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者游记 1 东南山

三月二十七日,星期五,晴转多云,宜动土,忌祈福。

我终于决定要离开这里。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所以从三年前我就开始背着画板四处游荡企图将我二十几年的人生历程全部投放到纸上,那样我的一生就不会分隔两地。

可真的到了临别之际,我只想把那两箱子画纸烧个干干净净,仿佛我的人生就能够重新开始。

过去总是那么让人痛苦。

选择这个时间离开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四年前的春天,我辞去了工作,放下一切杂念清除所有干扰正式向我伟大的梦想发起冲锋。这样的事也同样发生在六年前和八年前的春天,但四年前的那一次不同,那可能是我人生中最清醒的一段岁月了。那时候我在一家花店做扎花工,每天都要挤公交上班,那时百分之九十九的公交青年男女都会人耳两只耳机,我也不例外。可冬天戴耳机可真是辛苦啊!总会有人穿着厚厚的棉衣与你擦身而过,顺着脆弱的电线给两只饱经风霜的耳朵一阵阵过电,电得次数多了,我发现我的两只耳朵变得格外的灵敏,落雪的声音都能吵得我一夜睡不好觉。

从那时起,我每天都会听到很多声音,为此得一雅号曰‘大耳白’。我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活在自我之中,尘埃间的嘈杂和纷争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强行钻入我的耳朵,逼迫着我去认识整个世界。

我从不曾想过,知道得太多会是那样的痛苦。

然后,又一道电光解救了我。

这次不是温柔的静电,而是赤裸的电,单纯的电,带着些许清凉和花香的电。

储藏鲜花的冷冻柜开始按心情跑电,最多的时候我一天被电了6次。一个星期过后,我的耳朵没见好转,反倒是脑子灵光了不少,莫名其妙的想通了许多困扰我太久的事。我意识到我不能再平静的活着了,世界上再没什么比永远安逸祥和更加可怕的了,总有一天我会不舍得离开,最后同所有的庸人一样只能在暮年无力之时感叹自己的青春理想。

所以我再一次毅然离职,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离职以后,所有人都在羡慕我的自由,但那段自由的日子却并不好过,网络营生销量不好,整整一个月我都是靠食物和相声来支撑睡眠的。那时候真怀念六年前和八年前离职时的洒脱啊,那时我还是个愣头青,刚从学校走出来,心高气傲什么职业都看不上眼,也从没拿过一毛钱工资,所以我才能够心安理得的在家啃老。如今也是曾经拿过薪水的人,辞职以后反倒是不安了起来。

但最大的压力还是来源于亲眷的。

我们这一辈的孩子大都是隔辈人带大的,他们出生在帝国最困难的时期,十个人中有八个人都是能同时胜任四五个职业,都是穷困给逼出来的。他们穷怕了,苦惯了,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再颠沛流离,所以到了我们父辈的那一代,正式工的金饭碗被踏破了头顶一抢而空,合同一签,一辈子不用担心没有饭吃,也一辈子别想做些自己的事了。父辈们成长的年月掀起了帝国的改革浪潮,梦想主义者就在那浪潮中诞生了。按理说,照这个趋势下来的我们这一代应该不必再受禁锢之苦了才对,可问题就出在父辈们的金饭碗抢得太猛,一不小心父母全都是正式工,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孩子,更别说传递新思想浪潮了。所有的孩子全都一股脑儿扔到了隔辈的苦人那里,于是第三代又重复着第二代的教育。

所以那时候独自支撑网络营销的我在整个家族的祖孙三代眼里,只是个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游民而已。

有时不愿呆在家里,我就会去小时候经常游玩的公园里坐坐。在我模糊的印象里,那里是个大得没有边界的青草地,时隔多年再见之时,却只是一片夹杂在高楼大厦中间的绿茵。我总是在午后两点出现在绿茵的长椅上,在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光里,只有一群干枯的老人同我一起发呆,时间久了,我们也会打个招呼说几句话。陌生人之间的相处总是那么愉快,即使我们的生命和思想跨越了将近半个世纪。

两年之后,我和老人们的绿茵缩小了一半。

四个青年人搬着三张桌子来到了这里,自此之后,每天都会有一大批中老年人结伴汇聚在此,人数之多足以占据半块绿茵。

老人们喜欢叫他们免费的社区医疗健康大使,而我比较喜欢叫他们死骗子。

改革浪潮席卷帝国之后,不仅产生了新思想浪潮,还推动了骗子事业的发展。老年人和部分年纪偏大的中年人就是社区骗子的主要行骗对象。先是每天坚持不懈的免费测量血压,然后再隔三差五的从报纸上摘录点乱七八糟的辞藻,找个面生的老邻居冒充健康专家讲座,花个几十块钱从四外八方淘换来一些二等鸡蛋挂面之类,作为纪念品在讲座之后免费发放。这一招屡试不爽,死骗子轻轻松松就拿到了一大批老人的家庭资料,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两个青年骗子拿着两块西瓜挨家挨户的探访,趁着儿女不在家诓骗老人。老人生活的年代连新衣裳都穿不上,哪儿来的骗子啊?一辈子省吃俭用,精明强干,到老了却花高价买了一堆重金属仙丹,好好的身体也都被假药拖垮了,落了个愿打愿挨的结局。

我曾义无反顾的站出来大骂骗子,到头来被指责的却是我自己。

我不明白为什么改革浪潮没能解放老人们的思想,却教会了他们跟骗子讲文明,更不明白为什么所有机关政府都知道药盒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但却没有人出来阻止,甚至还把这些重金属致癌物搬上了电视广告。我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那些精明了一辈子的改革奠基者宁愿相信素不相识的骗子,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儿女。

从那之后我就很少去公园放空了,整日都在心灰和落败中料理着惨淡的营销,在烦琐的聒噪中想方设法的为自己的精神找到开脱的理由。即使拥有了一双聆听万物的长耳朵,我也在一日又一日的重压之下越来越读不懂这个世界了。伟大的先辈为了换回民主与自由曾用鲜血和生命去发动革命被载入光辉史册,可几十年后的我,只是甘愿在贫瘠中享受自由,怎么就成了罪责了呢?我不愿意廉价卖出我的理想,就活该被人一脚踩死么?

就在这时一位颇为投缘的同僚兴致冲冲的跑来告诉我,新时代的伯乐出现了。

此人名叫方圆,年31,据说是外省的企业家,曾经手几个亿的生意,是个标准尺级的成功人士。至于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原因嘛,大家都应该很熟悉了,穷则独善其身,富则接济天下,有财大家发嘛,所以门票30不算贵,30块钱来学亿万富翁的成功经验,这等好事哪里去找?

于是小城各种不得志的天才们蜂拥而至,活活包下了一个小剧场,每个人都拿着纸笔竖着耳朵,唯恐听漏了一句什么。其中不乏我的故交,全都是桀骜轻狂字辈的疯子,碰见这方圆财主也得规规矩矩的记笔记。

只有我是个例外。

并非是我不贪财,也并非是我没受够失败的折磨,只是这些年在落寞的绿茵里听那群死骗子搞健康演讲多了,却也没从这位成功人士的口中听出些花样来。

“你们所有人都不满如今的生活,但有谁敢站出来改变?”

“我敢!”

全场寂静了。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突兀的我。

我挪了挪脚跟,让自己站得更加笔直。

这是我作为失败者唯一能够向大众炫耀的勇敢。

我知道在场的数万人没有一个人曾获得过生活的出路,但他们不是第一代只能作为革命奠基石的老人,他们接受过思想浪潮的解放,他们尚未被岁月夺走热血和希望,贫瘠和顽固是他们最耀眼的勋章。我们都不是社会的残渣,而是无人理解和赏识的偏执者,所以我坚信他们不会被欺骗,所以我敢于再次义无反顾的站起来。

可笑出来的却是方圆。

他指着我,大笑道:“看吧!这就是站出来改变的结果!谁想变成这副模样就全都站起来吧!”

全场鸦雀无声。

方圆也不再慷慨激昂,只是满脸含笑站在台上看着我。

愈来愈多不友好的目光映射在我的身上,曾经那些不可一世的偏执者们倔强的嘴脸骤然间在仇怨中变了颜色,我突然认不得他们了。

别无选择,我这匹不上进的野马离开了伯乐的殿堂。

临走之前,我站在黑压压的剧场里,看着万千猩红着眼睛的年轻人们仿佛用尽了一生的精力在纸张上不停地摩擦着,我不禁想是不是有一天他们也会遇见一群渴望指点的千里马在他们主宰的厅堂里奋笔疾书?可一场辉宏的演讲真的能够改变千万不得志天才的命运么?今天过后,他们真的就拥有未来了么?他们的未来真的能实现么?还是他们要继续奔赴一个又一个伯乐的殿堂去相信自己拥有明天呢?

我不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那天过后,小城的大街突然荒凉了下来。

经常买醉的好友不见了,一起合作的伙伴在找推辞,就连绿茵公园里那群拿着血压计的死骗子都消失了踪影。

“我曾经以为这座小城会一直在拥挤中流转,直到全城只有我一个人将亿万富翁拒之门外,然后,这座城就空了。得到秘诀的天才们全都奔赴战场了,他们临走前曾来找过我,约定了多年之后一醉方休的誓言。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朋友?他们离开这,是不想被我这人渣干扰,他们不愿忘了我,是因为所有人都能从我的失败里找到安慰”

年迈的老者摇了摇头:“你一个人在这呆得太久了。出去转转吧孩子,等你再回来的时候,一切就不一样了”

“我确实是要走的,但我没想再回来”

“如果你不回来,你的离开又有什么意义?你现在活得这么痛苦,不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在所有人面前证明你自己么?回来吧,在这座城彻底空掉之前,让它因你再辉煌一次,也不枉它承载了你二十几年的人生”

于是,我终于要离开了。

我拒绝了亿万富翁的垂怜,自然没能拿到什么成功秘笈,也没有什么大展宏图的地方可以去,我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它没有名字,人们通常叫它东南山,取自陶渊明的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事实上它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间车站,一间从不会报站,也从不按规律停车的车站。会来到这里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像我一样不得志、对新社会毫无贡献的人。

帝国的扩张和人口的膨胀使人们的压力日益增大,沉重的GDP压得新时代几乎走不动路,越来越多的人不堪重负选择自杀,或者在自杀之前住进了精神病院。这样的状况到三十年前达到了顶峰,医疗的紧张使越来越多的边缘人成为了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严重影响了帝国在国际上的伟大形象,于是政府迫不得已为这些边缘人们修建了一项不亚于飞船的巨大工程,也就是东南山。

东南山在整个帝国一共有298个分布点,全自动服务。每人在上车之前都要将自己的居民证件投放到东南山信息保管站,然后便可以踏上列车远离从前的喧嚣,来到崭新的世界。新世界的列车从不会报站,人们可以自由的选择自己的落脚点下车,然后在世界的另一个无名站点再次搭乘到下一个未知的目的地。东南山车站的通道和走向一直是个谜,从来没人能说清东南山里的另一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因为进去的人很少会选择回来,而回来的人都早已不见了踪迹。

我并不确定自己上车之后会选择怎样的未来。每一个混沌的疯子都曾踏进这间车站,他们将所有的美好的梦想连同前半生的回忆全部存放在列车的第一个齿轮上,然后赐予它最美的名字,希望它能将他们所有的爱恋和牵挂全带到再不会有人唾弃鄙夷的世界中去,然后他们就能心安理得的去逃避现实,或者回到出发点去做个普通人。

我不知道当我踏上这辆列车之后,现实世界的人们会将我划分到第几类癫狂人种当中去,但我想,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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