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夜的序幕已经降临了,黑渐渐地吞没了江心最后一盏寂寞的油灯,又从容细腻地向着江对岸走去。江左黑森的林中时时传出乌鸦哭丧的腔调,微弱的灯火从着江右稀落低矮潮湿的木屋中缓缓点亮,不时又传出人踩着木板发出的咯吱地声响,扁担也咿呀地和水花打在了一起,不知名的短腿的黄狗总像长舌妇般絮絮叨叨,又特别兴奋地自个儿窜进了木屋。这时,只有冰冷的江面把浑浊的面具牢牢套上了面额,轻薄的雾气也已升腾了起来,却总难遮掩住它那微微跌荡的心。原来黑喜欢把江水撩拨江岸的温柔当作夜的下酒料。

黑还没有喝过酒,只是喜欢每次给下地干活回来的老爹满满斟上一杯,就只是斟上一杯,却至今都没有沾过一丝酒辣味。这次黑看着满满地一壶酒却心动了,因为他知道中国有这样一句“酒壮怂人胆的”老话,话虽糙,道理却说的很实在,他就该满满地痛饮一杯,不,要狠狠地灌上自己一壶,好让自己胆小的熊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坐在一旁的阿姐看出了黑的心思,因为她今天摇船过江的时候看到秀秀向黑走去而后又伤心地跑开了。

黑猛砸了一拳旧桌案,顿时泛黄的木桌整个像散架似的哆嗦了起来,要不是阿姐眼疾手快,顺势扶住了桌角,这一桌月前晒干刚炒出锅的香喷喷的虾米,就便宜了桌下摇着大尾巴流着一地口水的黄狗了。

“你做什么!”阿姐生气地说。

黑没有言语,他知道这虾米是阿姐辛苦从江里打捞上来的,他只是在和自己生闷气,毕竟阿姐也到了要出嫁的年纪,可家里还没有给阿姐筹备出出嫁的嫁妆。老爹独自坐在门口大口大口地抽着旱烟,烟雾渐渐地和着江边升腾起的雾气融在了一起,不时又从碧清的石阶上传来烟锅敲击石板的声音,黄狗嘴里哼唧着,也不知在表达着什么。

油灯的光慢慢地暗了下来,阿姐起身朝里屋走去,可不一会儿青布的帘又掀开了,阿姐手里拿了一枚精致的针,她小心又小心地挑了挑灯捻,随着光线的增强,隐隐地可以看见阿姐眼角的泪痕,她一定是哭过了,眼睛微微发红,可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小心又小心地把针用手帕擦了又擦,就又向里屋走去了。

夜已经深了,似乎伸出手都看不见手指来,老爹还是坐在青石阶上敲着烟锅,这时的他仿佛一尊黑色的雕像,坐在碧油的石板上,前倾着身子尽力向远处张望,似乎远方有些什么可喜的事情,值得他暂时抛下眼前的烦恼,索性就抛下吧!这些年来从没有过一刻轻松的他,这些年来看着头发从前额白到了后脑的他,这些年来身体越发佝偻的他,要是不配歇上一歇,那么江左、江右的男女老少就都不配拥有休息的权利,然而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却都比老爹歇息的时间太长,过的日子也要更惬意!

门终于慢慢地开了,老爹掸了掸身上的寒气,最后又把烟锅往石板上轻轻敲了敲,取下青布的烟袋,狠狠捏了捏,便往屋里走去了。

“黑,你和你阿姐咋没吃饭呢?”老爹带着一脸的犹疑。

“阿爹,我们等你呢。”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便接着就去喊阿姐。

“阿姐,吃饭了。”

过了一会,才从里屋传来微弱的回应。

“快绣完了,你们先吃吧。”

“月啊,吃饭了,吃完饭再做活嘞。”

“阿爹,我一会儿就绣完了,都绣了一个月了,你们先吃吧。”

“那黑,你把菜拨出来一半,给你阿姐留着。”

黑转身从灶台拿了一个青瓷的碗,把虾米满满地装了进去,顺手又把盛着虾米的碗放到了大黑锅里,这才回过身来拿起了筷子。

“阿爹,今天黑陪你喝上一盅!”说着就自个儿给自己倒了一盅酒。

“先吃些菜压压,你没喝过酒,空着肚子哩。”

“没事,阿爹。”黑端起杯子就干了,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在酒桌上摸爬滚打了多年。

也确实,还是老爹说的对,自己的娃儿,自己还不了解吗?黑这一酒盅下去,立马就呛出了声,顿时一股流火便顺着喉咙直往心里钻,先是喉咙遭罪,接着胸膛又烫的难受。

此刻的他仿佛学会了喷火一般,不停地喘着粗气,大口大口地把菜往嘴里塞,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脸颊也火辣辣的烫,额头、耳朵甚至后脖颈儿都热血沸腾,心跳明显加速度了,冲着血丝的眼睛和手一起虚晃了起来。这时的他看老爹竟是双重的影,一个老爹夹菜,另一个老爹喝着酒,可这就奇怪了,难道老爹会法术不成,再一想的时候,顿觉脑仁疼的厉害,头皮有一种莫名的火直往上蹿。

“黑?黑?”老爹急切地看着黑。

黑敞开了上衣,明明老爹在喊着他,他却没了反应,他好像与世隔绝了一样,耳朵成了摆设,什么声音也钻不到里面去,可他突然又觉得冷了起来,后背透心地凉,风顺着他的衣服直往身体里灌,原先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浑身哆哆嗦嗦,眼皮直往脸上耷拉,思维像是死了一般,就只想找个平整的地方躺下来。原来这就是喝醉的感觉!

第二天,到了已经日晒三竿的时候,黑才渐渐醒酒,只是头依旧疼的厉害,至于昨夜醉酒后发生了什么,却一丝一毫都记不起来了。

起身看时,屋里没有一丝的声音,就连往日阿黄的哼唧声也听不见了,黑仿佛被世界抛弃了一般,猛地坐起身来,抓起上衣,刚穿上一只袖子就连忙把门给推开了。江中寂静无声,往日打鱼的乌蓬小船早已被解开了绳套而无影无踪了。黑尽力地向远处眺望,踮起脚尖,伸直脖子,整个人仿佛一张绷紧的弓,有箭随时就能飞射出去,飞到江的下游甚至是江的尽头,直到能寻到乌蓬小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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