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没有在一起

文/栗子


-1-

多雨的清明假期,我在家足足昏睡了两天,第三天,我去医院探望了伊松。

伊松是我的高中同学,她病了,一场很大的病,大到把那样不羁的伊松都击倒了。

伊松的病房在三楼,电梯拥挤我便从楼梯走上去,我看到一位年迈的老人在阶梯上啜泣,我斜着身子过去的时候,他的眼泪滴在满是褶皱的虎口,打湿了干瘪的皮肤。

所以我不喜欢医院,它的气氛总是这样,让人难受。

我在病房门口停住了,我看到伊松年迈的奶奶在伊松的床边打盹。伊松的奶奶我是认识的,学生时代的时候,每次来看伊松的都是她奶奶,后来我才知道,伊松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她。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伊松奶奶被我吵醒了,起身看着我。

“是小松的朋友么?”奶奶问我,她显然已经不记得我了。我记得高中的时候,奶奶见着我总会笑眯眯的望着我,她记不清我的名字,却总是慈祥的攥着我的手说“要和我们小松好好的”。

我点点头,她便挪了凳子给我。伊松睡着,我便只是望着她。

门又呼啦开了,进来的是刚才在楼道啜泣着的老人,伊松奶奶小声问他怎么才回来,我才知道那是伊松的爷爷。

“我吃过了,你去吃吧,这里我看着”,伊松爷爷催促着,我才道他俩想必是轮番守着伊松,便对他们说“爷爷奶奶你们一起去吧,伊松这里我守着,我也好久没见伊松了,我和她说说话”,爷爷便招呼奶奶出了门。

伊松得的是骨癌,住院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只是在挨日子,我们都知道。

看电视剧的时候,都说癌症是要掉头发的,来的时候我想着,伊松一头漂亮的卷发全都没有了会是什么样子,她最爱美了,怎么能忍。

可是没有,伊松带着一顶橘色的帽子,耳边有偷偷跑出来的发丝,没有血色的脸庞在橘色的帽子的映衬下显得更白,却也还是美的。

伊松一直睡着,我没叫她。我看到床头桌上的照片,照片里的伊松青春灵动,是这个年纪的姑娘最美的样子,她戴着橘色的线帽,和现在一样,身边挽着陈逸,身后是北京的五棵松体育场。

-2-

陈逸是伊松的男朋友,男性朋友。

我认识伊松的时候,陈逸就在她身边,那时候他俩还没厮混到一起去。

那时候,陈逸是隔壁班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打架闹事,通报批评、留校察看这种事不知道闹了多少次。终于最后被劝退,从那之后我就很少再见到他。后来我在大学考教师资格证的时候才知道,学校是没有权利开除学生的,但这也并没有什么用。陈逸成了名副其实的混混,很快。

而伊松呢,伊松不是那种臭名昭著的女痞子,用她的话说她比她们有内涵多了。大多数的时候伊松是沉默的,属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那一类。

这样的两个人会玩在一起好像真的没什么令人意外的。我之后的几次见到陈逸,多半是他穿着拉风的衣服在校门口等伊松。

和伊松告别是在那个高三,好孩子们都在埋头学习,我在宿舍楼下看着伊松提着大包小包往外走,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伊松的高三只读了一半,被安排去了服装厂工作,因为没法靠读书出头,不如早点出来赚钱,伊松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个时候陈逸把他家货车开出来了,就停在学校门口,他也不搭话,只埋头帮伊松提东西。

伊松走的时候是挂着笑的,她说栗子,你不用担心我,好好读你的书。她还说,如果我混的很差,我还可以嫁给陈逸,他是个土鳖富二代你知道的。她说这话的时候侧着头看着陈逸坏笑,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伊松真好看。

后来我忙于应付高考,忙于适应大学,而她或许忙于生计,忙于爱情,我们的联系渐少,直到消失殆尽。

再遇见的时候是大三暑假,我在路边碰到了陈逸,那个时候他时髦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很酷。是他带我去见伊松的。

X市是个小地方,灯红酒绿很少,多的是青墙黛瓦。我并不知道那条酒吧街是在什么时候立起来的,虽然只有零星的几家。

我见到伊松的时候,她坐在高脚凳上吸烟,那是一款精致的女士香烟,有淡淡的香味。她看到我的时候几乎是跳下来奔向我热烈的拥抱了我,我受到了惊吓。

我问她现在做什么,她说是酒吧的服务员,旁边陈逸替她说应该是女主人才对,我被陈逸耿直的模样逗乐了,伊松却并不高兴,斜着眼睛瞪他。伊松变的更漂亮了,她染红色的头发,化艳而不俗的浓妆,我没法想象这是22岁的伊松。

土鳖富二代陈逸给伊松开了这间酒吧,奈何伊松并不买账,安安分分的拿着服务员的薪水。直到12年,伊松去了北京,陈逸二话没说追去了北京,酒吧便也关门大吉。

-3-

我在北京读大学,四年的时光把我磨成了半个皇城人,他们来的时候,我好好的尽了伪地主之谊。

那几天,我带他们满皇城乱逛,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七点钟的时候,五星红旗冉冉升起,三双眼睛约摸加起来只睁开了一双,我们太困了。

去嘉峪关爬长城,伊松穿了双细跟的高跟鞋把我惊呆了,她说她立志穿着高跟鞋爬上去看看,后来我记得,我们半路便打道回府,那个时候陈逸光着脚,特别逗。

晚上喝醉了,就满大街的发疯。伊松喜欢在马路上唱歌,声音特大,陈逸就在后面跟着小声哼哼。伊松发酒疯闹我,她说“栗子你咋这么土鳖,就知道带我们去天安门、长城,北京就这些了么……”,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我只是笑,我看她红色的长发飘在风里,和现在的她一个样子,张牙舞爪的。

“那你想去哪”陈逸问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告诉我“五棵松,我们去五棵松吧”。后来我们真的就去了五棵松体育场,十一点的时候,灯火通明的北京,亮的好似白昼,伊松戴着橘色的线帽,和红色的头发映在一起,张扬的不像话。她挽着陈逸,不知是酒醉还是什么,脸色酡红,身后是五棵松体育馆,咔嚓,成像。

我们都把青墙黛瓦的X市忘了,我们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拥抱这个繁华的皇城,我们都坚信未来会很美好,在那时候。

皇城脚下,没有哪一种日子是容易过活的,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伊松年轻、漂亮,工作不容易,身边却从来不缺乐意让她的生活变得容易的男人。而陈逸呢,用伊松的话说,他是个土鳖富二代,可也只是那个小地方的富二代。到了皇城脚下,土鳖倒也还是,富二代却不见得。

伊松租一间小的可怜的阁楼,搬进去那天,陈逸这个“挑夫”不客气的把自己的东西也搬了进去,被伊松轰了出来。陈逸退而求其次,租在阁楼下面,每天他都能见到眯着眼睛的伊松蹲在阳台刷牙,很早的时候。

那个时候,伊松把头发染回了黑色,烫了漂亮的卷,用不带花纹的黑色发圈简单的束在后面,好像回到了20岁那年。她在服装店做导购,穿整齐没有一丝褶皱的套装,盘一丝不苟的头发,小心翼翼的生活。

陈逸做什么工作我不知道,他好像什么都在做,又总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活跃在伊松身边。

我去找伊松的那天,是陈逸领着我去的。

西装革履的男人,在自己的女伴进了试衣间之后,他的手攀上的伊松的臀部,带着调笑,戏谑的拍了拍伊松。那个时候,我在几米之外的地方定住了脚步,下意识的想要掉头离开,伊松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太过清楚,这样的情境她不愿我们看到。但攥紧了拳头的陈逸,我没能拦住。

我和伊松爬上阁楼的时候,陈逸就站在楼道里仰头看着我们,但是他不敢上来,面对伊松,他有点怵。伊松面无表情的开门,换衣服,然后爬上了床,仿佛刚才的那场闹剧没发生过似的。我用冰箱的剩菜为她做了晚饭,她没吃,一直睡着。直到电话响起,她飞一般的蹿起来接电话,她说奶奶,我在北京很好,今天店长给我涨工资了……我知道电话那头是伊松的奶奶,奶奶一定不知道,伊松今天被开除了,可是她没哭,她笑着说自己很好。

-4-

后来她哭,是为了陈逸。

陈逸来敲门的时候,伊松挂着湿漉漉的头发。陈逸说伊松,明天我陪你去找工作,咱找一份不气人的工作。他说这话的时候撑着笑,他询问似的看着伊松,像个迫切需要肯定的孩子。

“你回去吧,陈逸”,伊松说。

陈逸就愣了,“我不回去”,他说,“你还在这呢,要我去哪?”陈逸喘着粗气。那个时候我坐在屋里,我只能看到伊松瘦弱的背影。

“你根本没想留在这,你只是想把我带回去,可是我不一样,我不会回去了。”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后来门就关上了。

我坐在床上给伊松吹头发,吹风机开到最大档,这样可以假装听不到伊松的歇斯底里。

“陈逸跟我说,我是个树一般的姑娘,很坚强,他说他也要变的坚强一点,这样才能照顾这么坚强的我。他说他一定会和我结婚的,要和我生三个孩子,都是女孩,都要像我,这样以后一家出门他肯定很有面子。我从来不相信爱,因为我没有家,可是他却要给我婚姻,好笑吧。如果我是树的话,我一定是一棵松树,因为我叫伊松啊,所以我去五棵松,那里真美……”

那天晚上伊松躺在我身边,断断续续的说了好多,说着说着就哭了,又笑了,像个傻子。

耳机里放着刘若英的《我们没有在一起》,奶茶说“我们没有在一起至少还像家人一样,远远关心,远远分享”,伊松说我和陈逸也会这样吧,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这样。

陈逸是那天夜里走的,我第二天一早回学校上课,下楼的时候看到房东太太从陈逸那屋出来,嘴里骂骂咧咧的,我便快步走了。

后来我也再没有见过伊松。她走之前给我打了一通电话,她说她要出去看看,工作不找了,要把挣的钱都花掉。我只当她是要重新开始。

我看到她更新的朋友圈,她去内蒙,躺在大草原上,长发铺在地上,后面是成群的牛羊;她去新疆,那里的夜晚和白天一样的亮,她穿当地人的漂亮的裙子,和她们一起跳舞;她去重庆,在宽窄巷子漫步,吃特辣的火锅,像个小女孩……她绕最远的路,走了大半个中国,最后回到X市,进了医院。

她得了骨癌,她不想死在医院里,她想到处走走、看看,可是她死的太慢了。她想到了年迈的爷爷奶奶,她突然特别想这座小城,还是死在熟悉的老地方比较好,她说。

进医院的前一天,她去了那家酒吧。酒吧街和以前一样,人少的可怜,又或许是白天的缘故。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在放一首很舒缓的慢摇,和当年没什么变化,服务员问她要喝点什么,她却只是说白天喝酒好像不太好,片刻就离开。门口的布告栏写着今晚的表演,店长陈逸的自弹自唱,伊松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有这个本事的。

-5-

伊松醒的时候已经一点多,她看见我也不惊讶,就说你来了啊。我只是恶狠狠的说,再不来怕你死了见不到了。她也只是笑。

我把桌上的相片拿起来,“怎么,去了那么多地方,还是北京最好看?”我问她。

“才不是呢,你不知道那些地方有多美,只是我一个人,没有人给我拍照罢了”,她解释说,顺势夺了照片过去,用手摩挲着。这张照片照片陪她很久了,我知道,“我还要把它带走呢,要陪我更久”,伊松笑,我却很想哭。

伊松是那年七月走的,我没有去送她。我在北京工作,皇城的节奏那么快,我怕被落下。我只是抽空去了五棵松,那里什么都没变,夜里风很大,我坐在五棵松门口喝罐装的啤酒,醉意上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了伊松,她说五棵松,我们去五棵松吧。

后来冬天的时候我回X市过年,去看了陈逸的表演,他请我喝酒。我说陈逸,我能点歌么,陈逸说当然可以。我就点了那首《我们没有在一起》,我说伊松最喜欢这首歌了,笑就僵在了他的脸上。陈逸唱歌确实还行,奶茶的歌他也唱的很有味道。我感觉身边就坐着伊松,她染红色的头发,化艳而不俗的浓妆,她抽一款精致的女士香烟,有着淡淡的香气。在烟雾缭绕里,她看着台上的陈逸,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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