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做老人家庭护理(六)


911刚过两个月,坐飞机的人们依旧战战兢兢,机场安检时,生平第一次被要求脱掉鞋子,双手高举过头,男士则解掉腰带,一边忙着提着裤子,一边被要求举起双手,更多头上裹着厚重头巾的阿拉伯人被要求摘掉头巾。一时间,气氛极度紧张,安检的速度突然慢了几倍,一条条排队的长龙十分抢眼。

抵达北京时,已是深夜,我踏进家门,女儿像小长颈鹿似的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把我吓了一跳,仅仅两年功夫,她已出落成一个小小的美少女了。

再回头看我的母亲,则像一棵被抽空了的老树,瘦小而干枯,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清楚地记得,我走之前,母亲还是胖胖的,红润的,不知是被本拉登吓到了,还是我女儿让她太操心,眼前的她已完全失去了昔日鲜活的水分,脸像一个风干的柿子布满了皱纹,手里多了一根拐杖。

我扑过去抱住母亲,泪水成河,时间仿佛凝固了,父亲和女儿愣在原地望着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我,而我搂着母亲,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母亲用我熟悉的声调说:“我把女儿交给你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时差反应使我连续昏睡了两天,黑白颠倒,我一边吃脑白金,一边试着让自己调整过来,奇怪的是,经历过一场虚惊之后,见到家人,我呼吸平稳,睡觉踏实,一艘小船又回到了幸福的港湾。

休息过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清洁家里的每个角落。我出国前,小时工阿姨每周来一次,将家里清理干净。自从我离开,母亲就不舍得花那钱了,她说自己打扫,但她的半身不遂和衰弱的心脏根本做不了这些事了。

“人是有命运的吧?”我擦洗着厨房的瓷砖,问母亲。

“我想是吧!”妈妈叹了口气。

“性格决定命运?”我问。

“我想是的,只要先天条件不是太差,总会成功的。”妈妈说。

我本想说这个年龄了,不打算再打工了,想自己注册公司试一下,又怕母亲担心,便把话咽了下去。

我一边琢磨着注册公司的事,一边继续用清洁剂擦洗着卫生间。家里突然多了不少蟑螂,它们肆无忌惮地窜来窜去,妄想在这里长期安营扎寨,几乎到了吓人的地步,我心里一阵难过,母亲一向不舍得花钱,能省的地方都省下来,包括杀虫剂,包括请小时工。

父亲看我回来,高兴得不得了,他的耳朵很背了,我给他买了一个助听器,给女儿买了一些英文卡通书和小裙子,那些裙子都是中国制造,但是我依然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在内心深处,我对女儿怀着愧疚,女儿不懂这些,她穿上漂亮的裙子四处奔跑,快乐得像只小鸟。

晚饭后,我和女儿坐在沙发上看一本英文卡通书,书的每一页都有一种动物教它的孩子学本领,或捕食,或游泳,画面上的解说十分令人感动。母亲坐在远处,欣慰地看着我俩。

我不知道那个场景将成为最后的温馨,我一边憧憬着开了公司后的情景,一边又战战兢兢,心怀恐惧,自己单挑,我行吗?我的性格怯懦,情绪时常不稳定,遇事只是文学思维,疲于奔命应付生活,没有精力脱身到一个高度去审视自己,以前的经历只是打工,现在马上奔四了,却要单挑了,会不会稀里哗啦很快就垮下来,损失掉本来就不多的存款。不敢细想,一想就冒冷汗。

周末,我们一家去郊区吃虹鳟鱼,山岭之下,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河水清亮,山脉挺拔,有绿色的松树点缀其中。很像一幅中国山水画,天高地远,山河辽阔,令人心旷神怡。

我们吃着烧烤,每个人都很开心,我们点了农家炒鸡蛋,炖土鸡,葱花烙饼,铁锅炖鱼,母亲吃得很香,说这才是地道的农家菜。吃完饭,我带母亲去厕所,那个农家院的厕所依旧保留着原始的样式,母亲蹲下就起不来了,我用尽全力才将她拽起,心想什么时候起母亲已经衰弱到这个地步了。

回家的路上,母亲打开车窗说:“今天吸入的新鲜空气够活三天了。” 我并不知道当时她的心脏已经衰弱到很严重的地步了,也正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拒绝去医院检查了,母亲性格倔强,她说,那只是浪费钱而已。

我们不知道母亲的病情究竟严重到了什么程度,但她自己似乎心知肚明,她开始害怕单独睡觉,经常叫我的老姨来陪她,睡觉时,她把一本金刚经压在枕头底下。

老同学和老战友听说我回来了,一拨一拨地安排饭局,我一方面渴望见到熟人,渴望与他们一起谈天说地,一方面思衬着两种文化的巨大不同,在美国也参加聚会,饭局都是AA制,没有任何目的,只图开心。

桌子上摆满了啤酒瓶,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虽然大家都刻意打扮了一番,但女生发了胖,男生秃了顶。饭局上,我发现自己OUT了,独来独往两年多了,我已经不能及时加入谈话了,我的思维时常在人家问了半分钟之后才启动,我的老同学直接了当地说:“你怎么这么迟钝了,有点像恒路径二了。”

我苦笑,没吱声,我经历的创伤你不懂,那比恒路径二的弱智严重得多,那是慢慢发生的,就像一把钝刀子在体内时不时地划口子,外面不流血,里面已经模糊了。

虽然我不喜欢推杯问盏,高谈阔论,但我需要把关系网编织起来,这是做生意的基础。我猜大多数人也都像我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迫违心做事,违心生活,他们探亲访友,聊天交谈,到公司上班,做所有这些事情都是被迫的、机械的、不心甘情愿的,但必须为生存而做。

到家后,我没有马上敲门,而是在小区来回走了两趟,夜凉如水,满月静谧,月光照在我的身上,令我格外清醒。我提前离开大家,只是无法忍受他们低俗的笑话,这太不应该了,太不礼貌了。可当时我没有别的办法,男生拼命开屏,争着表现的场面,我觉得很可笑。

丽丽突然来电话了,兴奋地告诉我,她到北京了,约我在后海酒吧街见面,她说:“我住在后海附近的如家酒店,我们可以在酒吧街散散步,然后一起喝一杯叙叙旧。”

她容光焕发,衣着华丽,我俩碰杯,一饮而尽。这里很美,喝了些水果酒之后,情绪也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我们又想起在纽约的时光,仿佛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情,恍惚如梦。

丽丽说:“我又和小宋在一起了。这次是他追求的我。他出去溜了一圈,算是补上了青春期的空白,但是比较后他觉得只有我最适合,最舒服。”地洞,哪里有地洞可以钻进去?

想起当年小宋劈腿,我把他骂得一文不值,哪想到,一转眼功夫,人家胡汉山又回来了,我倒成了一个恶妇。想到这里我觉得头顶正冒出一股青烟,但我尽量镇静下来,坐好,其余的时间再也没有说话。

丽丽感觉到我的变化,笑着问:“你妈妈和女儿都好吧?”我便给她看照片,她说:“你女儿真可爱。” 唉,不管怎样,我和她属于那种只要见面就会变成话痨的闺蜜,更何况杯中酒映出了当年在纽约的情境,甜酸苦辣一拥而上。几年前,我俩也时常喝得半醉,那时,她总是扶着我,我真不明白,短短二年多时间,我竟有了那么多伤心史。

不知为什么,我说着笑着,接着就哭了起来。“如今,咱也算是看过世界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哭?能不能做个大女人?”听她这么说,我有些难为情,调转话题道:“你下次来,我们去划长篙船,那个酒店叫孔乙己,擅长淮扬菜,我们坐在长篙船上,送菜的小哥划着一只小船把菜送过来,夜色降临后,感觉微醺时,最为惬意,不过有点贵,你最好让小宋一起来买单。”

“哈哈,你计划得很精明啊!我给他推荐一下,看他怎么说,他最近的生意很不错呢!羊毛衫出口,他只负责搞好供需双方的关系。”

“你上辈子烧高香了,总有人为你赴汤蹈火。”我说。

“命中注定吧!”她有点得意地说。

不知不觉中,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我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身子摇摇晃晃,丽丽说句玩笑话,我便咕咕地笑个不停,她很了解我,只要笑点低到智商以下就是喝多了。

她说:“咱们走吧!不然你妈妈会惦记你了。”

“好吧!我回家晚了,老爸会生气。” 我腾云驾雾地打车回到家。

老爸唠叨着:“三十多岁的人了,一天到晚野在外头,也不怕累死。”我蹑手蹑脚走进睡房,女儿已经睡熟了,我往床上一倒,实在支持不住了,立刻睡着了。

秋天到了,天气转凉,树叶收芒。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决定回到北方小城去,那里有她的老窝。

走之前,她把所有的存款取出来,分成五份,每个孩子一份。又让我拿来一张纸,将每个孩子的出生日期和具体时辰写下来,她从孙子们开始说,说到最后才说到自己,那天我第一次知道了母亲的生日。以前按照身份证给她过生日,她说那个日子不准确,还是不过吧。愚钝的我,以为这不过是母亲的又一次心血来潮,直到她将我给她的首饰一一还给我,我都没有觉查。然后,母亲开始收拾行李了,她收拾到一起的东西都是些没用的旧衣服,看了让人心酸。

母亲回到了她的老窝了。一天下午,父亲在院子里打扫落叶,家里很安静,只有弟妹在母亲身旁,她回来给母亲送些吃的,母亲说有点饿,然后想打开冰箱,但是冰箱没打开,她却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随即停止了心跳。

那是2003年中秋节前夕,母亲刚满70岁。

就这样,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如今的我,失去了母亲后才真正理解了她当时的心情,身为父母,只希望孩子环绕身边,但是作为母亲只会考虑到孩子的前途,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牺牲自己,让孩子远行。

我和母亲一起度过了六个月的时光,如今,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刻,那些记忆穿透荒漠的小城,化成一根鞭子,一下下轻轻地抽在我的心上,教我反省,催我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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