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找寻

蔬菜整齐地列着队，蛤蜊们懒洋洋地躺在水缸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喷着水。空气里混合着百合花的香味和令人掩鼻的鱼腥味。门口肉摊上，屠夫操起闪亮的屠刀，吆喝了一声“正宗的黑猪肉咯，马上就没咯~”

就是这个菜场。

我有些轻微的兴奋。我从包里拿出折叠盲棍，闭上眼睛。默默数着步子。“1、2、3…”

“叔叔，你需要帮助吗？”一个小男孩的的声音传来。我睁开眼睛，冲他摆摆手，又咧开嘴笑了一下。他飞似地跑开了，就像是看到一个怪叔叔。我转而苦笑，仿佛回到了半个月前。

“先生，你站在这里很久了，需要什么帮助吗？”一个女孩的声音传过来。
                                                          “不用了。是老毛病，我颈椎不好，有时候会突然看不见，最多一两个小时，就会自行恢复了。”                       
女孩沉默了一下，说：“先生，我有一家咖啡厅，就在前面不远。下午开业，现在没人，要不我带你去休息一会儿吧。”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里面又带有一种金属的感觉，像是披着晨光的剑，抽出对这个世界最柔软的宣战。我对这声音产生了莫名的好感，忍不住点点头，同意了她的提议。                                                                     
“那我们走吧！”她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竟然毫不避讳地抓住了我的手。

“…17、18、19…”闭上眼睛，我的手掌不自觉地摩挲着盲棒，继续向前走去。

“啊~”突然听到一声闷哼，棍子戳到一个软软的物体，我连忙睁开了眼睛。路边跪着的一个乞丐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

“不好意思。”我抱歉地蹲下来。她面前的牌子吸引了我的注目：“我是湖南人，身体残疾。丈夫在江州打工，突得重病，急需治疗，好心人帮帮我吧！”字迹娟秀，非常耐看，特别是“心”字，像是刻意的，整体形状写成一颗爱心，饶有趣味。很难想像，这是一个没有右手的残疾人写的。

“不好意思，戳到你了。”我蹲下来，轻声对她说。她低着头，一声不吭。出于歉意，我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元钱，放入了她面前的盆子里。她仍然没有反应。看来还是个哑巴，我在心里唏嘘了一下，站起身来。

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我继续向前走。97步的时候会经过一个琴行，右边传来的钢琴声印证了我的路径。直行126步，右转，62步，到达。我停下步子，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个杂乱的拆迁场，并没有想象中应该存在的咖啡店。我前后又走了几遍，除了一家低矮的临时搭建的早餐摊，什么都没有。

“老板，这附近有一家咖啡馆吗？”我问道。

“没有，这里都快拆迁了，哪还有什么咖啡馆。”老板忙着擀面，头也不回。我站在街边，生出一些疑惑和茫然，应该没错啊。

一阵风吹来，带来初秋的寒意，我敏感地嗅了嗅鼻子。蓦然间，仿佛闻到了一丝青草味道。看着四周被铁丝和塑料袋圈起来的拆迁场地，我的脑子猛地一震，一个念头猛然闯了进来，我睁大了眼睛，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我的右手边，有一个小小的，破旧的木门，具体说是一个废弃的衣柜门，被几根铁丝勾着，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

我走过去，伸手推开那扇门，门抖动着，发出吱呀呀的声音。     

“再走几步，前面就到了。”她的手掌很小，手指细细的，像雨后新出的笋尖。她的手指异常的冰凉。明明天气很热，可当她拉着我的手时，一股凉意从我的手心抵达全身，静静地安抚着我的燥热。                                     

“这里就是我的咖啡馆。”她停下来，冲着我说。                                                   
“这个咖啡馆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第七个梦。”沉默了一会儿，她轻声说道。她松开了我的手，吱呀呀，像是推开了一扇木门。                                                     
“从这里进去，前面是一个露天的草坪。”她自然地牵着我，向我介绍着。                                                       
此刻我的头还略有些晕眩，脚下软软的。我用力地嗅了嗅鼻子，果然闻到了一股青草的气息。                                                     
“我在草地上陈列了很多我喜欢石膏艺术品，你跟着我，不要乱走撞上了…今天天气凉爽，我们就在露天坐会儿吧。”我被她牵着来回地走了一阵子，然后被扶坐在一张椅子上。

                                                         

“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冲咖啡。”她贴近我的耳朵，调皮地吹了口气，又咯咯地笑着跑走了。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女孩子的我，身子略微有些僵硬，空空的胸膛里，像是突然闯进来几只活蹦乱跳的小鹿。

我沿着脚下的小路，缓缓地朝里面走去。这应该是一个废弃的小公园，两边是草地，上面堆着许多拆迁的石头和垃圾。

我小心地绕过那些石堆，看到一张陈旧的桌子，桌子上有个棕色的粗瓷杯子。桌子的一侧有一张老旧的椅子，扶手有些脱落了，用一根麻绳绑着，椅子边上还有一张凳子。不远处地面上，躺着一条速溶咖啡的包装袋。

2.咖啡馆

“来，喝咖啡吧。我刚泡的，香着呢。”我接过她递过来的咖啡，这咖啡的杯子有些特别，比一般的咖啡杯要大很多。

“你们这里的咖啡杯这么大啊！”

“对啊，我喜欢大杯，这是我专用的，便宜你了，快喝吧，嘻嘻。”

咖啡杯握在手心里暖暖的，因为身体的原因，我基本不喝咖啡，但是此时确被这香味诱惑了。

我双手摩挲着杯子，杯身有些粗糙的磨砂感，应该是一只很有特色的陶瓷杯，这杯子的主人应该也是一位有气质又灵性的女孩子吧。我把嘴唇慢慢地贴近，品了一口，仿佛啜饮了一口少女的芬芳，又香又甜，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苦。

“你是干什么的呀？”她问。

“我在一个中学教书。”我喝了一口咖啡。

“教什么的？”

“语文。”

“语文啊，真好。”她搬了个凳子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你会写诗吗？我很喜欢诗歌。”

“我闲着的时候会写一点，也在一些报刊上发表过。”

“哇，你好厉害啊。”她仿佛有些兴奋了，我听见她用手拍着大腿。

“老师，你喜欢谁写的诗啊？”

“我喜欢叶芝。”

“老师能给我念一首嘛…”沉默了一会儿，她轻轻摇着我的右手。

“啊，好。”我沉醉于她手心的柔软触感，一时失神。

我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会儿，“那就读《当你老了》吧。”我清了清嗓子，让声音缓缓地流入混合着青草味和少女气息的空气。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她静静地坐着，突然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身上。我怔了怔，继续念。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和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

“小落，你又跑这里来了！”忽然，一个瓮声瓮气的男人声音伴着摇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咦，这个是什么人？你找的野男人啊！”

“小四，你别胡说！是刚才路上遇到的，一个病人。”她站起来，身子挡在了我的面前。

“病人？”我感觉到她被推开了，一只手在我的脸前晃了晃。

“哈哈，竟然是个瞎子！可以啊~”那男人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不要打他的主意，他只是暂时失明！”她的身体紧紧靠着我。

“暂时的，也可以变成永久的嘛，哈哈哈！”男人推了推我：“你瞧这瘦身板儿，正好啊~”

“你是什么人？”我一时间有些疑惑。

“一个朋友。”她拍了拍我：“没事，他跟我闹着玩的。小四，你跟我过来。”

“干嘛呢？”

“你过来！”

“你小子，在这别跑啊~”

我听见他们俩凌乱的的脚步声向远处走去，开始犹豫要不要离开。从他们的对话中，明显听出那男人的不怀好意。刚刚推我的几下力道也很大，正面硬刚，我应该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我有点担心小落，虽然她说是朋友，可是从她的语气中，我还是听出了一些慌张。

我在原地坐着，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女孩，白白瘦瘦的，穿着苹果领的小针织衫，那是我想象中的她，温柔又可爱。

约摸五分钟左右，我终于坐不住了。我朝着他们离去的地方，慢慢地摸索着走过去。我不断地碰到一些像假山一样的石头，有些是石膏的质地，有些则更硬一些。看来这个露天场地，确实是放置了很多雕塑。

我竖起耳朵，仔细辨别着远处声音的方向。离得近了，我听见了小落的低声尖叫：“不要…”

“那你叫我过来干嘛？那你让开，我去找那个瞎子去~”

“不，不行！”

“咦，哈哈，你瞅瞅，那小子居然自己摸过来了，那就怪不得我…”

“你别动他！我…我答应你”

“哟，看来你对这小子真有意思啊！”

“我先把他送走。”

“那不行，让他在那等着，臭丫头，我还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他走了你立马反悔…”

“我…好！”

“老师，我这里要处理点事情，你先走吧。”她哒哒地跑到我面前，再次拉住了我的手，拖着我朝前走。她的手心这次不凉了，湿湿的，有微微的汗液渗出。

“你没事吧？这个人好像不怀好意。”我被她拉着，感觉到她步子的急切。

“没事的，老师，你先走吧。”她的声音仿佛被浓雾包裹着，似有哭意。我的心里突然坚定了起来。我反握住她的手，低声说：“我不会丢下你的。”

她怔了一会儿，然后说：“老师，其实他是我的未婚夫。他现在可能有点误会我们了，你放心吧，没事的。”她带我走到一张桌子面前，指引我坐下。“你就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必须要去跟他说清楚，否则的话，他脾气不好可能会伤到我们。”我将信将疑地坐了下来。

“老师，放心，真的没事，答应我，一定不要过来好吗？不然我怕他又激动了。”我点了点头。她拍了拍我，然后走远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我听见她呼呼的跑过来。把我拉起来，一声不吭地往前走，这一次，她的手心居然冰块儿一样的凉了，还在微微地颤抖。

“怎么了，说清楚了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涌出莫名的伤感，轻声地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拉着我开始小跑。忽然，我的头部一阵眩晕，控制不住地倒了下去。我听见她慌忙又大声地喊老师的声音。

3.留言

我走近桌子，坐在椅子上。拿起杯子，里面放着一张白色的折起的信纸。我意识到，这可能是她留给我的。

我将信纸缓缓展开，娟秀的字迹印入我眼帘：“认识了一小会儿的老师，你好！会写诗会念诗的老师，你好！你看到这个留言的时候，说明你已经出院了，我也放心了。我从来没想过，你还会回来找我，想到你此时正在读它，你因为我回来了，我的心里有竟然感到微微的，可耻的幸福。”

“对不起，老师。 我欺骗了你，相信你已经发现了，这不是我的咖啡馆，是个废弃的公园，我常来的秘密小家。抱歉，我并不是什么文艺的咖啡馆老板，咖啡是速溶的，用我的保温杯里的水冲的。那天在路上看到你突然失明，茫然无措的样子，我就突然想调皮一下。”

“很抱歉老师。我从来不懂诗，也没有听说过叶芝。但是，你念的那首诗真的好美啊。老师，祝你早日康复！我们，就不必再见了。也许，你不会回来吧，这份留言，也并不会被你看到，是吗？这样啊，也好啊…小落。”

我看着纸条上娟秀的字迹，陷入了沉默。忽然，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巨响，我紧紧地盯着纸条上的“念”字下面的“心”字，那个心字，是精心设计成的心形。我把纸条塞进口袋，向菜场跑去。在菜场对面，我猛地停了下来，怔怔地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女人。

她低着头，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地四散开来，遮住黑黑的脸颊。忽然，她像是有所感应地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当她的目光划到我时，仿佛停滞了，一动不动。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那些回忆的碎片向我涌过来，慢慢地和眼前的人重叠，我感觉有些晕眩，身体里涌起一波又一波的海浪，翻起白色的浮沫。转眼，那些泡沫在空气中一个个碎裂。

我后退了一步。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确切地看见她沉沉的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