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了,至今仍然经常不约而至我的脑海中,并时时煎熬着我,以至于总想一吐而后快:于是,我常常在不同的时候、不一样的场合说起那个故事。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善举”,更多的是对自己当时的“不作为”感到内疚吧!词穷的我,多年以来竟然无法把事件还原描述。有一天,我在一个文学群里,隐隐约约地说出了我的苦衷。群友建议我还是要行之成文,不论以哪一种文学体载。
一件事情,二十年。无法用文字表述出来,我不敢说如磐竹难书般的痛楚。我担心,自己的文学素养,无法把事件还原清晰,这会更增加了我的内疚。于是,我只能把事情深埋心底。因为一时以来,无论以小说、散文、诗歌,或者以报告文学等方式,都不是我所认为最佳的表述方式。
群友还是鼓励我写出来,就算以日记形式也罢。于是,这段时日以来,事件频繁地再次光顾我的脑海。经过了二十年的沉淀,我似乎日渐平静。我不再考虑表现形式的优,也不再顾及字里行间的雅。平静如水地还原,也许是对事件的最好尊重,也是对读者起码的敬意。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北海一家二甲医院的儿科病房轮科实习。海边的城市,夏日里空气沾满了咸湿湿的水分,让人筋骨胀痛不适。更让人恼怒的是,海边城市里的蚊子个子大,叮咬人奇痒无比,这让我第一次到海边的人开了一个眼界。
那一晚,我刚到儿科实习,就轮到和带教老师值夜班。忙完管床病历书写等事项,我便到病房里转一圈,这是没有约定俗成的工作规定,几乎每个实习生都这样做,目的是了解病情,理论联系实际。儿科病房在一楼,外面杂草丛生,儿科病房里和其他普通病房有点不一样:每一个床位上,除了幼童病患者,都有至少一名成人的陪护形影不离的陪伴左右。而其他病区的病房,一般深夜里,除非病情很危急,床边很少有陪人,即使有,也不是二十四小时,最多是下班闲暇时间,家属过来探望探望,或者夜半三更,陪护椅上躺着一个酣然入睡的陪人。儿科病房的陪人却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他们都是基本上和病患孩童躺在床上,陪护的成人半躺着,臂膀里环抱着孩童,手臂当作孩童的枕头,一手摇着蒲扇,给孩童扇风驱热,更多的是驱赶密密麻麻的蚊子。
最后一间儿科病房靠近走廊里的厕所边,还没有进门,就可以闻到一股刺鼻的氨气味道,那是厕所里的臭气熏天弥漫罢了。一般而言,除非病床住满了,这间病房才会给实在需要住院的病患者。当时我一时也不明白,病房还空出不少病床,为什么带教老师的这个“老患者”还一直住在紧贴厕所的47号病房里?
这是一间约有五平米左右的房间,虚掩的木门,推开进门会发出吱呀的响声。铁质门框,腐蚀的木门板黑渍斑斑驳驳。里面几乎紧挨着挤下两张病床,进门的一张病床,因为房间朝西北向,白日里应该几乎没有阳光照到吧,而靠近窗边的床铺,应该是阳光充足的吧!我猜测着。——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病患孩童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被污積染得完全无法辨别质地纹理。他的脑门和年龄不相称的大,额头高高突出,两眼深深陷入,头皮涨得光亮光亮,里面的血管清晰可见。在昏暗中,很让人触目惊心。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泛黄的天花板,口角溢出唾液,把床单湿透一大圈,我的到来并没用引起他的任何表情反应,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或者他对眼前的一切,压根儿就没有做出意识反应的能力?倒是他身上的蚊子,我的到来打断了它们的美餐,纷纷四处逃窜,有些硕大的蚊子,因为饱腹的原因吧,动作迟钝,撞击到我的脸上、眼里,让人不甚其烦。一些刚刚参与美餐盛宴的蚊子,我的到来并没有打断它们的贪婪,拼命地叮住孩童的每一寸肌肤,周围没有陪护,我随手拿来一张废弃床脚的纸皮,迫不及待地赶走病童身上的蚊子。一时间,蚊子嗡嗡作响,四处逃窜,孩子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应该有六七岁的模样,长相应该不错的小男孩。这个年纪的同龄人应该是在家里,父母陪伴着学习。此时此刻,他却一个人独处,给蚊虫叮咬,对于刚刚接触临床的我,内心深处感慨万千。临床工作久了,就日渐“麻木”起来,对很多事情似乎已经习以为常。靠近窗边的那一张空床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衣裤,那是凉晒备用的衣裤,颜色五彩斑斓,应该是白天其他家长趁着病床空置,进出47号病房凉晒自家孩子衣服的吧,他们是否有留意过靠近门口那张床上的病患孩童呢?我不得而知罢了!
我回到护士站,才得知那是一个脑积水患儿。父母各个医院奔波求医,收效甚微,最后只好丢在这里,之后就再也没家长的踪影,听说父母已经离异。在和护士谈话间,临近护士站一个病房热闹非凡,一位病童哭喊一声,六大婆七大姑如临大敌一样,倾巢而出。我突然想起47号病房,那里的蚊子是不是又聚集过来了呢?内心莫名其妙的感觉……我脑子里有一种再去给他驱赶蚊子的念头,但被其他“正事”耽搁了,念头稍纵即逝。
时至今日,我也觉得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可是,为什么二十年来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是他无助的眼光,或者是我慌忙离开病房的脚步;是他身上污積斑驳的衣服,或者是他满身蚊虫叮咬的丘疹——也许是,也许又不是。然而,那时候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又真的一点儿都不能做吗?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故事其实平淡如水,可依然铭刻在心。今天,故事中的他也许不知道在天国何处了。我曾想过以此为题材,写一篇小说,抨击世态炎凉,讥讽人情冷暖,那又说明了我的高尚吗?我不过是想以此沽名钓誉罢了!我也曾经想到,洋洋洒洒一篇散文,表达出自己的怜悯之心,然而,我真的能够做到了吗?我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47号病房,我从业以来内心第一次的痛,让我明白:有些时候生活真的不那么完美。父爱母爱,在面对47号病房这样的病童时,又真的有多少人愿意为他驱赶蚊虫、直到尽头呢?我一直无从回答……人世间的爱,也有灯下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