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婆婆了，她走了有五个年头了。我的婆婆其实是外婆，因为我外婆只有我妈一个女儿，所以我和我姐跟表姊妹们一样叫婆婆。她是我所认识的唯一一个不具备勤俭节约美德的老辈子。比如，她不是很善长操持具体家务，一辈子家里都请了人做家务，除了爷爷被打成右派送到劳改农场，吃不饱饭的那些年。我记得八十年代中后期生活刚一改善，婆婆家就请了人，那个时候都是十八九二十来岁的姐姐们。我经常拿周日作文为难她们，虽然一次也没得逞。但我还是孜孜不倦地央求她们帮我完成。我婆婆的才能在于很会培养她们。在我的记忆里，经她之手调教过的姐姐们，个个能做一桌好饭菜。所以，每周日我们全家几乎都去蹭饭。
婆婆还有一特别之处，就是用钱特别豪气。我小时候她在我面前显摆她是从长寿轿子抬来重庆读书的。平时请同学们吃了饭，就让伙计到她爹的铺子里支钱，说是记在六小姐账上。真是羡慕地主家的小姐这份阔气，我幼小心里觉得能记账一定是花钱的最高境界。
曾经，我妈还抱怨过我婆婆是最蠢的妈，事情原委是我妈的婆婆给她唯一的孙女即我妈，存了那么一点点首饰作嫁妆。抗美援朝之际，婆婆响应国家号召捐出去以实际行动支持买飞机大炮了。我妈问起，婆婆说，“你长大了，就实现共产主义了，要什么有什么。”我妈说得痛心疾首，我只能报以命苦不能怨政府的同情。
后来婆婆说她解放前在花旗还是什么银行存过金条，存单弄掉了，就让我痛心疾首好一阵子。我劝过她再好好回忆回忆，她笑呵呵说不记得了。我想这算真豪气。
婆婆的育儿理念也独树一帜。爷爷在劳改农场接受改造的时候，家里六个孩子，除了我妈是大女儿之外，每当五个儿子在家大打出手时，婆婆的劝解之道是，仙人，莫要打了。在“黄金拐棍出好人”理念大行其道的年代，她对孩子也不曾有过呵斥和惩罚，哪怕是每月都要借钱过日子，孩子不小心打碎了家里所有的碗；哪怕是五舅把攒下来送到农场给外公的肉吃完了，害怕到离家出走。我妈总说，婆婆是世界上最宽容的妈，来世还要作她的女儿。
婆婆一辈子看重吃，她对孙辈说得最多一句话是，幺儿要吃啥子？她不仅用心经营着周日的餐桌，盼望儿女团聚和和美美吃一顿。还在于她带的孙子，无论交到手里嘴多刁、有多瘦，她都有本事喂到胃口大开，白白胖胖。八十年代我偶尔在婆婆家里过夜，婆婆总在睡前问，我去给你端点汤圆嘛？要不抄手？…以至于我觉得婆婆家住解放碑八一路好吃街的位置，对好吃狗来说，地理优势难以复制；一天就应该吃四顿，尤以宵夜最为重要。
婆婆和爷爷一辈子没红过脸，吵过架。他们年轻时，爷爷经营着干果铺，家里条件还好，他们坐西餐厅，跳舞看戏，日子惬意。在爷爷落难的时候，婆婆不离不弃，独自支撑着一家大小，哪怕是下班怕黑每每要孩子去接她。以前她给我说，她最看重爷爷对她忠诚，我暗自觉得好笑。我爷爷不是英语好，有才干么？到我耍朋友时，请婆婆过目。婆婆还是那句话，他对你，忠诚最重要。当时我觉得观念过时，现在觉得受益终身。
婆婆走之前，也许是回光返照，很长时间没说过话的她，突然念叨我爷爷的名字，说他回来了，让家人快去煮饭。原来最忠诚的还有她自己。
小时候要婆婆买东西，她不曾拒绝过。我许诺她，长大了，我要存一大罐子的钱给你用，我要带你去香港玩。不到兑现时，婆婆的魂就随着爷爷走了，记性那么好的一个人，爷爷一走，她很快就不记事了，也不大记得我们了。时至今日，我偶有怀念她。怀念她曾女扮男装，英姿飒爽；怀念她日子再难，忧伤也不落心底；怀念她把日子过成本来该有的样子……
再有几天就是婆婆忌日，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婆婆。
2016.12.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