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个屋子里了。我定睛里知道,我八年前曾经在这里住过,今天不知是谁,又把我带回。他却哐啷关上门,步子告诉着他的远去。
什么都没有改变,硬要说改变的就是灰尘的厚度,连那蚊子的脚印也悉同当年。历史或者岁月仿佛被我伸脚一绊,就倒了下去,再不起来。我又细想,二十年前父亲曾带我来这里开会,二十年后我回来,依稀见那墙上的标语,也都真实地证明着日子的凝固。
这是一间不算太小的瓦房,不算古旧但有些年岁,不会小于几百米外那个端着旱烟袋的老头。它一定当过灶房,做饭的柴火青烟把椽子和檩条都熏得黧黑,如陕北人自制的木炭。当然这烟雾只是照顾了木头的表面,里面的木质仍然坚挺和干燥,所以它还履行着自己的责任和承载。横着的大檩上,是哪个出去上过学但明显学业不精的孩子的书写,他的粉笔字气势很大但潦草软弱,在黑底下白得分明,如煤堆上放着的几小团棉花。西墙上开了门,是笨重的老式,能通到后院,但一把门闩封死了探问,两个门扇的合并隔绝了念想。后山墙上扣了黑板,脱落和风化已经让它成了白板,只剩水泥和沙子,黑色是否被屋子吸走了呢?
我以为这就是这屋子的全部。回头,才看见前面有一张桌子,桌子边有一张靠椅。我过去,看那桌子的纹路,疑心不是本朝的制造,它显得相当精美,不合这孤屋黑影。椅子是最平常的,楸木腿和杨木坐板,结实和柔性都有,但其貌不扬恰如我的容颜。
大白天,屋里竟很是黑暗。阳光到这里是绕道了,还是它胃口太大,所有的光明都被它吞没。它是南北的长,东西的窄,门朝东开,太阳早上最多只能照到门外的空地,地上的青苔承受过朝露日晞。一过早饭,再无可能有光阳泄露。屋子盖得严密,下雨天一定不漏,半丝的光线也不可能注入。傍晚日头西移,但这屋子的西边也是很多的房子,遮挡也就成了必然。我想玉门关春风不度,这黑屋阳光闭绝,都是奇异之地了。
我不知道他们把我送到这里的缘由。我不读书,这修身养性的雅事从来与我无涉。我更不面壁,思考什么终极问题,达摩的境界我永远不敢想象。我没欺负东家,也没贻害西家,我也不是疯子,也没有自闭症,凭什么让我来这里?难道这里是监牢,要让我来坐穿吗?平日里脾气暴躁,恨不得抽刀断岭,此刻想了一会儿竟然安静下来。黑屋在,门却没有上锁,四壁虽在,好像也并不是什么东西都隔绝的吧!
我想着的时候,外面有脚步经过,听声音好像是夜临。我走过去,打开他们给我带来的铺盖。还是我的被褥和枕头,我实在有点感激了。多少年来,只要沾着这被褥,哪里都好像是故乡或者母体,我的安详沉静可以蔑视风呼雷啸,再累的调整后总可弛然高卧,不管天塌地陷长鼾到天明。
不饿,也没有睡意。但我习惯性地躺下,更大程度地放松。我自己就是时钟,我的脉搏就是表针,心跳是滴答,血流是传送。我的听力发达得惊人,感觉也敏感得要命。我相信在这样的黑暗中,我的瞳孔已经放大了好多倍,我似乎能透过黑暗看见些什么,会不会是史前的微生物呢?
我首先听见了老鼠的窸窣,恨死了的坏家伙果然最早登场。我拿起枕芯里的竹篾,对着手边的二胡,猛地一拨,苍凉激越,杀气尽出。竹篾是我经年的伴随,二胡是不知谁的遗留,它们的结合竟然功效卓然,老鼠们竟然再不做声,它们太害怕艺术的进攻和侵袭,它们只懂得破坏。
我并不打算把它们彻底地赶走,黑屋也应该是它们的栖身。只是必须相安而不是相扰。它们只要不啃啮我的铺盖,我就不会去弄老鼠拍或老鼠药。
静得不能再静,我很受用。再静也不怕,心跳总在的。我脑子里翻腾着少时在梨沟的游泳,在任家坟的拾麦,忽然听见西院有落土的声音。我起来,把耳朵贴在西墙的门上,从动静的轻重我知道是两只松鼠的打闹或亲热。不是猫,猫们猖狂,它们的声音大而激烈,会从这个房顶跳到那个房顶,呜呜的声音凄厉而绝望。
我又回去躺下。有几粒泡桐的籽被风吹落,顺着瓦沟滚落下来,捎带也有很细的干枝坠落,天明被谁捡了可以回家给猪热食的。我听见的我能够感知,没听见的可以想象。我推断这黑屋靠后的窑洞上方该有大片的迎春花,迎春花上有蓬勃的枸树。我不知当下的季节,如果是春天,迎春花会有金黄会排斥我这小屋的黑暗。我记得八岁那年收麦的时候,八伯家场垴的迎春花足有三四丈长,六月还挑着黄花,阴冷竟造成这样的差距。如果是夏天,枸树结的毛枸桃虽然好看却不好吃,让孙悟空他们吃还差不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睡去,知道时已经醒了,一觉到天明的幸福光顾了我,刚刚醒来就满足盈怀。我起来,不能洗漱,只好走出门去,找水。没费周折,在南边靠崖的所在,早就有谁掏出的岩井,在汩汩地往外冒。它就是我的洗脸盆和镜子了,我不必如屈原刻意地修饰,随意抹一把就能了事。
这里并不是无人烟的所在。我顺路向北,再向西,沿着田埂,见到小小的院落了。院外一块里樱桃树不远的小石板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在做针线活,笸箩里的活计花绿好看,如我母亲年轻时的配置。我走向她,没有问她,她已经站了起来,和我打招呼。我不认识她,她却说她认识我,并且喊出了我的名字。她还知道我的姊妹们,知道我家的所在,让我惊诧。她清气而素净,和我刚才面对的泉水本色一致。我说着走着,她看我走远才坐下,好像是春风吹动了她的头发,上扬的几根飘在早晨的空气里,好像是什么东西重现和苏醒了。
我看南山,一看就有感觉,我骨子里和山川的对应,它们好像也知道。我啥时看它们都觉可人可亲,我觉得它们几乎就是我自己,当然我没有它们纯粹,它们不必如我要住黑屋。
我回去的时候,一碗面片饭和一个馒头已经放在了桌子上,还有一盘腌制的芥菜。还是热的。我大口地吞下,用泉水洗碗,又放在桌子上。从这时起,不知是引我到来者的交代,还是谁的瞅准,我从不做饭而顿顿有吃,何时归来都热乎可口。我没有询问。
白天的光阴自然是外面的大好,但我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对着桌子了。不爱看书,还是知道几个字的。头一天的匆忙让我没有看清桌子上的堆放,现在我在桌子上翻着那杂书旧本,一本本瞄一眼就扔开,兴趣大增到了无兴趣只间隔了几秒。到最后,竟然起了愤怒,要把这些古物或故物烧了去。焚书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儿,犯不着载入史册。我一张张把它们点着,没有悲壮,只有轻松,无用的东西消失可能才是最好的安排。点燃的过程,竟然看到一张某地的旧报,日期是二十五年前的四月四日,那上面赫然有我的名字,那文章竟是我自己的生产。我看了一眼,一笑,迅速把它加入火堆,这速朽就很快完成了。最后一本,是儿童的课本,第一页是:“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飘舞;长江两岸,柳树开始发芽;海南岛,鲜花已经盛开。啊,我们的祖国多么广大”!我觉得它很好,就想把它当作种子,留下。我把它放入了抽屉。
我看这屋子的地面,因为是下雨来人带的泥巴的堆积,已经凸凹难行。我拿来砖头,专打那高起,慢慢去趁平。我用扫帚归拢,用铁锨铲出,垫到门槛外面的低洼处。冬雪深厚,年后化掉,这里就可积存一小潭春水,临着的小槐树就可以早几天发芽了。这间隙,我猛然有点感激这黑屋给我的了。
夜定小雨,打瓦湿墙,雨珠成线落下,落在几十年没动的那个石窝里。我感觉有点冷,把被子又裹了裹。雨好像能唤起记忆,但我故意对抗,不想先前,我只想我明天得去南山的沟下逮几只螃蟹,烤了吃。椽子头的空心里经常出入一只大大的野蜂,人称“蛰死牛”,谁见谁躲,我却和它相安,得好好感激它的。我还想趁墒,去野外移一棵小榆树回来,我想多有几棵树木作伴了。瓦楞上的草春秋摇摆,衰荣里如鲁迅的故乡,我有时感到他的长衫和胡子也都宜我,我穿出去走着就须顶破世界,刺了软弱。雨落瓦上有时像絮语,有时如梦呓,雨珠与青瓦的牵手和谐而沉静,人在雨声里沉浸久了会没了时空意识,觉得东坡居士和五柳先生都是朋友了呢,他们就在不远,天明了和我一起走上开满野花的草坡。
下来的日子,我往东走,见了一户人家,出来大门就是一眼机井,一不小心就会跌入,外人看来危险之极。他们家却熟视无睹,连最小的孩子也来去自如。一天,一个羊羔疯的人病犯了,他抱起邻居的鸭子,一下子扔入机井,然后抚掌大笑:“非把你家鸭子淹死不可!”挨着这家大门,西边放着一通石碑,是清朝的东西。我看那一定是民间书者的刻写,竟然达到卓异的境界,现在的许多行家看了会羞愧的,如果有良心的话。
这左近的山民从不主动和我来往,陌生的神秘总存在着。我不知道我在这里住了多少年,那天我碰到做针线活的妇人,她老了点儿却越加美丽,她的儿子已经考上西京的好学校,毕业到北京的大单位了,她好像没打算离开这里。而那机井边的人家,已经完全搬走,不知哪里的去向了。
我回去,我的黑屋猛然坍塌,把一切都埋了。瞬时里,我觉得又造了世界一样,却有东西在升起着,也愈发明朗了。我扒开杂尘,我的被褥已破烂不堪,不可收拾,从不离身的伴随注定再也不能伴随了。我看见有人开着拖拉机和三轮车,结队来翻拣木头和砖瓦,他们扒拉得认真而虔诚,几乎有淘金者的眼神了。再旧的东西,也有人的使用,甚至被珍惜传承。我栽的那棵小树,却没有谁的关注。
我回头,离开,进城。再后来,黑屋上起来一所小学校,是最明亮的所在。
没有人问我的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