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再见,英格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 【遗憾】+【不一样】


玫瑰街的一幢二层小楼被挂上了出售的标牌,这里是米娅的奶奶英格家,或者说是曾经的,她今天刚把钥匙交给了韦斯特房产中介的工作人员。

她亲眼看着他们在一楼临街的窗子上贴了出售广告,在院子篱笆墙的小门边也竖了金属牌子,牌子挂在横杆上,像面小旗,风一刮就啪啪作响。广告中央用粗体醒目地写着“出售”两字,下面的两行花体红字分别是韦斯特房产的标识和联系方式。

工作人员依次和她握手道别,他们十分笃定地说,房子状况良好、地理位置不错,应该很快就能脱手。她心情复杂地朝他们点点头。

米娅把篱笆门的插销带上,再见了,英格。

01.

初夏,英格照例在花园里为番茄苗除草,这些番茄是她的心头好,果实有掌心大小,酸甜多汁。种子是早年一个朋友送的,不知不觉就坚持了下来。她年年种,年年收,吃不了了就送给邻里。慢慢地,她获得了“番茄英格”和“番茄奶奶”的别名。她喜欢那些小孩子扒着她的篱笆墙向里张望,夏天是最不冷清的时节了。英格独居,她唯一的孙女米娅在首都读大学。

到了秋收的时候,英格觉得难以置信,天气适宜,没有虫害,可满菜畦的番茄苗竟没有结出几个果子。她戴上老花镜,在田里捡了根粗壮的丁香枝,一手撑着,一手一株株拨开叶子,仔细寻找藏匿其中的任何一抹红色,可并没有发现。番茄苗上好像缠了不少常春藤,她摸到叶柄的位置,指尖一掐,摘下一片,眯起眼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确实是常春藤叶。

不知怎么的,她想到以前和米娅一起除草的日子,以及她那些天真无邪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咳嗽糖浆的包装上也是这种小绿叶,或者花园里的吃起来是不是也是甜丝丝的。英格捏着叶柄,旋转了几圈,心里突然一咯噔,会不会除草的时候,误把番茄叶子当成杂草一并揪掉了。人老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英格直起腰板,禁不住生出这样的感慨。

近来,她手抖得可怕,加盐加糖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放过了头;眼前的重影也比以往晃动得更加厉害,读报的难度加剧了,要用手指一个一个单词地往右滑动;睡眠好像也在离她远去,夜深人静时,她几乎能听到客厅里布谷鸟钟的每一次报时。不过,这些她都没有和米娅提起。上次通话时,她说自己很好,但希望米娅冬天回来时能给她带一个小型收音机,这样就可以听广播了。

02.

寒假开始前,米娅站在家电城的收音机专柜前犯了愁。她一再和售货员强调,要最简单的调频收音机,小巧些,旋钮越大越好,不要触屏要按键,最好装电池而不是用充电器。售货员打起了电话,接通之前,她的眼神飘在空中,嘴里嘀咕了一句,您应该去古董店的。

在南下的火车上,米娅用彩纸把收音机包好,左上角系上红色蝴蝶结,她把它放在胸口满意地拍了拍,圣诞礼物要有圣诞礼物的样子。米娅仔细回想,她从没给英格买过圣诞礼物,这还是头一回。英格倒是年年会准备,从她小时候的玩具娃娃、手织围巾,到她离家上学后的现金卡片。她准备悄悄把礼物放在客厅的圣诞树下面,想象着英格拆开时的样子,会不会像她以前那样满怀期待。

在到达玫瑰街的那栋黄色房子之前,天空开始飘雪,晶莹的雪花被冬风搅动着,簌簌地打在脸上。米娅一手拉着拉杆箱,一手捏紧礼物袋的口,小步在雪里奔跑。拉杆箱的轮子在地上滚出弯曲的线条,身上的背包上下跃动,米娅终于站在英格家的台阶上。她喘了口气,一串白烟从唇边升腾而起。

米娅环视四周,今年的圣诞气氛淡了些,没有挂冬青花环,也没有放驯鹿雪橇的门垫,连阳台上通常的装饰彩灯都不见踪影。她摸出钥匙,打开房门。房间里很安静,她换上了门口的毛绒拖鞋,一间一间地看过去。英格在客厅的长椅上睡着了,她头微仰着,白发压在黑色靠垫上,不知道是不是有静电的关系,银丝根根分明,像极了蒲公英蓬松的白色花种。米娅轻轻把她滑到小腹的毛毯往上提了提,她呼吸均匀,并没有因此惊醒。厨房里还留着一锅土豆牛肉浓汤,米娅舀了一盘,窗台边的红绿色电子蜡烛的光跳个不停,她微微皱了下眉,今天的土豆牛肉浓汤怎么这么咸呢?

03.

平安夜的晚餐很简单,土豆沙拉配热香肠,都是米娅准备的,按照英格的菜谱。虽说市面上常常有“奶奶的厨房秘密”这种以老菜谱为噱头的书,但米娅不确定,有时她明明按部就班地照做了,可结果就是不尽如人意。

英格缓慢地把香肠切成小块,叉好递到嘴巴里,米娅紧盯着她因咀嚼而颤抖的咬肌,“嗯,很好吃。”米娅这才松了口气。“你真的长大了。”英格又补充了一句。

餐桌上很安静,有不锈钢刀叉不小心撞到餐盘的清脆声音。米娅想说点什么,说点英格能接上的话题,比如后面的福克斯太太怎么了?或者住街顶头的格林一家是不是还好?她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英格打电话的时候都说过。可人老了,好像就被困在原地,尤其是和你同龄的人不是住在医院就是躺在墓地,而孩子们都飞远了,剩下的就是些旧时回忆,反复咀嚼,变成了无味的口香糖。

英格对米娅的大学生活倒是有些兴趣,她询问着关于学生宿舍的一些细节,米娅兴致勃勃地和她解释。宿舍里都是不同专业的人,大家能打到照面的机会有限,不过也能交到朋友,就像她和她的室友,偶尔会一起烤蛋糕或者购物。米娅没有提及那些喧闹的周末派对,她怕英格无法理解,就像她不能无视她牛仔裤上的破洞而执意要修补那般。不过英格倒是没有再追问,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饭后,两人移步客厅,电视里是载歌载舞的圣诞晚会。米娅从圣诞树下拿出礼物,递给英格,她看着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撕掉彩纸,取出收音机。英格把收音机拿在手上翻了个个儿,“是收音机呀,真不错。”她的声音像不曾被风吹皱的湖水,平静极了。米娅以为她不喜欢,赶忙给她介绍功能。这是调频的旋钮,AM和FM都有,音量调节在侧面,很简洁,还有一个录音功能,不过可能用不到。她满怀期待地望着英格,英格笑了,也递来贺卡和一双毛线手套。米娅没有打开贺卡,她知道里面是现金,她试着把手套戴在手上。

“咦,奶奶,为什么一只手套有五只手指,另一个只有四个?”米娅困惑地伸出双手,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因为被困在一个长袋里,显得有些粗壮。

“哦,是吗?真是对不起。”英格的脸颊捎上了歉意,她揉了揉眼睛,“老了,眼睛不行了。”

米娅轻轻摘下,没有再说话。

英格把手伸过来,压在米娅的手上,“这个新年过了,我准备搬到养老院去,这样应该比较好。”米娅吃惊地抬起头,英格的眼眸里反射出壁炉热烈的火焰,但她的手很凉,且骨节分明。

04.

英格有糖尿病,米娅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但她从来没想过这病会蔓延到眼睛。英格的视力究竟有多差,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来没有提起过,每次电话都说自己很好。

新年后的第一个工作日,约了早上十点,她们一同往养老院走去。走路是英格的主意,她觉得距离不远,行李也不多,透透气正好。米娅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英格抓紧楼梯扶手,她习惯性地每次先出右脚,动作缓慢,挂在腕上的手包几乎一动不动,她一阶一阶地下到花园里面。冬天的花园毫无景致可言,萧瑟中唯一的艳色是一株野蔷薇果,披着白霜,但仍露出炙烈的红。可以做果酱的,但今年来不及了,英格摇了摇头。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着还在楼梯上的米娅,“能把我的口琴带来吗?我忘了。在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里。”

远远就看到养老院的落地玻璃,里面人影幢幢。养老院前面是个小广场,小广场的一侧有座幼儿园。恍惚间,米娅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童年片段,三岁的自己牵着英格的手,去参加幼儿园的适应期。她当时害怕极了,因为不知道那堵封闭的围墙后面都有什么,她一只手拿着她的毛绒兔子,另一只手把英格的食指攥得紧紧的。英格和她说不用害怕,如果不喜欢也可以不去幼儿园,她一下就雀跃了起来。

米娅看了眼身边的英格,她勾住自己的手臂,帽子尖的白色绒球已经洗得不再蓬松,她身子缩得很小,再也不用像三岁时那样仰头看了。米娅腾不出手,更没有勇气去说,如果不喜欢也可以不用去的。

接待她们的人叫多娜,米娅觉得有些眼熟,直到她一声“番茄奶奶”的招呼声,才想起来是玫瑰街上的邻居。多娜大米娅五岁,以前是孩子王,现在在养老院做护工。她引她们走向走道口的第一个房间。

房间不到十平米,单人床,衣柜,书桌,椅子都有,还有一个独立淋浴间,对着走道的墙上有扇小窗。英格和米娅坐在床上,她还是勾着她的手臂,没有松,多娜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向她们介绍养老院的生活。她的声音很柔和,米娅简直不能想象她曾经在游乐场上挥舞着树枝,要敲那个抢了她秋千架的男孩的头。

多娜离开后,英格的手才慢慢放下。她们环顾四周。米娅试着用轻松的语气说话,比如这里还不错,像学生宿舍一样,有不少活动,同时还有专业的医护人员,让人安心。她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违心的话,但她刻意避开了英格的眼睛。不过英格好像同意了她的看法,“嗯,还不错。”

还要去家里取点东西,米娅匆匆离开了养老院。出来的时候,太阳恰巧从云层中露出脸。她突然觉得刚才说得并不对,这里不像学生宿舍,学生宿舍的尽头是有光明有生机的未知,而这里的尽头呢?对大多数人来说即将面临的都是一种已知的命运,并且这种命运有可能是残破的。

05.

英格觉得世界在慢慢失去颜色,早上起来的时候她感觉有光照进来,是太阳,可明明太阳还没有落山,光又会消失不见,世界像被涂上了黑斑。医生说,糖尿病引发的视网膜病变是不可逆的,视力时好时坏也是病症之一,建议激光治疗,以尽量维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和几近失明的人交谈,医生通常会非常诚实,大概是不需要面对病患苦痛的眼神,或者自己无论做出何种惋惜状,也不会被看见,所以省去了情感上沟通。

时间在养老院里似乎放缓了脚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听起来美好,可机械式的重复又让英格觉得慌张。和天生失明的人相比,后天逐步失去视力的人好像并没有演化出锐利的嗅觉和听觉,他们像被壳包裹住的蜗牛,变得极其敏感,一有些风吹草动就会蜷缩起来。

午后的活动室她去过,其他人在玩Memory、下象棋、读报和做手工,都是极度依赖视力的游戏。复活节临近时,她试着帮忙把彩蛋一颗一颗挂到树上,彩蛋上的绳子黏在一起分不开,树枝的顶端好像藏在乌云里。她吃力地挂上,传来的却是塑料蛋掉落在木地板上的清脆声。这让她为难,也就不想再去了。

她喜欢和隔壁邻居丽兹去小广场上散步或者就在长椅上坐会儿,偶尔会遇到幼儿园的老师们领着一群呱噪的像小鸭子般的小孩子们来来往往,她会朝他们招手,如果碰巧人群里有人回应她,那就更是满心欢喜。可丽兹后来就不在了。人老了,有时消失的速度有如风卷残云,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于是,英格多数时间会呆在自己的小间里,这里让她觉得安全,她会闭着眼睛吹口琴或者听广播,这些从其它感官涌进来的信息让她感到没有被生活完全遗弃。口琴曲都是些给米娅吹过的童谣,音乐声中,她摇着脑袋,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时她还没有这么老。

不过,和米娅两周一次的电话倒是没有受到影响,这大概是她最快乐的时光。约定的时间是周五下午五点,她通常会端坐在电话机前,等待铃声响起。

五月初的那次,电话没有响,英格反复抚摸着数字键最中央的那个粘了胶带的5,这是她请多娜帮她弄的,这样即便看不清楚,也可以推测出数字键的位置了。她犹豫了半天,仔细推算上次通话的确是在上上周了,她便小心翼翼地给米娅拨过去。听筒里的接线声响了很久,米娅喘着粗气的声音传了过来,她说今天市里交通罢工,她从实习单位出来后一直没赶上车。英格觉得歉疚,强调自己很好,请专注学业,不要挂念。对话匆匆作结。

晚餐过后,米娅又来了一次电话,说等英格生日的时候会南下一起庆祝。那天,英格睡得很沉,梦见了自己在吹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06.

英格的生日在五月底,草长莺飞,空气里弥漫的都是丁香的味道。

米娅提前一天回到了玫瑰街,房子和上次离开时相比好像没什么大变化,但仔细看还是有些,比如蜘蛛开始在墙角勤劳地织网,以及信箱里的广告单满到取不出来。米娅没有开火,买了面包。夜晚她躺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辗转难眠,客厅里的布谷鸟钟一遍一遍地报时,阁楼上传来窸窸窣窣急促的脚步声,她侧过身,把手压在枕头下,真想让那只鸟儿停止歌唱,让那只老鼠停止奔跑呀。

第二天清早,米娅在花园里摘了几朵红杂草,用报纸包好,准备带给英格。说起红杂草,其实就是谷物罂粟花,米娅刚学说话的那会儿发不出“罂粟”这个音,英格说也可以叫它“红杂草”,它生命力顽强,土壤再贫瘠也能生长。以前在花园里倒是很少见,现在英格不在家,不过是一冬的潜伏和一春的滋养,在齐腰的绿色的高草堆里,就有鲜红的花瓣迎着风在舞蹈。

米娅在租车的地方取了辆明黄色大众甲壳虫,开往养老院。进门的时候恰巧遇到多娜,两人微笑致意。米娅在英格房间门口停下脚步,她没有敲门,只是静静站在暗处,她看见英格在化妆。她的头微微侧倾着,黑色的梳子齿在稀薄的银丝上一划而过,她从包里拿出腮红和口红,扑在双颊,再慢慢描出嘴唇的形状。大概是觉得太浓艳了,她又用纸巾擦了擦。

广播报时提示到九点了,英格停了手上的工作。今天她特意挑了一件白色连衣裙搭配红色针织衫,鞋子是双白色老人鞋。她准备就绪,还没有等来敲门声,便在躺椅上又坐下,怀里抱着收音机。收音机里传来的是瓦格纳的歌剧,大约因为今年是这位本国作曲家诞辰两百周年,广播里常常播放他的作品。英格听着熟悉的曲调,满意地扬起嘴角,那红艳的月牙般的形状像绽放的花一般,米娅忍不住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红杂草,她微微一笑。

米娅敲了敲门,探头进去喊了声奶奶。她轻轻带上门,半蹲在躺椅旁边,递上红杂草,“生日快乐,最美的红花配最美的奶奶。”英格笑了,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07.

黄色甲壳虫开过乡间小路,米娅把敞篷打开,让春风灌进来。她时不时瞥一眼身旁的英格,她眼睛圆睁,好像不想错过原野里的每一棵橡树和垂柳,每一株向日葵和紫丁香。过了高速,再穿过城市喧闹的道路,汽车停在一座带拱廊立柱的建筑面前,建筑前立着几个大字,感官博物馆。米娅扶英格下车。

进入大厅后需要脱鞋,换上鞋套,工作人员给每人发了一根白手杖。博物馆一共七个主题房间,可能是自然景观也可能是生活场景,共通点在于所有房间内都黑暗无光。

英格挽着米娅的胳膊,往第一扇门走去。门在身后被轻轻带上,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她们走了几步,地面踩起来沙沙作响,像是漫步在秋日林间的枯叶之上。米娅感觉胳膊上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她自己也努力睁大双眼,可除了白手杖微弱的反光和出口处的荧光标识,一无所获。她们站在原地,沉默着。英格突然转向米娅,“米娅,你要把眼睛闭上。”米娅照做了,瞬间,听觉上的信息喷涌而来,远处有泉水叮咚,有鸟鸣啁啾,好像还有风摩挲着树叶的声音。

英格开始说话,米娅,你还记得我们去牧羊人小道采板栗那次吗?米娅在黑暗中点头,她完全忘记了这不会被看见。英格好像并没有在等待一个回答,她继续往下说,声音变得轻快。那天就是这样一个秋日,树叶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我明明查了地图,但还是带你走错了路,我们在林子里绕了半天,却没找见一棵栗子树。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无聊地晃着双腿,我在一边懊恼地查看地图,突然你高声呼喊,奶奶!我看见一头跳跃的鹿!等我回过神来,它已经消失不见了。英格咯咯地笑起来,仿若回到了二十年前。

笃笃笃…笃笃笃…头顶传来如榔头敲击木头的声音,“看来我今天又没有运气遇到鹿了,我猜,有一只啄木鸟正在工作。”米娅把左手伸向勾着自己右臂的那只手,她感觉到一股热意。

从感官博物馆出来的时候,已近中午。米娅提前在附近的一家餐馆定了位。英格点了份烤三文鱼,米娅点了份煎牛排,两人慢条斯理地吃着。英格时不时抬头打量窗外过往的人群,有把头发挑染成了彩色的小伙子,有踏着滑板在空中打个转的短发姑娘,还有看起来极其普通的行色匆匆的人们。通过残缺不全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明明被打上了光斑,可英格觉得世界变大了,也是美的。

08.

接到多娜电话的时候,米娅正在上微观经济学的研讨课。她把电话掐了,椅子往前挪了挪,似乎想要把自己卡在桌椅之间,不得动弹。可心绪又飘到了窗外,对面楼的爬山虎已经变色,把整面墙涂成密不透风的红,她第一次觉得这颜色让人难以喘息。

教授说下课了,米娅抱起书本,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她跑到隔壁教学楼外墙的消防楼梯下面,四下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这才回拨了多娜的电话。电话里的嘟嘟嘟的接线声无比漫长,好像变成她即将扑通而出的心脏。大概在第五声的时候,有人接起电话。

“是关于英格吗?”米娅脱口而出。

“嗯。”多娜的声音压得很低,“她早起下床时摔倒了,情况不是特别好,下背部脊柱压缩性骨折。”

米娅感觉秋风撩拨着她的额发,它们不受控制地拼命往她眼睛里钻,刺得她生疼。她微微仰头,用左手一撸,露出光洁的额头,这样应该好了吧?可是并没有。眼角开始涌出晶莹的泪珠,鼻腔阻塞,她弯下腰,蜷缩在膝盖上嘤嘤哭泣。

周五下午,米娅没有等来英格的电话,她很想听每次挂电话前那句苍老但真诚的“我很好”,但没有实现。

在安排好实习工作和学校课程之后,米娅坐上了周五的夜车一路南下。坐夜车的人很少,整节车厢空空荡荡。米娅托着下巴,盯着玻璃上的倒影发呆,她不确定看到的是自己还是英格,还是说两个人都有。一个影像在不断延伸,而另一个影像在持续缩小,一个影像要往远处飞,而另一个影像要扎根原地,形态变幻,最后它们叠在一起。夜黑得深沉且静谧,米娅看了看手表,还要六个小时,她闭上了双眼,试图睡去。

09.

第二天清晨,晨雾弥漫,给万物罩上了一层湿气,米娅坐在小广场的长椅上静静等待,养老院还没有对访客开放。

雾气里,卖面包的、卖鲜鱼的、卖肉的、卖果蔬的小车陆续出摊,人声混杂着食物的香味弥漫开来。她去旁边的面包摊买了只油煎发面馒头,香草酱汁也要了,这是英格的最爱,她把它们裹在外套里面,又坐回长椅。小腹处是持续的温热,教堂的钟敲了九下,米娅起身往养老院走去。

英格的房间是第一间,远远就看到还没有亮灯。米娅折返,在餐厅找到了多娜,她一边切着面包,一边断断续续地和她说话。“要先采取卧位,侧卧、平卧都可以,不给脊柱造成进一步的压力。”她头没有抬,娴熟地给一只纽结面包涂上黄油,“稍微好一点了,就要穿背架下床走动。”她顿了顿,突然意味深长地看着米娅,“你知道的,老年人不能多躺,不然就可能再也起不来了。”她手肘一弯,差点带倒一瓶蓝莓果酱。米娅点点头,她用手指了指英格房间的方向,悄然离开。

米娅按下门把手,蹑手蹑脚地进去。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把外套脱掉,在膝上摊平,把馒头包在中间,她用手隔着纸袋轻轻戳了戳,还是柔软温乎的。

英格侧躺着,朝墙。大概是深秋时节光照稀疏,加上唯一的小窗与外墙的落地窗之间隔了一条走道,房间里的物品被涂上不同灰度的暗影,像是幅黑白渐变的素描画。人老之后,世界越缩越小,越离越远,尤其当病痛袭来,禁足在床,能看到不过是白墙、黑影和唯一的一扇窗。米娅静默地望着窗外,不禁生出这样的感慨。她感觉手边的馒头在逐渐冷却。

不知过了多久,英格的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她翻了个身。看到坐在床边的人影,她扭开了台灯,炯炯地望着米娅,“你怎么来了?抱歉上周没法给你打电话。”她笑着伸出手。笑容挂在惨白的脸颊上,只出现了几秒钟,随后就隐匿在肌肤的褶皱里面,像被秋风吹走的最后一丝夏的气息。米娅从没见过这样的英格,这让她措手不及,她觉得眼睛变得肿胀,急忙低下头,“奶奶,我给你带了油煎发面馒头,还是双面油煎的,哦,对了,还有香草酱。”她慌张地把包在外套里的馒头和酱汁拿出来,试图躲避台灯投下的光圈,“要来点吗?”英格点头。“那我去洗手。”米娅逃也似的走去卫生间,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用手抹去眼角的泪痕。

米娅把馒头切成小块,沾上酱汁,递到英格嘴里,她慢慢咀嚼着,时间仿若静止,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大概只吃了四分之一,英格摆摆手,不要了。她突然试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透明的光,像是鼓足了勇气,只说了一句,“米娅,我想回家了。”

10.

坐在北上返校的列车里,米娅的脑海里又响起离开前和多娜的对话。

“有没有找到私人看护的可能性呢?”

“有,但很难。护理人员本来就短缺,短期还行,全天候的更不好找,要双方相中才行,并且费用不菲,可能走不了保险。”

对话还没有终结,英格无力的声音又插了进来,“米娅,我想回家了。”这个句子无限重复,无限放大。米娅仿佛又看到昏暗房间里的无助的英格,她深深叹了口气。

在实习和课程的空当里,米娅不断地远程寻找私人看护,可都不尽如人意。原因和多娜说的差不多,并且年关在即,多数人都想着回家团圆,哪还有人愿意去陪护一个陌生的老人。

又到了一年的圣诞季,结束课程后,米娅提前南下,本想多陪伴英格,可冬季流感高发,养老院暂停了访客。

米娅一个人呆在玫瑰街的房子里,忙前忙后,试图把一年里积压的灰尘以及沮丧情绪都一扫而去。她按照英格的习惯做了圣诞装饰,窗台上要放一品红,玻璃上要贴雪花贴纸,她去阁楼上找出了爬梯子的圣诞老人彩灯,挂在阳台上,一闪一闪的,仿佛那个白胡子老爷爷正要通过烟囱投递让人期待已久的礼物。广播电台里的圣诞歌曲循环播放,有时她忍不住想要跟着哼唱并随之起舞。可音乐暂停之后,房子里又变得清冷,客厅的布谷鸟钟开始报时,阁楼间的老鼠又肆无忌惮地奔跑。

米娅时常给英格打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又恢复了几分活力,她说她现在可以下床了,每天都推着助行车在养老院里来回走动。米娅悬着的心逐渐回落,她请英格在平安夜那天的下午三点到走廊的落地窗前见面。英格说好,她又恢复了挂电话前说一句“我很好,请不要挂念”的习惯。

三点不到的时候,米娅已经到了,她把身上的帆布包放在脚边。看着英格推着助行车缓缓从房间里出来,她好像比几个月前更憔悴了些,脸色像张白纸,那些棕色的老年斑突兀地挂在鼻子两侧,她明明走得极慢,但空荡的裤腿却像带着风般左右摇动。她费劲地拧开窗户的把手。

“奶奶,我给你送点东西。”米娅说着,把帆布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一小盆一品红,一张圣诞贺卡,一只红长袜。她拍了拍红长袜,带着俏皮的神色小声说道,“里面是圣诞小饼干,我按你的菜谱烤的。”英格把它们依次放到助行车上,然后她把手颤颤巍巍地伸向窗外,米娅也伸出了右手,握住,“你真的长大了,快回去吧,站在草地里冷。”收回手的一瞬她又补了一句,“我很好,不用担心。”

米娅看着英格转身走回房间,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短短的几米,英格好像走了一辈子。

11.

来年春天,喜鹊在槭树上叽喳筑巢,风信子的绿叶破土而出,万物复苏,可英格没有捱到她的生日。她在养老院的流感潮中倒下,基础疾病加上脊柱骨折带来的问题,她最后死于心肺衰竭。米娅在北方的倒春寒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她没能见到英格最后一面。

站在那间没有了英格的小房间门口,米娅才发现,抹去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是多么容易。看着英格的私人物品被整齐地放在床的一角,收音机、口琴、旧衣物,只有小小一堆,而床铺、桌椅都还原成了最初的模样,等待下一个入住的人。米娅不会知道她的名字,就像她也不会知道英格曾在这里孤独地走过生命最后的时光。

米娅把收音机和口琴收到英格的手包里,旧衣物塞进行李箱,一个人往玫瑰街走去。行李箱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她左右环视,没有人。这条英格曾每天接她下幼儿园的路,还有所有那些一起走过的路,以后都要一个人走了。她又回头看看,确实,没有人。

英格早就把房子转移到米娅名下,但米娅不准备保留。她在大学的学业还没有完成,也没有决定返回小镇。她准备把所有私人物品装包,运到她在北方的公寓里,其它东西都交给房屋中介处理。

玫瑰街小楼的原样已经不复存在了,米娅正坐在窗边等待中介的工作人员。她给英格买的收音机还在窗台上忠实运转,播报着今秋将会阴雨绵绵。米娅想按下关闭键,不知怎么的,却触到了录音的按钮。收音机里传来一阵婉转动听的旋律,米娅愣了一下,是口琴曲!从O Tannenbaum到Alle Vögel sind da再到Hoppe, Reiter,都是英格以前给她唱的儿歌。十首儿歌之后,突然一片沉寂,然后传来英格苍老的声音,“米娅,你是一个人了,要好好过下去。”米娅把收音机抱在怀里,已经泪眼朦胧。

敲门声突然响起,应该就是房产中介的人了,米娅擦干眼泪,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子说道,“英格,我们终点线见。”她拉了拉毛衣下摆,准备开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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