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27

3   〈寿衣〉


我的大限到了,现在,许多人围在我的床前,准备等我一落气,就为我换上寿衣。

弥留中,我还是相当清醒,我睁开眼睛,认真地检阅着排在我面前的每一张脸,他们陌生了,这让我无比欣慰,是的,我这漫长的一生,所做的事不多,所做的事就只是为他们换衣服,这听来很奇怪,但这是一件于我而言无比神圣的事,是的,我只是为这些为我送葬的人换衣服。我认为我很了不起。

但是现在是他们为我换衣服。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瞳孔放大,双唇紧闭,神情漠然,手脚僵硬,难为他们了,我一直没有闭上眼睛,只是因为,我要最后看一看他们,看一看他们的穿着。

我首先看妻子,她终于停止了抽泣,她哭过了,我很理解她,我就是需要她平静地为我送终,她做到了。

顺着我的眼神,妻俯下身来。握紧我的手。

我的眼中,只见妻穿着一身灰衣,我的心里就是一片苍茫的灰色,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时代,啥都是灰色的,天是灰的,地是灰的,风是灰的,生活是灰的,她也是灰色的,那时,我还是看到了一个男人眼中的红,妻子的脸上的绯红,她双唇的红,她心中的红。女人应当是红的,她是新娘,应当是喜气洋洋的,可她没有袒露她的红,我也没有能力让她容光焕发,新婚那夜,我用颤抖的手为她解开粘在身上的衣服,抚着好像冰一样的肌肤,整整一夜,妻的身子热了,妻的脸红了,妻的皮肤红了,妻看到的生活红了。接下来的日子,我流着血,淌着汗水,用湿淋淋的手给妻脱衣服,换衣服,把她身上的沉重的灰色的白色的黑色的蓝色的所有的单一颜色的衣服换成了各种质地轻柔花色各式的衣服,妻子是个女人了,一个自然而然的女人了。

可是现在,妻又回到了从前,一身灰衣,我这辈子的心血白费了,可我说不出话来了,我不想说了,妻子应当明白,我是想让她此时着一身红衣,这是痛苦的日子,可她不明白,我是想在喜庆中离去。

我厌烦地转过眼睛,父亲忙走上前来。

我的眼前黑蒙蒙地,他老人家的衣服,是我祖父的祖父穿的汗褡,这样的衣服,没有颜色,但是因为风吹日晒雨淋汗浸血染泪濡,又呈现出各种着凝固的颜色,且耐磨耐沧桑,几代人的行头,我给他脱了多少次了,脱不下,终于在我病倒前他换上了一套宽松休闲一点的行当。可是现在,他还是以这套老行头为我送行,我怎 么闭得上眼?

妈妈!我终于叫出了声,眼前已是一片迷濛。

妈妈把脸贴在我的胸口,一股清草的香厨房的盐酱粮食的土味让我一时心明神亮,但我真的不想睁开眼了,她辛苦了大半生,整天就在田里,厨房里,身着从小就没换过的粗布衣衫,从不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忙碌一生,给她买过无数衣服,她在我从医院回家的时候换上了,可是现在,她又穿上了那身一辈子不曾脱掉的衣服。

我哭了。所有的人都不哭。

我的儿子穿着校服,我的哥哥身着笔挺的西装,我的所有亲人都穿着他们一生习惯穿的衣服。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也许我是真的该闭上眼睛,不看这些,我不愿看了,我闭上了眼。我在等着一生我最想做的一件事而我一生都没有做到的事…………。那就是他们给我换一次衣服。

他们或许是等不得了,或许 是知道我的心思想要完成我的心愿,于是就给我换衣服了。

我躺着,但无比舒服,我闭上眼,却已经热泪盈眶,我一生等的就是这一刻。

一双手就开始在我的衣领上操作起来,这是妻子的手,她的手颤抖着,在我的脖子上忙活了一阵,仿佛忙活了三十年,就是没有解开那紧紧扣着我脖子的扣子,她解不开。另一又手就来解我腰上束的带子,是父亲的,太笨拙了,解了一阵,反而把我的腰勒得更紧了。我的妈妈的手冷静些,来按摩我麻木的身子,但我身子怎 么也柔和不起起来了,直挺挺的,我一生都是这个样子。儿子,哥哥,邻居都动手了,却怎么也脱不掉我身上的衣服。

其实,我一辈子穿的就是一身衣服,这衣服,从我一出身就穿上了,一辈子都没脱过,换过,是那种宽袖长袍堂堂皇皇的礼服,穿着它,我一身正气的样子,浑身透着仁义道德礼义廉耻忠厚孝忠,我也难受,可是我自己脱不掉,我等着别人来给我脱,可是没有人给我脱,他们都看着我,不会给我脱。我唯一脱的机会,就是死时,他们给我换一身新寿衣。

到最后,他们有剪刀,还是剪不掉,用手撕,撕不烂,用火烧,烧不烂。父亲叹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说不脱了,干脆就这样子穿着入殓吧,这也是保他的晚节,保全他的清白与崇高。

听到这话,我一下子坐了起来,满嘴喷血,狂叫不止,所有的人惊骇万状,等到我倒下前,身上的一身衣服已经化为碎片。

我轻轻地快乐地喘了一口气,这辈子最舒心的一口气,一辈子的沉重 与压抑终于一扫而空。我可以死了,没有束缚了,解放了。

我真该早一点闭上眼睛,但是迟了,我看见,他们给我穿的崭新的寿衣,那寿衣,正是我一辈子都穿着都穿不烂的那种衣服。 

这,就是我一出生时,别人给我穿上的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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