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国的冬日向来不留情面,枫叶凄凄然落了满地,肃杀萧冷一片,寒风瑟瑟吹来,直灌胸膛。清晨校园里步履匆匆的学生,书包或背在肩上或挎在腕间,交头贴耳的低语声夹杂着欢笑与抱怨。
此间此时,一个大学校园的一百个女生里会有一千种不同的情绪,但早晨第一节课的铃声皆作阎王面,不容置疑地把所有人像皮球一样塞进时间的跑道里——她们就快要迟到了。
等我与好友兰迪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教室时,同我们讲口译课的赵老师已然有些不耐烦,接收到她暗含威慑的目光后,我们俩赶忙悻悻地钻进后排的座位里。幸好,否则按照赵老师说一不二的性格,我们就要被记迟到了。
本以为我们俩已经是最晚起的鸟儿了,没想到还有人压轴出场。
我听见“报告——”声从门外传来,心中暗自窃喜庆幸,抬头一看,一张从未见过的生面孔直直撞进我的视线里。
那是一个女孩儿,一个不算太美的,极平常的女孩儿。素色衣服、黑色外套、脚上踩着一双浅口黑色帆布鞋,未施粉黛的面庞融入细长条的身材,一头过肩发被大风吹得蓬松凌乱——这构成了我对刘阑珊最初的印象。
略微扫视过后,我便收回了视线,“是个不认识的人呢。”我同身旁的兰迪窃窃私语着,兰迪从老师正要提问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抬起头来,也分去了一眼视线,她笑着回复我,低下头,我俩又争分夺秒地默背起来。
我们都不感兴趣。但这个迟来者为我们拖延了时间,感谢她。
偶尔分神的间隙,听见女孩儿与老师的对话,原来她是楼下英语学院的学生,与我们同级,以后都想来旁听一下赵老师的口译课。
赵老师朝她点点头,示意她自己找个位置坐下,女孩儿感激地朝她道谢,说自己一定会好好听课的。
我差不多熟悉了提问的内容,又抬头去看那女孩儿,听见她说自己会“好好学习”的话,嘴角不自觉地牵了起来,瞧,又多了一个不自量力的。
英语学院的做什么来抢翻译的活儿,安心搞理论、研究什么英美文学之类的岂不更好?
彼时我尚未来得及思量为何自己会有这样高高在上的心理,但在那之后,我的噩梦便开始了。
二、
大抵自然界的所有物种都是这样,濒临危险或威胁之际,最先做的不是逃跑便是对峙。小时候看动物世界,最令我印象深刻地是乌龟与刺猬这两种生物,一个惯作胆小鬼,任壳外汹涌波涛,我自稳如泰山;一个惯好装强势,浑身的刺支棱起来,就算蟒蛇张开血盆大口也下不了嘴。后来长大经事良多,逐渐明白小时候的偏好是有原因的,大约是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刺猬,慢慢地才开始承认,其实我一直都是乌龟。
“到底是动物啊,”我常常感慨,骨子里永远摆脱不了恃强凌弱的本性,但承认这些似乎也没什么可耻的,年轻人谁不是鄙夷弱小、崇拜强大的呢?
乌龟也好,刺猬也好,我最想成为的其实是狮子、鹰隼与老虎,我一直在努力,任何方面都是,所以阑珊,那个女孩,我要打败她!
尽管我评价阑珊是个“极平常的女孩儿”,但客观地说,她身上有种神秘冷冽的气质,加之她个子高挑纤细,站在人堆里其实也是极出挑的。这是她带给我威胁感的来源之一。
更不用说她的英文发音、听说、逻辑都算是优秀的,后来我旁敲侧击地从同学口中得知,她大二那年在英院几百人中成绩排名第五,是个实打实的学霸。甚好。威胁感来源之二。
难得地是,她还是个活跃分子,即便是身在一层之隔的高翻院,我也听过她的大名,传闻说她参加了很多国家级、省级的比赛,又是她们学院某个部门的部长。
真是好威风呐。
威胁感来源之三。
她到我们班蹭课的短短一月有余,我自觉已对她的大学经历了如指掌,再找下去,恐怕连她高中久远的恋爱史都要被揪出来晒晒太阳了,所以很快,我不再好奇,转而恢复了先前一贯漠然无谓的状态。
毕竟,对手太强大,我已经决定这次要当个缩头乌龟了。
但多年的学习生涯同样告诉我,人总是会有弱点的,就算是圣人也不例外,稍微厉害一些的凡人又怎样;更何况我又怎会轻易认输?所以我一直趴在草丛中,伺机等待着,等待着风起云涌时刻的到来,到那时,我将抓住机会,一举证明自己。
可惜,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等来所谓的机会,但阑珊却将她自己的“弱点”亲手展示给了所有人。
我发现阑珊总是来去匆匆,她风风火火地走路、急急忙忙地洗漱,神经大条到在校园里碰到了同学和熟人也不会打招呼,在我们唯一一起上的口译课中,她总是脱缰的野马般冲在最前面,课堂讨论环节也总是一个人低着头自言自语,似乎全世界只她一人独自奋战的既视感。对于她这种“不合群”的表现,背后同学有议论的、赞叹的、敬仰的、讽刺的、冷漠的……而之于我,我是窃喜的,乃至鄙夷的。
那么努力干什么呢?何必把自己逼得那么死呢,为什么非得做出每天拼尽全力的样子?这副样子是做给谁看的呢?
阑珊越是这个样子,我越是有种罪恶感的强烈满足,这是不是恰恰说明了,她所拥有的,不过是争分夺秒凿壁偷光偷来的,我所不曾拥有的,不过是我选择抛弃了的、不想要的而已。谁又比谁优越多少呢。
三、
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我那脆弱庞大的自尊心才能稍稍多些慰藉。可后来高翻院与英院的联合举办的那场口译大赛却彻底地撕开了我自作多情的想象与虚伪粉饰的面皮。
从班级海选、年级半决赛、年级总决赛到院内总决赛,淘汰赛制下一批又一批的选手黯然离场,当比赛进行至年级总决赛时,依旧守着原来的位置岿然不动的,几乎全部都是各年级的精英。候场时我们几个同年级的坐在一起,相熟的同学早已打得火热,剩下的即便叫不出名字,也大多都是熟面孔。
我记得那天似乎格外的冷,即便在正装的白衬衫里套了两三层的棉衣,外面还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干冷的狂风依旧张狂肆虐,吹得人不住地打着寒颤,走到传译室外候场时,时隔一月之久,我再次见到了阑珊。再次望进她锐利坚定的眼神里时,我才恍然,哦,阑珊竟然已经这么久没来蹭过课了。
我走上前同她打招呼,问她最近怎么都没来上课,她像是才意识到,了然的笑容中夹杂着一丝漫不经心,她说:“啊,我最近太忙了,以后可能都不会再去蹭课了。”
我挑眉,言语尽是遗憾:“你以后都不来了啊?那估计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少了,赵老师可能会舍不得你呢。”
她神色莫名地看了我一眼,再度微笑:“那就给你们和赵老师都留个念想吧。”接着有人来叫她去登记,她欠了欠身,走出几步远的时候忽然扭过头来,语气俏皮地说:“我不去上课了你会不会很开心呀?以后课堂就是你和XX的天下了。”
我张了张嘴,不等说些什么,阑珊却已消失在了走廊拐角。
也好,我们隶属不同的学院,她一个英语学院的人,本来就不该卷进我们本已暗流涌动的竞争中。也好,不见面也好,这样以后在食堂或者哪里碰见了,都可以堂而皇之装不认识了。
可是这多可笑,阑珊说不跟我们一起上课了,却没告诉我她大二结束时申请了转专业,没告诉我她以后就要同我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告诉我其实她本可以转到别的班级,最后却执意选择了我们班。可笑,我才是最可笑的那个人。
唯一庆幸的是,那年冬季口译大赛,阑珊在总决赛被淘汰了,而我最后差强人意地拿到了一个二等奖。
四、
那之后迎来了漫长的寒假,除夕夜里翻看朋友圈,看到阑珊发了两张自己打卡学习的记录,还有一张她申请某会议志愿者成功的照片,接着我听见厨房我妈叫我的声音,起身出了卧室,扔下手机后,突然觉得连日来不事学业的压力,排山倒海般向我压来。郁积之气无处发泄,我只能心中暗骂:“以后再也不刷朋友圈了!”
就这么无波无浪的度过了假期,一开学便开始了紧张的学习,由于我的自习地点从之前的教学楼转移到了另一栋教学楼,所以便很少再碰见同院的学生,可万万没想到,我竟然屡次三番地与阑珊上演偶遇情节。如若我是个男生,一定会感叹老天不开眼,怎么言情虐恋总是落到在我身上呢?
阑珊到的总是比我早,等我关了灯从教室里出来的时候,她还在埋头苦读,我出门打水上厕所,经过她的窗前,她总是雷打不动地戴着耳机,嘴里不停地默念着什么,夏日中午我嗦着冰棍从外面回来了,她还在那里……似乎不管我做什么,吃饭喝水上厕所,午睡聊天刷视频,她都在学习。
“真像个机器人啊。”我不禁感慨,这点我是真的比不了。
不过升入新学期,作业什么的的确是比之前多了不少,我也就懒得费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渐渐觉得“三足鼎立”也是可以接受的,之前那些非要争个高低,暗戳戳出言讽刺的画面反倒显出我的幼稚可笑来,本以为生活会就这么平淡充实地过下去,生活却又总是桀骜不驯地时不时给你来上一下子。
不知道传闻是怎么流传起来的,好像只是一夜的功夫,关于阑珊的种种便被人以极大的恶意滚做了别人口中的劲爆话题。什么原来阑珊的学习成绩是造假的,她之前考试的时候抄袭被老师抓住了,要不是她爸妈来学校跟老师和领导们求情下跪,她估计早就被处分了;要不就是说阑珊平日里喜欢占小便宜,自己买了东西却从来不跟别人分享;抑或者称她家里是老赖,她害怕别人知道所以才穿得特别朴素,甚至有人眉飞色舞地讲起了阑珊曾经的恋爱经历,“哇,五班那个女生,听说谈过的男朋友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多么戏剧化的情节,多么荒诞的故事,听着耳边同学们的讨论声,我恍惚以为自己在看一部青春伤痛文艺片,阑珊是女主角,身上背负着要么凄惨的身世要么沉重的过去,可能还有一个早已离场的男主角,在我不曾遇见阑珊的日子里,陪她经历着成长之痛。
这些谣言是真是假尚且不提,但有一点我十分确信:我及我身边的这些人,不过是电影戏剧中推动情节发展的无足轻重小配角。
人生大戏拉开帷幕,故事的高潮早已悄然而至,我很期待女主角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她是否已经熟悉了自己的台词呢?
那之后我照旧到自习室去,经过阑珊常待的那间教室,果然不见她的踪影,我略微遗憾——看来阑珊不像我想的那么强大,她这次选择逃避了呢。又过了几天,我习惯性地每次都伸长脖子去寻阑珊的身影,“还是没来啊。”转头却吓了一跳——阑珊正微笑着站在我身后。
“她看起来状态不错。”我无意识地松了口气。
阑珊语调轻快地问我:“姜溪,这么几天没见我有没有想我啊?”
我笑笑,说:“是啊,真是好久没见了,好像昨天交传课才见过?真是好久了。”
看我开玩笑,阑珊佯装生气,拿拳头轻轻捶了我一下,“你啊——”接着她又继续问我:“说真的,你应该也知道…最近的事儿,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五、
我看着她黑亮的眼睛里流出的踌躇与不自在,缓缓摇了摇头,“你有什么想说的自然会说,我也不是你的谁,现在这时候都是人人自危——”
“没人老操心别人的事儿,你明白吗?”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但我看着阑珊,她忽然笑得像一朵向日葵,似乎不堪重负,竟笑得连腰都弯了下去。
我站在那儿任她扶着手臂,觉得自己蠢透了。
阑珊笑够了,直起身问我:“姜溪,你脸红什么?”
我朝她翻个白眼,抬脚就准备回教室,她一把拉住我:“诶,等一下,咱俩聊聊天呗。”
我看她一眼,点点头说好。
在空旷的过道偏僻的拐角处,阑珊拉着我坐下,我凑着下巴,等她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想起什么,一丝笑意滑过嘴角,我想,阑珊说话的风格真是同她的性格如出一辙——干脆、锐利、以及真诚。
“我前一段时间跟辅导员聊过了,她说最近因为保研的事儿,院里有几个女生看我不顺眼,说什么我是别的院转过来的,怎么还有脸跟她们抢名额,所以就想造谣说我的成绩造假,作弊什么的。天知道那次作弊是怎么回事儿,明明是我后排的人想抄我的,结果监考老师就把我们俩都记上了,还把我爸妈也喊来了。”她顿了顿,笑得凉薄,“我爸妈那种人,惧怕权威,唯恐我丢了他们的面子,所以你知道,我妈上来就当着同学的面给了我一巴掌。”
我拍拍她的手腕,她瞥我一眼:“不用同情我啊,我可好着呢,我爸妈对我也都挺好的。还有,他们可不是老赖,不过我的确有个老赖的舅舅就是了。”
“那看来真是有人成心泼你脏水。”
她点点头,继续说道:“还没说完呢。还有她们说我谈了一箩筐男朋友那个事儿,这最离谱,我可是货真价实母胎单身二十一年,巴不得现在就有小哥哥来助我脱离苦海,再说了,天天忙得哪有时间谈恋爱?还有还有,说我占小便宜——”
她突然停了,奇怪地问我:“你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我再次十分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说够了吗?我一点都不想听好吗,你耽误了我半个小时的学习时间了已经,有点自觉好吗刘小姐?”
阑珊撇撇嘴,无情开口:“行吧,你退下吧,本小姐也要回去学习了。”
我:“……”说走就走,边走边朝她摆手:“这次不要再叫我了。”
身后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
六、
五月、六月、七月,一直到了九月,时间如流水般滑过,关于阑珊的谣言像石子掉入湖水中,除了最初的那一串浪花外,很快地便沉入湖底,久而久之,再也无人提起。
预推免结束的那一段时间,我收到了阑珊发来的信息,她成功地拿到了上外MI的offer,而我也保研梦校成功,褪去曾经的青涩,一切正呈现出最好的模样。
大学生活至此尘埃落定,同学们也都有了各自的归属,生活又变得忙碌起来,偶尔分神想起,与阑珊的那次谈话像是已有经年之久。过去的已然过去,曾经的看客变成了自己的主角,曾经的主角也偶尔充当别人的看客,我们都将拥有更加美好的未来,过上属于自己的人生。
那天一个人走在凉爽的校园里,午后的阳光透过银杏叶,洒在我们曾经无数次走过的那条马路上,一路斑驳凌乱,绮美异常。
忽然起了兴致,我低头给阑珊发了条微信:
“愿我们永在灯火通明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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