱼,乐乐特馋鱼,自从乐乐有次吃鱼让鱼刺卡了喉,上医院折腾掉了几百块钱后,乐乐家就鲜少买鱼了,小孩子心性,越吃不着就越馋。

乐乐坐在车后左摇右晃连连踢着车轮子哼唧:“我要吃鱼,我要吃大鱼.....!”东乐妈今天心情不坏,爽快地支下车认真挑了四条一筷子长的黑背金鳞的野生大鲫鱼。又软磨硬泡将价格砍掉一半,舍不得让卖鱼人立刻杀害,说着回去过过秤看可少了斤两。

妈妈说烧鱼汤给乐乐喝。乐乐说他要吃鱼肉不要喝鱼汤。妈妈说鱼汤有营养,喝了长大个儿,吃了鱼头还补脑.......娘儿俩一路乐陶陶热烈地协商着。

刘翠花准备中午拿两条烧汤喝,再留两条晚上红烧,里面放点儿青豆仁,给乐乐爸爸下酒。她在怀乐乐时闻伤了鱼腥,多好吃的鱼也不伸筷子.

乐乐妈妈刘翠花在乐乐读书的村小学校当代课老师。娘俩逛完集到家,日影已到正南方,差不多十二点了。乐乐爸拄着翻场木锨和邻居大爷聊天。

这么晚了米饭还没煮。乐乐妈抱怨他爸说:“嘿,咋也不晓得煮饭哩!”乐乐爸说:“不用煮饭,老大刚来招呼去他家喝酒,你过去帮帮忙去。”刘翠花心里一下子发烦起来“家里又没有断顿,干嘛人家客气一句,你就当真!再说了他家酒是好喝的?吃他家一顿酒,大婆娘念念不忘要让你做牛做马感她三年恩。”

刘翠花立即烧水把前儿晚上忙半宿包了放冰箱的冻饺子煮上,让男人在老大家二小子再来喊过去吃饭时端上了饭碗。

二小子叫:“叔,爸叫你去喝酒哩。爸说借两瓶昨儿在你家喝的那酒。来的人多,怕家里酒不够。”老大已经赶脚儿过来了:“已经吃上啦,生分啥,过去吃,过去一块儿吃!哟!还吃的饺子,啥馅儿的.....”老大满脸洋溢着亲热滔滔地招呼着。从乐乐家放在桌肚下的酒箱子里拿了两瓶酒,递到二小子手上,又去夺下乐乐爸爸手里堆得冒尖的一大碟饺子,一手端着,一手爱昵地摸上乐乐的脑袋,推着乐乐向屋外走。

刘翠花憎厌透了去帮他家抱草烧火忙累半天还要端着饭碗抻长胳膊隔着人墙去撩别人吃剩的不知有几多口水的残汤剩渣的恶心经历。

没有办法,大婆娘姐妹众多,老大热情好客,每一回来几个亲戚再喊几个庄邻开出一桌饭来都得宴请两桌人。

请人吃饭就是给自己赚饭局。这村里的男人都不做亏本生意,几个男人凑一起,今儿你请我,明儿我请你,油汤辣水地轮转着吃吃喝喝。一轮转完再一轮,天天过着神仙日子。

每一回刘翠花都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再面皮子薄耳根子软,让他几句巧面儿话一掇哄,就给他家诓去作奴隶。过后儿大婆娘还说一家子几张嘴插她家锅里吃,占了她家天大便宜。

老大走出屋子,目光在院中四处逡巡着。刘翠花心里紧张极了,她紧走两步,倚靠在电动车前面,遮着正在车篮子里黑塑胶袋中使劲挣扎掀得袋子沙啦沙啦响的鱼儿。

一趟人向院外走去,老大走几步又顿住脚步叫:“她小婶子,今儿不用你忙乎,菜都整好了,快走呀!”刘翠花只得抑住满腹恼气装作若无其事说:“我不去了,我今天拉肚子,沾不了油荤,不能吃好的。我在家吃泡饭萝卜干!”

听了刘翠花的话,乐乐爸瞪了刘翠花一眼和兄长笑说:“她这人就是狗肉不上席,有好吃的,向旁边推,有热闹向旁边躲,就是不吃也该去陪人坐坐唠唠!”

刘翠花心中勃然大恼:我要陪谁坐坐?她家亲戚干我屁事?我不吃他的不喝他的,从小至大没得过他眼眵大恩惠我用得着去讨好谁?

老大叫二小子:“那就偏你小婶子了,你把那碟饺子也端上吧。今儿人多,每人两只饺子总得尝到,吃饺子要图个顺利口彩。二小子风一样旋进屋,麻溜地端起桌上饺子朝目瞪口呆的小婶子嘿嘿一笑又风一样旋出去了。

刘翠花咬着嘴唇,直瞪瞪地看着他们离开。不能生气不能发作,若是此时和男人理论,会让大婆娘满村广播:叫她一家子来喝酒吃饭舍得,吃她家几个饺子和剜眼珠子似的,为这事儿和男人大干了一架。

刘彩花用锅里饺子汤煮了早上炒的剩米饭,简直难以下咽,吃一口,噎一口梗塞得整个心口都疼。

吃了饭她心里窝着火,简直懒怠动。可还是去门前菜园里拔了几棵晚秋豆来剥,不一会儿剥出一碗青豆米。鱼在袋里已经不挣扎了,鱼等死了再杀,鲜味儿打大折扣了。刘翠花把鱼倒进洗脚盆,看着它们张大腮猛喘气儿,愣了会儿神,想着乐乐他爸吃喝完又得去赌钱,人家那连襟几个合起伙来玩他,多少钱够输的。

刘翠花给男人打电话,叫他少喝点儿下午还得干活,还有五分田晚稻得乘天好收回来。电话打完了十分钟,男人还不回,乐乐已经回来了。刘翠花叫乐乐去喊爸爸回家。乐乐嘟着嘴:“你咋自个不去叫,刚才叫他回家,爸爸还凶我。”刘翠花说他:“你跑得恁快,传下话费什么力气,我还得杀鱼哩,哪儿得空。”

乐乐小跑着去了,刘翠花端了鱼到院门外大路旁边去杀,省得在家拾掇,腥臊烂臭招苍蝇。

把鱼刮鳞破肚摘腮。把鱼肚上的鳞一片一片抠净,肚里的黑膜也撕得干干净净的,才会闻不见腥味。

鱼若整不干净,那烧鱼的锅再烧别的菜刘翠花都难以下咽。

刘翠花一条鱼还没杀完,乐乐爸大步流星地过来了。脸略微有点儿红,看样子酒没喝高。乐乐跟在后面小跑着,撵着他爸脚步过来,兴致勃勃地看妈妈杀鱼。

乐乐爸看见女人在杀鱼,不以为然地说:“吭哧吭哧下蛋似的,我还以为你在磨刀哩!”刘翠花说:“刀昨儿不已经磨好了吗,哪儿还要磨?”乐乐爸催促:“割稻子走呀,急得火烧屁股似的,在饭桌上把我催下来,还不带头走?在这磨蹭啥!”刘翠花笑对男人说:“我上班哩,那点儿稻子不够你半天割的。哪还用得着我去?”男人沉下脸没好气说:“谁稀罕你上的那个班,能挣几个子儿?天天跟个公家干部似的,今天请假!......这忙时忙晌的,哪儿有空弄这玩意儿!”他一脚将红脚盆踢出两步远去。

刘翠花瞪着那张因猫尿没灌足又被搅黄赌局而生气的秤砣脸,一肚子的委屈不忿像是浇了粪水的春苗疯长。她噌地起身,上前两步,甩起一脚把红脚盆当作一只足球,向路边的沟渠发射。随手把杀鱼刀扔在地上。嘴角挂着冷笑说:“这忙时忙晌的,我哪儿有空弄这玩意儿,我有空儿不会歇一歇!”

乐乐爸见女人恼了,瞪了乐乐一眼,进屋去找出割稻的镰刀试了试锋又磨起刀来。

爸爸的那一眼瞪得乐乐心慌慌的,乐乐想爸爸定然是在说都是你闯的祸,你自己收拾烂摊子吧。

乐乐见鱼已被踢下沟,赶紧也跳下沟在叶丛里拨拉着,把四条鱼从枯叶下翻出来,又找到杀鱼刀,学着妈妈的样子刳鱼鳞,剖鱼肚子。

乐乐想着爸爸不在家时,妈妈总向她允诺,等爸爸来家日子就好过了,不用那么忙累了,有空儿给他做好吃的,杀鸡炖大鱼,炸肉圆子做红烧肉......可爸爸来家后妈妈更忙了,还爱生气,被爸爸惹出气来还向自个身上撒。

刘翠花回屋去仔仔细细地洗手,先用洗衣粉洗,洗完再用香皂洗,洗完再用生姜洗。洗一遍,放鼻下嗅一会再洗再嗅,直到闻不见味儿才罢休。她看时间还有半小时就上课了,赶紧麻利地梳头洗脸涂防晒霜美白霜。少有耐心细致地收拾自己。

乐乐长这么大头一次杀鱼,滑溜溜的鱼儿在他手底下挺着肚子挣扎,乐乐用手按压鱼背,左手大拇指甲一阵钻心的疼痛。鱼背鳍像针一样扎进他的指甲里,乐乐疼得呲牙咧嘴连连吸气,连哭也顾不上了。

他和这条鱼较上了劲儿,咬着牙用刀狠狠地抹鱼肚子,那刀平时切肉切菜都钝得跟木头似的,剖鱼肚子也滑不溜秋像剁在抹油的冰上,向前一滑滑上了乐乐的手背,可一滑上乐乐手背顿时便开了锋,将乐乐手背拉开一条二寸长的口子,血涔涔流出来,瞬时,便把乐乐的手染成一个红蕃茄。乐乐忍不住端着手掌号啕起来。乐乐爸提着镰刀冲过来,一把攥过娃儿伤手察看伤势。乐乐爸见只是手背上割破了一层皮,便放下心来。随手掏出张草纸按在乐乐手面上。

乐乐爸见乐乐张口闭眼哭得大声不仅十分生气,对着乐乐腚上踹一脚训斥:“嚎魂了你!不就是划破点皮么,好像整只手剁掉似的。到买这倒头鱼来家干嘛!”乐乐爸又一脚踢飞了红脚盆。

乐乐妈收拾好自己推出车准备上学校,听了儿子哭,她急急忙忙跑过来只见男人踢了儿子又踢鱼,气得一张脸五官都挪了位儿,一言不发狠狠盯着男人,若非力量悬殊,她真想上去掴他两耳光。乐乐爸当然懂得那目光里想造反的含义,也忍着一股气棱了老婆一眼进院去了。

乐乐被他爸呵斥,止住了哭泣。见到鱼又被踢下沟,条件反射似的跟着也蹦下沟,站在沟里时,他的好手还牢攥着伤手。蹦得太猛烈,甩掉了趿着的鞋。为了寻索这几条惹事生非命运多舛的鱼,乐乐顾不上先穿鞋。落叶堆积的干涸沟壑里布满了人们扔的生活垃圾:碎暖瓶胆,坏碗碴子,带铁丁的板条儿.....乐乐只觉脚底一阵刺痛,他连连跳脚,痛得全身颤栗。

乐乐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经历了三种痛,他觉得刀割出来的痛是最轻的。如果没有流血的恐怖,那简直不值一提。乐乐拔出脚来,看脚掌上有一个圆圆半公分直径渗血的小孔,红艳欲滴像一颗朱痧痣。虽然很疼但可以忍受。(乐乐不喜欢穿袜子,刘翠花辛苦忙碌,日子过得潦草马虎,觉得乐乐不穿袜子挺好,光脚板比袜子耐脏。)

铁钉扎脚板疼煞人了。乐乐愣是把疼出的眼泪逼回去了。乐乐可不是个没耳性的孩子,他可不想为这点儿小事让火上头的爸爸再训一顿。乐乐踮着一只脚,把四条鱼都抓住放进红脚盆里。本来说是掼不破踩不坏的红脚盆被爸爸妈妈踢来踢去,看样子已经豁口穿帮不能洗脚了。

乐乐端着盆踮着脚吃力地从沟里攀爬上路面时,一辆电动车从路上飞快地驶过来,到乐乐面前刹住。骑车人大声地问道:“李乐乐,你在干什么呢?”乐乐的目光从盆里转到来人脸上:原来是校长。校长上乡里开会都要经过乐乐家门前的大路。乐乐还没有想好怎样回答校长的问题,校长已经扭脸和刘翠花打招呼。刘翠花堆出一张笑脸,恭谨聆听校长交待工作上的事情。小学校人手紧缺,连校长主任在内都是包班。人人都是一个抵两个地用。校长走了,他的课缺要由刘翠花和另一位老师协作,忙里偷闲地顶上。另一位老师一再要求校长和刘翠花解释也可以说分配下午的工作。

乐乐爸手中拿着烟,原想顾个大面儿出来招呼儿子的校长,老婆的领导。见两个人靠近对脸,自家婆娘面对自己挂霜积雪的冰砣子脸犹如阳光照春风吹,冰消雪融喜眉笑眼,像聆听圣旨一样恭谨地倾听校长吩咐。乐乐爸气炸了肺,真想上去一脚踢开婆娘,一拳揍倒校长。可他不是个沉不住气的冒失鬼,他向旁边一闪,将一扇院门当作掩体,静立门后隔着门上的小窗侦察起敌情来。他倒要看看在光天化日里儿子的面前她还能怎样无所顾忌地和男人眉目过电言语调情。

交待了工作,客套了两句,校长开会去了。刘翠花催着乐乐赶紧地把鱼放下和她去学校。

乐乐的目光聚焦在手中的盆里,他发现那条被杀好的鱼血肉模糊仍在动弹,它一定十分痛苦。乐乐忽然十分后悔叫妈妈买下它们。他忘记了自己手上脚上的疼痛,端着鱼飞快地跑进屋,在妈妈的催促声里将鱼放下,没头苍蝇般找着书包抱起急冲出来。

脚板痛得像火烙般,乐乐咬紧牙死命忍住。他想以自己的乖巧懂事在爸妈之间打圆场。

乐乐听到外面传来爸爸像吃了枪药一样的声音:“贱货,对着我哭丧脸板得跟棺材似的,见了别的男人你嘴咧得裤腰样,咋不把耳廊也咧撕巴开!他就那么如你意儿?给你多大好处了?比见亲大还要欢喜!......”

刘翠花听着乐乐爸醋味冲天的斥骂。气极狂笑扬声说:“哈.!哈..!哈哈...神经病!一脑子屎尿....许你放火不许我点灯。”

乐乐飞奔过来爬上车。刘翠花跨上车,乐乐爸挡着车,半真半假地说:“别现你妈眼了,一天二斤猪肉挣不到,装得跟真的一样,打着上班的幌子去嫖骚!不许去!”

刘翠花知道男人今天酒又喝高了,她忍住怒火说:“别瞎造了,要迟到了!”乐乐爸亢奋大叫:“迟什么到,不干了,回来侍候老子,开你双倍工资!”

和个醉鬼生气较真都不值当。刘翠花却没法让自己不生气,她气极了就凛然地瞪男人。乐乐爸却顶恨她这样瞪他。仿佛她那两束目光是两柄锥子,寒冷尖锐扎得他满脸血洞,疼在脸上恼在心上。

空气里全是火药味儿,乐乐爸爸的拳头放开又攥紧,放下又扬起,一场暴风雨眼开就要开始了。乐乐饱含眼泪委屈地盯着爸爸快哭了:“我要迟到了,迟到老师要叫我做青蛙蹲......”乐乐的班主任十分严厉,如果学生逃学缺课要做二百个青蛙蹲。班主任早就对乐乐放过话:别想仗着你妈搞特殊。受伤的脚板疼得让乐乐想到青蛙蹲,毛骨悚然痛不欲生。

看在乐乐的份上,乐乐爸向旁边一让,刘翠花赶紧松了车刹,加速飞驰而去。乐乐爸在后面吼一句:“今晚回来和你算账!”

放晚学回家后,天已擦黑,路过田头,五分地庄稼还全须全尾站着,田里不见乐乐爸的人影儿。家中也不见乐乐爸。刘翠花打他电话却已关机。一场稻已晒得干透,昨晚就可装包上囤,乐乐爸说一个人扛不上肩,等今天刘翠花放晚学帮他撑口袋,搭把力。现在露水都下来了,他却跑没影子了。刘翠花叫乐乐去找爸爸,她哧拉哧拉铲起场来。

乐乐跑了一圈也没找着,拖了木锨帮刘翠花收场。脚上很疼,乐乐忍着不哼唧,他不想告诉妈妈。妈妈被刀割了手,从来连眉都不皱,用个创可贴贴上该干吗还干嘛,他可不能怂包了。

娘俩出了一身大汗,将稻堆成两座小山。乐乐爸还没有回来。刘翠花累得发瘫,脸阴沉得像雷雨前的天空。哪有收拾鱼的精力和心情。

刘翠花随便煮了两碗面条和乐乐开饭。挑起根面条却没一点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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