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那位执事,觉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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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了个梦。

和煦阳光洒落在仰躺着的他的脸上,尖脆草叶软绵绵地垫在手背下。他又身置于凡多姆海恩府的花园里,重回八岁时的模样,未来那个饱经沧桑的夏尔此刻只是男孩意识中一个朦胧的幻影。欢笑声在空中荡漾,如同一首古旧谣曲,夏尔历经坎坷后早已记不分明。那是一段永不复现的岁月的记忆残章。

“夏尔!”有人在高声呼唤他,音调快活得打颤。蓝宝石般的双眼怔怔盯着那个朝自己跑来的小女孩,她金色的鬈发随着蹦跳的步子一颠一颠。是丽齐。【她真像一只和风中飞舞的粉蝶。】

“瞧啊,夏尔!”她兴奋地挥着一只手臂,嚷嚷道。夏尔模模糊糊地瞥见她手里举着一个皮球。“安阿姨送我这个给塞巴斯蒂安玩!”

听到这个名字,灰发男孩一怵,愕然瞪向伊丽莎白。塞巴斯蒂安?这名字针一样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夏尔再也不愿听闻恶魔的名字,再也不愿想起他的事,或是忆起这个毫不留情地背弃自己、将自己拖入绝望的叛徒。【到这个时候了他还要折腾我,即便在梦里也不让我消停一会儿...一旦叫恶魔烙下了印记,你确实就无路可逃了。】他摸索着覆上右眼,发现它还是完整的,毫发无伤,这是梦里常有的情况。【虽然,我已经不再是被标记的人了。】

一条硕大的黑犬飞奔过来,把球丢到伊丽莎白脚下,逗得她笑了起来,开心地直拍掌。她紧紧地搂住狗,小胳膊几乎勾不住它的脖子。巨犬懒洋洋地晃荡着舌头。“好孩子,塞巴斯蒂安!”

没错,夏尔忽然想起来了。他给恶魔取了爱犬的名字。那条忠心耿耿的大狗曾与主人如此亲密无间,在命运陡转直下的那天,便为忠诚献出了生命。

恶魔没有忠诚可言。

取这样一个名字真是傻透了。

夏尔摇摇脑袋,试图驱赶开无限循环着的思绪。伊丽莎白拽着他的手,碧绿的瞳仁亮晶晶的,“来和我们一起玩吧,夏尔!”他由着她把自己拉起来,恍惚间又以八岁时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世界。他欣然朝女孩笑笑,点点头。

“耶!”

他们的雀跃被塞巴斯蒂安的吠声打断了,提醒花园中的所有人注意一位高挑男子的到来。天蓝色的眼睛惊喜地张大了。

“爸爸!”

他转过身,预备奔向那个正面带微笑地站着与他母亲交谈的男人。红夫人和他们一道坐在树荫下,对夏尔父亲打趣的每句话都报以畅怀大笑。

“少爷,请等等!”

一阵灼痛钉上夏尔的手臂,他乍地收住脚步。男孩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发现居然是爱犬咬住了自己的手,泪水情不自禁地涌上湛蓝的眸子。塞巴斯蒂安赶忙放开他的手,但是它锐利的牙齿已经扎得太深了,此时,鲜血正顺着苍白的小手滴滴答答地淌下。夏尔向后退去,把手护在胸口。孩子被血唬着了,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着,半是因为疼痛、半是因为讶异而懵头懵脑。【刚刚说话的,肯定不会是塞巴斯蒂安吧?】

狗巧克力色的眼睛满怀歉意地仰望着他,耳朵和尾巴都颓丧地垂了下来,“对不起,少爷。我不想伤害您,只是我必须和您谈谈。”

有那么一瞬间,夏尔目瞪口呆---千真万确,他的狗方才开口说话了---旋即气呼呼地伸出流血的手,“还说不想伤害我?”幻象化作泡影,他重新变回了长大后的自己。这一切不过是梦境。塞巴斯蒂安就算说话了又怎么样呢?毕竟只是个梦而已。一条粉色的舌头温柔地舐过伤口,清理着血迹,直到男孩将手抽走。“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不耐烦地问道。

“正如我说过的那样,只是想跟您谈谈。”身形庞大的黑犬如是答道,轻轻在草地上卧下,脑袋栖于前爪上,抬眼凝视着夏尔,“您为何要驻留在这里,一味沉浸在过去的美梦中?”

夏尔望向远处那群他视为挚爱的人们。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个外人,只能旁观他们一片欢声笑语。【他们属于那个现在的我再也回不去的世界。】“我...”他犹豫片刻,“我不会愚蠢到祈求能回到从前。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我也不可能把往昔变成现实。但是...我被困住了,已经是走投无路。与其回到牢里,我宁可在这梦里待着。”

“您不是还有勇往直前的意志吗?”塞巴斯蒂安沿着夏尔的视线看去,“窃以为,夏尔·凡多姆海恩不是那种会沉溺在顾虑和迷惘中止步不前的人。”

“曾经,他确实不是这样的人。”夏尔在巨犬身边坐下,“我迷失了,塞巴斯蒂安。我必须逃出去;我必须保护女王,就像我父亲那样,警告她这场策反的阴谋。”一人一犬共同眺望着夏尔的父亲找个位置坐下,从田中手中接过一杯茶,“但现在我根本没办法从地牢里脱身。我已经苦想过几千遍了,每次都得到一模一样的结论。我做不到,一切已是今非昔比了...我失去了那个我以为会在艰难时刻陪着我的人。原本我还相信他永远不会背叛我。”

“您真的信任过他吗?”

谈话陷入沉默,夏尔凝神思索着这个问题,“我想是的,总的来说...”他缓缓启唇答道,“我真傻。我不可以忘掉他是谁---他是什么东西...所以我永远不能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可我肯定还是信任过的,因为他的背叛令我这么痛心。”

“您会原谅他吗?让他回来?”随口说说般的一问令夏尔猝不及防,他写满讶异的目光迎上塞巴斯蒂安的双眸。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在那双巧克力色的眼里瞥见一束猩红的闪光,但转瞬间那笔直望向他的眼中就没有一丝红色存在的迹象了。

“他背叛了我!”惊讶须臾内转为愤怒,夏尔眯起眼忿忿骂道。

“是的。”塞巴斯蒂安镇定自若地答道,“他确实这么做了。”

不知为何,这个直白的回答让他一下子泄了气。【辜负了我的信任后,我还怎么去原谅他?谁能担保他不会再背叛我一次呢?】他一手拍在草地上,生脆的草叶在掌下压弯了腰。【而且,他无论如何没有回到我身边的理由。我已经不再是他的主人了;他用以前的称呼叫我完全是一种嘲讽。】

恶魔大概很乐意观赏他痛苦不堪的样子吧。【他难道还会自知有必要道歉?】

他还没来得及发话,巨犬就站了起来,伸个懒腰,油黑发亮的毛皮沐浴在阳光下。舒展过后,它匆忙扭过身正对夏尔坐下,棕色的眼里满是肃然。

“少爷,在您离开前,有几件事是我认为您应该知道的。第一,我建议您与奥尔根廷保持距离。”

夏尔的嘴角一沉。【那个怪物么。】“为什么?”【不过就算没人提醒,我也不会靠近他的。】

“因为他是...”塞巴斯蒂安欲言又止,“他是一只吸血鬼。”

“吸血鬼?”夏尔扬起眉反问道。我以前在哪里听过这个词...“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狗的回答近乎咆哮。奇怪的是,灰发男孩感觉这怒吼针对的并不是自己。“还是回答您的第一个问题吧,吸血鬼是一种靠啖食血液过活的暗黑生物。如果他咬了您...最走运的情况下您会死去;最可怕的结果是,您会被他同化。”

【他认为变成吸血鬼比死更糟糕?】夏尔暗自琢磨着,塞巴斯蒂安则继续说下去,“他就是少爷之前调查的谋杀案的幕后凶手。”

这个梦为何如此真实?“我明白...这就说得通了。”夏尔嘴上答道,脑子里飞速审度着他们迄今为止发现的蛛丝马迹,“你做得很好,塞巴斯蒂安。”他顿住了。【我为什么要说这话?怎么这么轻易又落回了我们的老套路?一开始是在地牢里,现下我又在和一只不过与他同名的狗说话。而且是在梦里。】夏尔怀疑自己是不是终于精神失常了。

狗的腔调里潜进一丝微弱的笑意,“谢谢您。”

身为凡多姆海恩家的执事,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该如何是好呢?夏尔似乎清清楚楚地听到恶魔的回答在耳畔响起,睹见他唇角浮现的那缕若有若无的自得微笑,还有愉悦地一闪一闪的血红瞳目。

“那么我会离奥尔根廷远一点的。还有什么事?”

“在这栋房子的二楼,南面走廊尽头数起第三扇门后,是一个名为机要室的房间。我相信在那里您会发现他们叛乱的证据。找到那个房间,拿到证据,就赶紧离开这里吧。别让他们逮住您。”

“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自己行动呢?”夏尔责问他。【梦境不该是天马行空的吗?为什么感觉我好像是在跟】---他紧蹙眉峰。【不,这不可能,恶魔是不能入侵梦境的...难道他们这都办得到?】狗赤红的眼里闪现一丝好笑的神色---那眼睛一直是红的吗?---仿佛自己的所思所想它皆已洞察于心,夏尔有些发窘。【不管怎样,他应该只会在噩梦中现身才对。】

塞巴斯蒂安---显然,假设它是恶魔,这个念头就算只是想想也太荒唐了;他可是讨厌狗的呀---长叹一声,“少爷,我...进不了那间屋子。除非情况有所改变,唯有您才能执行这项任务。”说到这儿,狗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利齿,“另外,我猜您一定想证明自己不需要恶魔的帮助吧。这不是个好机会吗?”

狗语气中的戏谑之意激得夏尔立马声色俱厉起来,“好呀。我绝不需要像他这样的叛徒。”兴许只是错觉吧,在他天蓝色瞳仁的灼灼逼视下,狗乌黑的耳朵和茸茸的尾巴似乎略微耷拉了下来。

“假如是这样,我就不该再呆下去了。我真的很抱歉,少爷...如果像我这样的人也有资格这么说。记住我告诉您的话。”狗把鼻子凑上夏尔的喉头,那凉飕飕、湿乎乎的触碰害得男孩打了个哆嗦。它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夏尔下意识地叫出声来,不自觉地探出一只手。他必须弄明白。“你真的是他吗?”问话低得近乎耳语。这个答案有什么要紧的呢?即便它就是塞巴斯蒂安---即便他愿意回来---

【即便他回来了,我真的能接纳一个曾经背叛我的人吗?】

鲜红的眸子对上他的双目,狗越过肩膀匆匆回望着他,“请相信您梦中呈现的意愿的力量,少爷。”不过惊鸿一瞥,那瞳孔又恢复了赤褐色。

夏尔缓缓垂下了手,于是檀黑色的大狗一路欢吠着,小跑奔向树荫下围坐的人们。【一个梦而已...嗯...】湛蓝的眼睛半阖起来,不去看脚下的茵茵青草。【只是一个愚蠢的梦而已...】

但是,这会不会是事实呢?女王十分重视他的意见,若是他上报有人谋反,陛下会相信的。然而要是缺乏证据,他们也无法轻举妄动。如果真的就在那个房间里...

【就算能侥幸脱身,我该怎么避开所有人眼目找到文件?偷偷出没这样的地方应该是塞巴斯蒂安的工作才对!】又一波直冲前任执事而来的愠怒潮水般涌上心田,但这一次,一种新近出现的情感盖过了愤慨---那就是犹疑。

少爷。

夏尔闭上眼,他还想在明媚的日光中流连片刻,虽然它也是幻象一隅。金阳笼在脸上暖融融的,而这份温暖是牢房里的火把提供不了的。微风当面掠过,抚慰着他的脸颊,在他的耳边嚅嚅细语。

少爷,该醒醒了。

不,此刻他还不想面对钻心的疼痛和感情的重负。【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您不能这样。还有很多事有待您去完成,我的主人。

幽冥似的嘴唇轻触他的眼睑,空无一物的眼眶中一度包含着他被偷走的眼睛。被窃取的远不止那只眼睛,还有他的尊严,他的视力,他的契约。

还有塞巴斯蒂安。

他颤栗着,当那凛冽的一吻同时像吹雪一样刺骨、像烈焰一样烧灼起来时,他不禁寒毛倒竖。阳光逐渐褪却,四方世界如临极夜,如陷冰窟;这时,和风的低吟再次传来。

请原谅我,夏尔。


金属撞击石头的哐当声轰然响起,夏尔的双眼豁地睁开了。周围是密不透风的黑暗,仿佛失明一般的他不由恐慌起来。【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难道他们把另一只眼也挖走了?宛如墨汁的漆黑中,指尖忍不住攥紧了,惶恐越演越烈。他的手急急探上脸庞,也顾不上伤口的刺痛了。发现另一只眼还在那儿,此刻屋里比奥尔根廷到访那天更甚的黑暗,不过是火把尽数熄灭造成的,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顿时瘫倒在地。尖锐的疼痛蜿蜒上手腕,他不经意地搓揉一下,手指按上擦破的皮肤,当即疼得半晌没透过气来。

【什么...?】夏尔难以置信地愣住了,这才明白过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锁链不再束缚着他了。链条盘绕在他的脚下,一条条毫无生气的铁蛇。

夏尔碰碰脚踝,摸索的过程中腿上和手臂上几处伤口绽开了,他倒抽一口冷气,但是那里也没有金属冰凉的触感。【我...我自由了?这怎么可能...?】

视力在这样的混沌中已经不起作用了,夏尔侧耳捕捉着最轻微的动静,觉得自己听到了一扇门轻轻关上的声音。男孩簌簌撑起身,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抽搐着,摸瞎找到墙壁,像寻着生命线似的扶墙行进。脚绊上其中一堆被遗弃的铁链,他朝前踉跄几步,伴着一声咕咕哝哝的诅咒,一头撞上另一堵石墙。

【这是...台阶...】夏尔恍然大悟,视线触及到一个明亮的小光条,他确信那是从门底的缝隙外透进来的。【如果这是个梦,让这一切立马结束吧,】他无声地祷告着,手紧紧扒在石地上。【感觉像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别再折磨我了。】自由与他不过咫尺之遥...

【不行。我不能一走了之。我必须找到警告陛下所需的证据。二楼...南面走廊...从尽头数起第三扇门。】义无反顾的光辉点燃了那双倔强的蓝眼睛,作祟伤病已被置之脑后,夏尔挣扎着爬上台阶。

【别让他们逮住您。】


苏醒过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阵阵精疲力竭的晕眩中,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自己正躺在阿什弗德派给的房间床上。塞巴斯蒂安眨眨眼,试图拼凑起支离破碎的记忆,搞清楚自己是怎么给搬到这儿来的。脑海中最末一件记得分明的事是自己正沿长廊走开去,然后---

【奥尔根廷。】

一阵暴怒的狂风骤雨喷薄而出,将依稀迷蒙着头脑的胧胧睡意扫荡得片甲无存。血色的眼睛闪灼着,在一片黑暗中烧得炽红,恶魔强挫起上身,不禁疼得微微一搐。体内每一寸肌骨都七歪八扭地酸痛着。记得那一次,费尼安和其他两个家伙突发奇想地在仆役室举行食材互殴大战,苦了他不得不收拾残局。这次腰酸背痛的程度比那时还要严重。

塞巴斯蒂安低吼一声,手攀上脖颈。虽然伤口按常理早该痊愈了,他依旧可以触感指尖下被噬咬的痕迹。瞳仁狭长的眼中,那一线洋红色的微光明艳灼人地燎烧开来。【他们的咬合中绝对掺有什么秽毒,阻碍了伤口的愈合... 】手痉挛着向下突刺,爪牙般锋利的黑色指甲深深抠进咬痕之下的白皙皮肤。他复又拔出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指甲沾上的鲜血,再一一舔舐干净。【奥尔根廷并没有尝试杀死我,所以他肯定盘算着再咬我一次,就和传说中其他恶魔遭遇的厄运一样。】

尖锐獠牙在一声怒嗥中纤毫毕现。食材大战那天,他差点动手无声无臭地解决掉那群肇事者。倒霉的是,夏尔发觉了他稍纵即逝的狰狞面相,准确解读了这个表情的含义,从此禁止他实施任何类似暴力行为。某些情况下,撞上这么个明察秋毫的主人真是活见鬼。

【不过,这一次...】恶魔狠毒地咧嘴一笑,五官顷刻间歪曲变形。吸血鬼会被凌迟处死---痛快地了断就太便宜他了。塞巴斯蒂安要把他剐得血流如注,折腾得他嚎叫不止,哭告求饶,再逐一扯下他的四肢,采取尽可能让他苟延残喘的手法。相较之下,一夜前的那场谋杀---当真只仅是一夜前的事吗?他到底昏迷多久了?---会如同安详辞世一般。他要---

塞巴斯蒂安懊恼地晃晃脑袋,瞳目又恢复了人类的形态。谋划着他渴望施加---【而且必然会施加】---的拷问的细枝末节,绘声绘色地在脑海中描摹一番,无疑令人逞心如意;然而,同样确凿的是,这个计划尚无法付诸行动。

举一而论吧,计划中的不可控因素仍是太多了。生命中又一个不可多得的瞬间,信仰着病态美学的恶魔心底爱恨交织:囿于数不胜数的未知,亦步亦趋都显得过于孤注一掷,前路布满艰难险阻...但狩猎正因如此才增添了无限趣味。倘若能在进餐前拿食物肆意取乐,观赏他们徒劳又愚蠢的奋斗历程,喰食会更觉可口,无论食物们是打算力争逃生,还是一意孤行。

这是命运女神的琴弦嘁嘁呻吟的时刻,也是恶魔们纵宴狂欢的盛日。

【不,】他深思道,轻轻咂动下唇,【此时什么也不能断言。我也无法滥加揣测。但是我一定会杀了奥尔根廷。】

塞巴斯蒂安摸黑挪坐到床铺边缘,长长叹出一口气。袭来的阵阵疲倦促使他改变主意,没有起身去点蜡烛,而是背靠到床柱上。光线昏暗全然不会妨碍到他---正相反,这样还更为舒适。拘于挥之不去的脱力感,仍略有昏花的赭红双眼漫不经心地瞟向上方的窗户。窗幔拉开了一条缝,细薄的一小条天空呈现在恶魔面前,天空下挤挤压压的是伦敦城的层檐叠瓦。暗紫和鸽灰色的行云在广袤苍穹当中抓伸着,犹如饥肠辘辘的孩童的指爪。凭借着他高度敏锐的听觉,塞巴斯蒂安还是聆不见雷声,但是电闪雷鸣大约就在不远的路上。【一场暴风雨就要降临了。不知谁会被困在风雨之中?】

他探出一只手欲拉开窗幔,目光触及契约印,这一动作又半途而废了。塞巴斯蒂安发现自己正检查着烙印,修长的乌黑指甲轻轻勾画过契约印的条纹,半敛的眼眸呆望着手背,他几乎心神恍惚。【我做得对吗?】他思索着。不,这个问题本身就大错特错了。他是一只恶魔---钻营筹谋只为一己之利,才不会权衡所谓是非。

或许少爷对他思维方式的影响比他预想中的要大得多。【以人类之名的愚昧啊。】

好吧,无论他的所作所为是出于己身利益,还是由于这样做才是“正确”的,塞巴斯蒂安都无法抵赖,近来自己的判断力不似往常完美了。这让他不免苦恼。

思来想去,当下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他的命运,他的名誉,他的契约,所有这一切---现在都系于夏尔一身,而塞巴斯蒂安---两年来头一次---揣摩不透男孩究竟在想什么。夏尔戚苦的面容穿越一片混沌凝视着他,翻搅起的罪恶感又盘虬在心头。【叛徒。】

起身时,肌肉一路吱嘎抗议着。执事克制住躯壳由内迸发的颤栗,拾掇起摊在床尾的燕尾服,把衣服直直拉上肩。【我不能一直呆在这儿;如果兰德尔洞察力够敏锐---虽说我表示怀疑---他或许已经察觉到我恢复意识了。】话说回来,通过契约的羁系双方能彼此感应,他还从未告诉过夏尔这个神奇的小把戏。此时此刻,一并掌控着夏尔灵魂上的标记和兰德尔窃得的眼中标记,塞巴斯蒂安明明白白地感知到了两人的状态。夏尔已从梦中苏醒,伤势严重,意志犹然坚不可摧;无独有偶,兰德尔也起床了,正朝这边赶来。

拈起手套,塞巴斯蒂安只手拉开门,踏向屋外,一边监视着被标记两人的行踪,一边忙着将手套扯上手背。恶魔步上走廊,反身掩上门。就在这时,他察觉后面有人。

“嗨,恶魔,瞧瞧谁来看你了。”


电光火石间,塞巴斯蒂安甩掉剩下那只手套,风驰电掣般地旋过身去;与此同时,未着手套的手呼地摆开防御的架势。然而终究不堪劳乏,他转身中途重心便摇晃起来,趔趄一步。

“你想干什么?” 塞巴斯蒂安叱问道,双目邪魅十足地眯作细挑斜线。发觉奥尔根廷相距过近,而雪上加霜的是,拜自己的疲惫所赐,这回麻痹结界奏效得更为迅猛了,他不由得暗自咒骂。

在这之前,奥尔根廷始终双手抱臂倚在正对门的墙上。见此情形,他一肘撑离墙壁,悠悠踱上前,挤出满脸矫糅做作的伤感,向恶魔张开怀抱,“啊,我们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不曾相聚了,你却这么冷淡地迎接我。”

“就算你和我照面时讨了个没趣,过错也不在我。告诉我,我有什么理由要盼着见你,吸血鬼?”塞巴斯蒂安向奥尔根廷扬起一侧眉毛,毫无后撤之意。这一次,恶魔蓄势待发。奥尔根廷若是胆敢再咬他,面上不大大挂彩才怪哩。而吸血鬼的痊愈力并不怎么强悍,这点上塞巴斯蒂安可以担保。

被面无血色的男人一手揽上肩膀的那一刻,他浑身紧绷,“我想念你,”奥尔根廷自顾自地宣布,完全没有理睬塞巴斯蒂安之前的声明。塞巴斯蒂安头一回注意到,奥尔根廷的耳梢是呈尖角状的---平日里纤长云鬓后捋即是为了掩饰吧。不过他在意的可不是这个;他正一门心思琢磨着,到底该往哪里攻击。眼睛是个不错的选择。喉咙呢,略加思量似乎也毫不逊色。意识到送自己回房的或许正是奥尔根廷,痛击吸血鬼的欲望更是十倍暴涨---想到这儿塞巴斯蒂安就不寒而栗。

“你痊愈得这么快,令我大吃一惊。”奥尔根廷接上话茬,“上一只被我咬了的恶魔可是昏睡了整整一个礼拜呢。而且,你的血也比他的甜多了...”他在沉吟中结束了发言。留意到塞巴斯蒂安脸上掩抑不住的嫌恶,奥尔根廷又加上一句,“这是在表扬你呐,恶魔。你应该笑纳才是。”

“你的夸奖,我只能敬谢不敏。”塞巴斯蒂安冷若冰霜地回嘴道,十指背地里痉挛着。是时候了...

奥尔根廷叹出一口气,“现在我希望能享用下一餐了。可按照礼节是不是该有所表示呢?看来我还得先征询你的意见。你介意吗?”

一丝狞笑拽开恶魔的薄唇,森森利齿暴露无遗,“我希望你能和你那一窝崽子一同下地狱。”这便是他彬彬有礼的回答。

奥尔根廷欺身上前,他的吐息近在塞巴斯蒂安耳畔,“真是遗憾啊。我忘记了,对付猎物是不需要所谓礼节的。”他的嘴蠢蠢欲动地凑向塞巴斯蒂安的脖颈;恶魔弯折一下褪掉手套的那只手,调动起至今为止恢复的所有体力。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奥尔根廷。”

浑厚嗓音警告似地隆隆滚过走廊,分散了塞巴斯蒂安的精力,两只恶灵心头不约而同地一悸。捕捉到冯·巴雷特顺走廊大步而来的魁梧身影,奥尔根廷的结界消散殆尽了,塞巴斯蒂安趁机撂开他的胳膊,撤回更远的地方。那素来不动声色的脸孔上掠过一丝最细碎的阴霾。“你刚在做什么?”

“不过是想友好地寒暄一下,”奥尔根廷面无愧色地告诉主人,“红脑袋总不至于为这个向我发脾气吧。”

“是阿什弗德大人,奥尔根廷。我已交代过你不得对他不敬。”冯·巴雷特瞟向塞巴斯蒂安,“兰德尔片刻就到。”

塞巴斯蒂安根本无需男人提醒,但他照旧鞠躬致意,“那么,我会在这里恭候他。”

“他肯定有指令要下达给你。”冯·巴雷特的目光移回又倚到墙上的奥尔根廷那边,“随我来,奥尔根廷。等待兰德尔的空暇里,我打算在图书馆里做些研究。”他阔步离开。奥尔根廷慢吞吞地尾随其后。吸血鬼越肩回望他一眼,投来满面谀笑,紧盯恶魔的脸不放的浅蓝瞳仁里,一缕乐不可支的光线翩然起舞。

众人身后响起新来者的脚步。塞巴斯蒂安拣起另一只手套戴好,及时扭过身,发现是兰德尔站到了自己旁侧。红发贵族先紧抿着嘴唇,忧心忡忡地朝远去的两人绞起眉头,这才觑向塞巴斯蒂安,“看到你又能下床活动了,我很欣慰。”

“劳您费心了,主人。”

“你还好吧?”

塞巴斯蒂安强压住去触摸脖子上咬痕的欲望,“非常好,”他搪塞着,并不怎么愿意提及己身绻巡不去的疲累,“啊,您的领结松了...”

兰德尔立着不动,塞巴斯蒂安替他重新系好脖上的领结时,他就着一只手按摩起了刘海下的眼睛。近距离观察下,恶魔注意到红脑袋露出的那只眼里充满倦意,脸色也比寻常更显苍白。【他没睡好吗?】塞巴斯蒂安寻思着,然而他尚未开口询问,兰德尔便发话了,晶绿色的眸子直直对上红宝石似的双目,“别再出这种岔子了。”

惺惺笑意勾起恶魔的嘴角,他打好领结,退后一步,“我也无意再让这种事发生,主人。”再施以躬身一礼。

“嗯。”这便是恶魔得到的全部答复。兰德尔沿着走廊踱开了,“我们在图书馆里用早茶。准备好茶点就送到那儿去。”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执事的嘴唇恼怒地抽搐着,吐出的应答却仍是恭谨如常。他柔顺地朝着红发男人的背影屈下身子。

“遵命,我的主人。”

他业已做出抉择,再没有反悔的余地。


夏尔猫腰藏身于饰架之后,祈祷着那个满头银发的仆人没发现自己。额上青筋砰砰直跳,他的眼睛尚未适应明亮的光线。钝重的疼痛好似在空荡荡的眼眶里安营扎寨了一般;祸不单行,手臂上的几处割伤又撕裂了,渗透的鲜血徐徐染红了脏兮兮的外套衣袖。男孩顾不上这些,把头探出原木嵌板边缘,四下张望一番。他无声地诅咒起来。【这栋鬼宅子里为什么有这么多房间?我怎么可能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潜到一楼?】夏尔甩甩脑袋。【不,是二楼。集中精神啊,夏尔!再被抓住,你可没法指望塞巴斯蒂安来救你了。】他不自觉地抚摸着眼帘,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又恨恨抽回了手。远处传来低沉轰鸣的雷声。【暴风雨似乎要来了呢...】

视野之内既不见银发仆人,也没有其他人的踪迹,于是夏尔踏出藏身之所,蹑手蹑脚地沿走廊继续前行。【这儿附近应该有楼梯才是...】

愣神几秒钟,他才意识到隆隆雷声依旧在耳畔回荡---并没有逐渐消散,而是愈发响亮了。【打雷明显不该持续这么久吧?】他迟疑着皱起眉头,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听起来倒像是---

夏尔立马反应过来,环顾四周寻觅着最近的隐匿处所,终于找到一个:一扇虚掩着的门。意乱神迷地祈求着房内千万不要有人,夏尔踮起脚尖挪到门边,闪进屋里。他把门推回原来的位置,留下一条缝以供窥视。耳边轮子的辘辘声越来越近,蔚蓝的眼睛急速扫视一遍房间。谢天谢地,屋里除了他没有旁人---如果有的话,他可就无计可施了---夏尔紧贴在墙上,重又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走廊里的动静。

他的料想应验了,首先映入眼帘的委实是一辆咔哒推过走廊的茶餐车。不过,真正令夏尔顷刻间呼吸艰难的还是那推车的人。夏尔嗖地拔回身子,瞳孔瞪大了。【塞巴斯蒂安肯定发觉我躲在这儿了吧?】他胸中七上八下。【就算失去契约联系,恶魔也比人类机敏得多...】

夏尔闭上眼睛。被背叛自己的家伙抓个正着...!

茶餐车辚辚作响着渐行渐远,直至隐没在走廊深处。夏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透得过气来了,唯有大口大口颤栗着的喘息方可安抚他疯狂蹦跳的心脏。他的头再一次伸出门外,正好瞥见黑衣的塞巴斯蒂安消失在远处的背影。夏尔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身子重重摔到墙上。【他没发现我...】

黑洞洞的眼眶又突突跳动起来,夏尔疼得闷哼一声,一手捂住眼。为什么会这样?没有恶魔的陪伴,为什么他胸中空落落的?为什么一想到从今往后凡事再不能依靠恶魔了,他就心如刀绞?区区两年,他怎么就把后背托付给了恶魔呢?为什么会这样?

塞巴斯蒂安把他抛弃了。他背叛了自己,摧毁了他们的契约,而原本夏尔深信恶魔会视之为神圣不可侵犯的誓言,则完全被弃之不顾了。夏尔曾经幻想着,也许,哪怕只有一点点,自己在恶魔的心中是比下一顿饭重要的。尽管反复提醒过自己,塞巴斯蒂安是一只不值得信赖的恶魔,夏尔最后还是选择对他委以信任,比他应得的多得多。

他的前任执事把他伤得体无完肤;遍体鳞伤的不只是他的心,还有他的身体---被塞巴斯蒂安掼到墙上的胸口生疼生疼,他一口气梗塞在喉头。【你似乎忘记我是谁了,小东西。】眼里闪射着灭绝人性的光芒就是证明,恶魔以伤害他为乐,以他备受煎熬为乐...即便如此,夏尔还是无法忘却那个不寻常的梦。

那真的是塞巴斯蒂安么?抑或仅仅是他心烦意乱的臆想?夏尔说不上来;自被囚禁到幽深地牢的那天起,绵亘不绝的噩梦与低烧的谵妄就把他拖垮了。指尖再次掠过空洞的眼眶。

【请原谅我,少爷。】

这个梦古怪得很。除此之外,尚有重重谜团有待解开。【究竟是谁打破了我的禁锢?为什么塞巴斯蒂安依旧称我为少爷?我跟他已经毫无瓜葛了。】这只是戏弄他的伎俩吗?所有悬而未决的疑虑齐心搅和下,夏尔只觉胸口发疼,他一片混淆的脑子就更不必提了。

如果恶魔提出请求,自己能再度接纳他吗?

真是个愚蠢透顶的问题。恶魔凭什么要改变主意?他没有理由重归夏尔身边。不曾想,那个与塞巴斯蒂安何其相像的声线又将此问引回脑海,而夏尔竟无言以对。他已再三告诫自己,他不需要一个叛徒,没有恶魔他会过得更好,就算恶魔跪下恳求他,他也绝不会允许他回来。他的灵魂终于又脱离险境了。

但是在成功越狱后(这是必须的;夏尔拒绝考虑失败的可能)会发生什么呢?在他警告女王之后?在叛乱者---或许塞巴斯蒂安也在其中---被一网打尽,他荣归府邸之后?没有谁能承载执事肩负的千斤重任,甚至没有人能望其项背。

超脱自己的涛涛怒气和惨遭背叛的事实,夏尔终于明白了内心纠结的真相---没有人能取代塞巴斯蒂安的位置。他想要恶魔回来。

【不过,考虑这个可是毫无意义,】夏尔警告自己。【契约不在我手上了;除非阿什弗德出了什么事,否则他是不会回来的。】念及红发男爵的名姓,他便气不打一处来,气兰德尔偷走了自己的眼睛和契约印,更气塞巴斯蒂安居然放任契约被盗取。就算设想由于某种契机,恶魔的回归成为可能,发生这种事后,他还怎么去信任塞巴斯蒂安?恶魔对忠诚、对愧疚全无概念---不管塞巴斯蒂安举手投足乔装得与人类何其相似,他毕竟本性难移。谁能保证恶魔不会再次背叛他呢?

夏尔烦躁地揉揉脸颊。【刚刚我当真在思量让他回来的事?不!我不可能---我绝不会重新接纳一个叛徒。我的父母死于背叛;如果再允许别人背弃我,我就该是天大的笑话了!这不会发生的。】他做不到---想都不会想---去夺回恶魔。

“就这么决定了。”夏尔低语着,天蓝色的眼睛黯淡下来。他的手搁到门上,准备滑出门外接着搜寻。

一只手沉沉搭上肩膀,骇得他心脏霎时停止了跳动。恰逢生死关头,他偏偏吓得双脚就地生根,一动也不能动,连指头也别想从门上移开,更不必说逃跑了。该死!

隆隆碾过的惊雷疾呼着不详的预言。

来人的吐息搔动着他的脖颈,“呦呦呦,瞧我们逮着谁了呀?”


急行的茶餐车伴着塞巴斯蒂安的驻足同时停下,他叩响身边的橡木门扉。

“进来。”屋内有人招呼道。他推开门,把餐车一并运入。

图书馆几乎是今晨早些时候三名反贼会晤房间的两倍大。厅内约莫三分之二的面积被卷帙浩繁的文献书籍占据着,(“文尼就爱读书,”兰德尔有一次这样解释过,好像这还用得着解释似的。)余下三分之一围绕一张茶几布设下一把舒适的扶手椅和一条长沙发。房间远远的另一头是一座冷冷清清的壁炉,虽然木材已堆放就绪,一经吩咐随时可以供暖,却并未差人点火。见塞巴斯蒂安走进屋,兰德尔与冯·巴雷特急忙中止交谈;金发贵族重新钻研起一部长篇著论,兰德尔则懒洋洋地靠回沙发上。

“让您久等了。”塞巴斯蒂安一面致歉,一面为两人斟茶,茶杯温文尔雅地叮当一声,安落在桌上,“今日早茶配上的是焦糖布丁,希望合您口味。”

兰德尔把茶杯举到嘴边,咂味一会儿茶饮沁甜的芬芳,又试试瓷器的温度,这才抿上一口,“听着不错嘛。”他接过盛有茶点的小碟品尝起来。冯·巴雷特忙不迭地究读着面前书页上密集排布的蝇头小字,朝茶几示意一下。塞巴斯蒂安心领神会,把侯爵那份甜点搁在他茶杯旁的桌面上。

恶魔发现红发人稍有些寒颤,“主人好像冷着了。需要我生火吗?”房间没有窗户可供他向外观测天空,但是凭塞巴斯蒂安的直感而言,暴风雨似乎又推进了。【要是这里都冷,地牢里就更是冻得慌了】---塞巴斯蒂安倏忽阖上眼,驱散开一团乱麻的思绪。【再也不该是我该关心的问题了。】

没辨出一稍恶魔心理斗争的端倪,兰德尔的绿眼睛先闪闪烁烁着瞄向没生火的壁炉,再欲说还休地望向冯·巴雷特。冯·巴雷特抬起头,以最轻微的弧度耸动一下肩膀,波澜不惊的天蓝瞳仁暗淡无光,“你愿意的话就生火吧。奥尔根廷不在这儿,会抗议的也只有他。”

兰德尔笃一下脑袋,瞟向躬身待命的塞巴斯蒂安,“点火去吧。”他命令道,瞧也不瞧弯腰致意的恶魔,把注意力又移到金发人身上,“话说回来,奥尔根廷那家伙去哪儿了?”

“我吩咐他上书房为我取书去了,”冯·巴雷特嘴上支应着,翻过一页,“如果你就这么百无聊赖,兰德尔,我建议你找本书看看。”

兰德尔嗔怒着瞪他一眼聊以作答,但是他片刻后便站了起来,擦过塞巴斯蒂安晃荡到一排排书架前。执事背过身去,视线定格在炉床上。不知他施展了什么法术,炉栅里登时升起熊熊烈焰,仿佛火苗已稳定燃烧良久。温煦拂过屋内,逐渐消融了之前空中凝结的刺骨冰寒。兰德尔拿着一本军事著作踱回来,重新扑倒在长沙发上,边呷着茶边噼里啪啦地一阵乱翻。

“啊...这样就好多了。”

可惜宁静仅仅维持了大概两分钟,门便霍然洞开,一缕冷风飒飒横扫厅堂,刚刚聚集起的融融暖意又烟消云散。兰德尔和冯·巴雷特不约而同地瞟向门口,只不过蓝眼睛里荡漾着的是奇趣,而碧绿的眸子里怒火已经冲到眼底了。红色双目也满怀好奇地朝门边望去,然而认清闯入者的身影的一刹那,瞳仁里那抹鲜艳的亮红就降沉为了浊暗的深色。

“有必要这样大张旗鼓地进来吗?”冯·巴雷特叹息一声。奥尔根廷环顾房内,目光触及炉火时微颦起眉头,瞥见兰德尔和塞巴斯蒂安时则朝他们冷笑一下。他没有从走廊踏进屋一步,而是举起一只手向主人示意。

“书,我已经拿来了,医生大人。”奥尔根廷开口道,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掠过脸庞。“另外,猜猜我逮住了什么?你看家的活计干得不怎么样啊,恶魔,如果你居然坐由老鼠遍地乱窜,譬如说,这一只。”促狭地斜睨一眼塞巴斯蒂安,奥尔根廷笑得愈发肆无忌惮,将另一只手上提溜着的东西掷在地下。身子骨重重撞上地板时,那东西低低呻唤一声。

挣扎着想爬起身的夏尔映入他的眼帘,深红的瞳孔骤然放大了。暴露在亮处,男孩的伤口更是一览无遗,叫人不忍卒视,每一道细小划伤俨然都在提醒恶魔自己的失职。夏尔立住脚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手撑着两胁,仿佛肋骨疼得厉害---多半是真疼得厉害---却依旧傲气凛然地逼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奥尔根廷和塞巴斯蒂安也囊括在他的怒目中,只不过看向前任执事时,夏尔仅剩的那只眼睛略微睁大了些---是惶遽的流露吗?眼见夏尔啐出一口血沫,塞巴斯蒂安僵在了原地,有生之年第二次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名贵族倒丝毫没有于心不安,一位噌地跳起来,另一位仍稳坐不动。“这是什么意思,奥尔根廷?”红发男人质问道,“我分明昨晚才说过---”

奥尔根廷不耐烦地挥动滤尽血色的手,切断了兰德尔滔滔不绝的追究,“我是在走廊深处发现他的,就在文森特的书房里,红脑袋。”语气间明显在拿腔捏调,“于是我把他押到这儿来了。至于这个小鬼当时为什么在那里而不在他本应待着的地牢...为何不请教一下他本人呢?”他朝憔悴消损又脏污兮兮的夏尔弹个响指,淡蓝的眼珠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塞巴斯蒂安。胸中激栗着对吸血鬼的憎恶,塞巴斯蒂安暂时忘却了彷徨,回应时只是漠然地挑挑一侧眉峰。

“说吧,小子,”兰德尔盘讯起来,“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你当这样粗制滥造的锁链就能困住我?”夏尔连忙回击,试图掩饰自己也摸不着头脑的实情。【刚才在地牢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只是梦吗?我现在莫非还在梦里?】纤小的手指在肋上按得愈发紧了,痛得他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不,相较于梦境,这疼痛未免过于真切了些。“可见你果真是男爵中的耻辱。”

盛怒之下,兰德尔的面容像死人一样苍白,与他迸张的红发恰成鲜明对比。冯·巴雷特忧心忡忡地打量着同伴,料想他定会大发雷霆,红脑袋倒挺争气地咬住了嘴唇强捺怒火。这个手段生效了,他挤出一声干笑,“你也不怎么样嘛,小鬼头---瞧你这一身邋遢。”夏尔的脸色顷刻间阴沉下来,碧蓝瞳仁钢铁一般冷冽。兰德尔重新落座,颤巍巍靠回沙发上。【等不需要留着这小子的那天,我一定要干掉他。】

“还是回到正题,你究竟在我的书房里做什么?”冯·巴雷特发问道,上身略微前倾,锐利的蓝眼睛紧锁夏尔,“显然,更明智的做法应该是赶紧逃跑吧?”

夏尔努力挺直了胸膛,可令人略感懊恼的是,他的身高仍旧连兰德尔的也无法稍稍企及。他执拗地高昂起下颚,湛蓝的眸子淬迸着寒光。此时此刻,他不再只是一个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脏小孩;抖擞起尚存威仪凛然矗立的他,是凡多姆海恩伯爵。【事已至此,说谎也没有用;冯·巴雷特很聪明,他总会猜到我在干什么的。】“我在收集你们弥天阴谋的证据。”

此话一出,兰德尔顿时瞠目结舌;冯·巴雷特微微颔首,仿佛自己的猜测终于得到了验证。塞巴斯蒂安藏起一丝微笑,赞许男孩的勇气---抑或仅仅是鲁莽?

奥尔根廷轻蔑地哼一声,“证据?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可是两手空空呢,人类小鬼。你确信你不是因为迷路才跑到那儿去的?”

湛蓝瞳目向他那边射去的眼刀足以把人碾为齑粉,“为什么我要把这么重要的证据带在身上?我把搜集来的东西藏起来了。”这个谎言经不起推敲,但很有可能会吓得他们乱了阵脚。【我盼着看到你们慌慌张张地把这栋蹩脚的市内住宅搜个遍,叛国的杂种们。】然而,念及塞巴斯蒂安不到一个钟头就有望完成这项任务,他的胜利感又小小地打了个折扣。

撇开吸血鬼---【他真是吸血鬼吗?】---半大少年转而瞪视着金发贵族。被囚禁在幽深地牢里,夏尔有充分时间去思考和揣测他们的计划---不过仍有几个疑点有待澄清。他得出的结论之一,就是这位满脸恹然的金发侯爵,以兰德尔唯其马首是瞻的架势来看,极有可能就是主谋。文森特·冯·巴雷特,这个与他父亲同名的男人。父亲是否怀疑过此人对王室的忠诚?为君主的安危不惜堕入最肮脏的黑道,凡多姆海恩家世代都抱定了这样的觉悟。夏尔曾几度诅咒自己的业障,却一直履行着义务。他,凡多姆海恩家的末代族裔,会把祖辈传承的责任肩负到底。【无论要付出何种牺牲,无论要步入何等深渊。】

冯·巴雷特显然不为一个孩子的凝睇动容,重把目光移至书上,毋庸置疑是在表示,本人还是觉得书更有意思。夏尔低吼一声。【不可以这样打发我!】“为什么?”他正色责问道,

“为什么要背叛女王陛下和你的祖国?”

“这不关你的事。”冯·巴雷特冷冷回道,甚至懒得抬头看夏尔一眼。

“这真的算得上背叛吗?”红脑袋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你说呢,文尼?”

听得自己的诨名,冯·巴雷特微微颦眉,总算扬起了头,却没有对此提出批评。他告诉红发男人,“我想这小孩还是交给你处理,毕竟他是由你负责的。”

“要我把他押回牢房吗?”奥尔根廷问道。兰德尔朝他拧起双眉。

“不要你去。塞巴斯蒂安,你来处置他。别让他再逃出来了。”注意到恶魔眼中忽而剔亮的光芒,兰德尔连忙附加道,“不可以杀他。”

“遵命,主人。”黑衣执事鞠躬从命。瞧着恶魔步步逼近,夏尔由不得后退一步,却一头撞进身后的奥尔根廷怀里。

“留神点,小鬼。”奥尔根廷一把将夏尔推上前去,男孩被搡得踉踉跄跄。吸血鬼朝其他人走去,黑色风衣的边角扫过夏尔的脸颊。与塞巴斯蒂安擦面而过时,他的谄笑正对上恶魔腾腾燃烧的红色眸子。奥尔根廷伸手抓过塞巴斯蒂安的手臂,朝他窃语几句,激得恶魔好不愠怒,两眼通体发光。

他不再是你的了,恶魔。他是我的。

见塞巴斯蒂安摔开奥尔根廷的手朝自己走来,夏尔退得更远了,一时暗自吃惊,为着塞巴斯蒂安一贯沉着伪装的破碎。某种光芒又在他眼里闪灼,饥不可耐的神情,作践他人的遣乐。那双无所怜惜的眼睛,人类在这眼里不过是填饱饥肠的猎物,卑劣低下的族群。那恶毒狠戾的、圆睁着的绛红色眼睛啊。

即便一部分知觉尖叫着要他快跑,即便他若是想夺门逃窜身后并没有人阻挡,夏尔仍抑制不住地怔望着塞巴斯蒂安,他的视野中只剩下那双冷酷无情的瞳目,摄人心魄的幽光就曲折其中。脊背触上木质物,夏尔明白自己已抵达门口。逃呀,脑海中有人催促着,逃命吧!门把手离指尖不过几英寸,他急着挪动手指,它们却纹风不动---他被定住了。紧压门页僵直不能移的片刻里,夏尔眼睁睁地看着塞巴斯蒂安在自己面前停下脚步。

一只覆盖着白手套的手探出来,轻而易举地环裹住夏尔的颈脖。塞巴斯蒂安感觉得到指尖下男孩砰砰直跳的脉搏和加速奔流的血液,他的生命就在自己掌间左突右汆。夏尔瑟缩一下---塞巴斯蒂安把拇指滑到男孩的颌骨下,勾起他的下巴。恶魔垂首注目猎物,脸上掠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哦,天哪,”他的嗓音里,病态悦趣暗流攒动,“你吓坏了?”

夏尔确实吓坏了。他比当年在那烛光照耀下的昏暗房间里、血肉横陈的修罗场中央初遇恶魔时更害怕。那一回,夏尔畏惧恶魔,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他还不知道恶魔的厉害。【而且,死也比呆在那个生不如死的地方强。】

可是这一次...这一次,他担心塞巴斯蒂安真会违抗兰德尔的命令,拗断他的脖子。【他已经背叛过我们的契约了,再背叛一次有什么好顾忌的?】两年前他就接受了事实,自己将在达成目的之时丧失灵魂,但他有权自定死期。他的灵魂不会毁于恶魔的一时兴起!【临死前,我决不允许他奚落我!】

“我不怕!”夏尔厉声反驳道,眼里的忿怒与惶恐衍变为了厌恶,“我一定会阻止你们!你们这些叛徒!”

面临这一指控,塞巴斯蒂安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愧怍重在体内灼烫起来,他咬牙与罪恶感抗争着。夏尔不甘示弱地瞪着恶魔,不过他确信,自己命将休矣。【不!我不要在这里死去,如此窝囊地死在他手上!】

“哈!你有什么法子阻止我们?”长沙发上的兰德尔嘲讽道。与此同时,奥尔根廷忙着递上冯·巴雷特的书。“这儿没人会帮你的,小子,你什么也没有了。”

短促的嗤声逸出夏尔唇边。“放开我!”他命令道,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拽开塞巴斯蒂安的胳膊。恶魔一把将他掼回门上,他痛得叫出了声,揪住漆黑衣袖的手也松懈下来。

塞巴斯蒂安俯首凝视着他,情不自禁地想朝那双凌蹈众生的蓝钻色眼眸微笑。敢于睥睨恶魔的意志...不曾坍塌。早在经年以前,这意志便赢得了恶魔的钦慕。

【“你可一定要保护好夏尔,明白了吗?”】

就是这样一位娇小的主人...却经历了远与年龄不符的千锤百炼。

【“你至始至终把夏尔大人照顾得很好,我对此完全放心。”】

他厌倦了心怀愧疚,烦腻了曲折衷肠。是时候了---尽管这说法实在叫人啼笑皆非---决定他的忠诚究竟委于何人。

【“塞巴斯蒂安,你来处置他。”】

有一件事,兰德尔想必忘得一干二净:遂自己心意曲解命令可是恶魔的拿手好戏。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主人。】

意识到塞巴斯蒂安松开了自己,彻底把手甩到了一边,夏尔吃惊地瞪圆了眼。他一面剧烈咳嗽,肺脏疯狂攫取着被拒之门外的空气,困惑一面盘踞上心头;捕捉到恶魔脸上淡淡的笑意,他的迷惘更加高涨了。这笑容有些不对劲,不过夏尔也没工夫研究是哪里不对劲了。

他起初的诧怪和接下来胸中澎湃的震惊相比简直不足挂齿---塞巴斯蒂安退后一步,单膝跪下,一手置于心脏上方。

“少爷,近来多有谮越,还请您宽恕。”

死一般的沉寂。听闻此话后男孩脸上走马灯似的表情变化,垂下眸子的塞巴斯蒂安只能凭想象描摹了。末了,被惊异搅和得一头糨糊的夏尔才弱弱地挤出一声, “什么?”

“你在玩什么名堂,塞巴斯蒂安?”兰德尔慌张得破音的叫喊从身后传来。

“不许戏弄我,你这个叛徒。”夏尔的呵责有些底气不足了,“不许对我说谎!”【拜托了,这肯定是玩笑话吧,难道他真是在请求我...】

“我不是在说谎,少爷。经由再三考虑,我确信自己之前的行为是错误的。若是您愿称我为叛徒,少爷...”塞巴斯蒂安踌躇着,喉结滚动一下,“我或许是罪有应得。”

火上眉稍,夏尔离开自己倚靠着寻求支撑的门扇,踏上前来,屋里的外人被他完全抛诸脑后了,“你是个叛徒!竟然还敢向我说对不起?”

“少爷---”

夏尔不想听什么借口,他害怕几句过后,自己的决心就要瓦解了。【这不是真的。】自做下那古怪的梦后便时刻困扰他的声音愈加振聋发聩。他能原谅塞巴斯蒂安吗?【不!我不会宽恕。他是恶魔;恶魔从不说“对不起”。这是个圈套。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呢?】“为什么?”

塞巴斯蒂安抬头望向夏尔,探询着的红色眼瞳混杂进一丝狼狈,“为什么?”他复述着。【因为我的失误导致了契约被篡夺。】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伯爵思索着,又紧蹙眉锋。【不...我不要相信他的话。为什么我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为什么他要相信我?】塞巴斯蒂安忖度道,【依究常理,他是不该相信我。假如我是人类,我会相信一只恶魔的道歉么?】他认真琢磨片刻。塞巴斯蒂安从未理解透彻过人类的思维方式,也没有试过将心比心---【谁会和低等生物将心比心?】---可是既然连他都不会相信自己的同胞,他很怀疑人类会不会信。

该如何描述,如何解释,他彻悟之前徘徊过的交集百感,那千思万绪、心象魔障与上下求索?那些人是不会坐等他剖白心迹的。

像往常一样,飞闪而过的一秒内他便已拿定主意。在夏尔的诘问和他的回答间,犹豫的停顿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请告诉我,少爷,难道抓住问题的核心不比拘泥于繁文缛节重要得多吗?”

“在某些情形下是的...”夏尔缓缓启唇答道。【他说这话是想表达什么?】那双酒红的眼睛不含一丝惺惺假意,摒弃所有闪烁过的揶揄,放下全副屈尊低就的姿态。塞巴斯蒂安的面容间写满肃穆,虽然他仿佛有些...犹疑。举棋不定。【塞巴斯蒂安有过举棋不定的时候吗?】

“现如今没有时间通盘解释,但是简明而言...我犯下了一个错误。我的契约是与您签订的,少爷。我们的契约依旧合乎情理。您是否持有它的实物凭证,这都无关紧要。您就是我想服侍的人。”

陷入深思。

“兰德尔---”冯·巴雷特语气中弥漫着警告意味。塞巴斯蒂安把他们尽数无视;他眼中只有夏尔一人。

“我怎么就知道你不会再背弃我一次?”夏尔厉声责问,“回答我,塞巴斯蒂安!恶魔没有忠诚可言,你们信仰的只有美学。要是你再背叛我,谁能阻止你?”

“现在我对局势的认知更加清晰了。至于旁的指控,我无话可说。诚然,我不知忠心为何物,但我不会再背叛我们的契约。在这一点上,您必须信任我。”他扬起一只手阻断夏尔的驳议,“时间紧迫,少爷,我就直奔重点了。”

“是您召唤了我,这一事实永远不会更改。然而,如果这是您的愿望,您仍保有重审契约的余地。虽然这样有悖于传统与我们的美学,我依旧以为,唯有给予您一个摆脱我的机会,才称得上所谓‘公平’。重新缔结契约还是主动放弃契约,请选择。”

夏尔的眼睛在惊愕和狂怒的双重刺激下瞪得硕大。【他,怎么敢,说这种话?】难道塞巴斯蒂安觉得这样轻描淡写的几句后他就能回来了?没有解释,没有辩白,没有致歉...假如真有诚意,这该死的恶魔应当双膝下跪才是!【我不会原谅他的!我不会让他回来!不会接受身为叛徒的他!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他!他背叛了我,而我一定会令他为侮辱我付出代价!】恶魔恳求他的信任?【信任?】

“我怎么还能再信任你啊?”他的轻声喃喃即便在塞巴斯蒂安听来也是微若游丝。夏尔恨着恶魔,藐视那双凝视自己的血色眼睛,当怒火在纤幼男孩每一寸血管中沸腾,他却能淡定持重地等待着答案。他憎恨他,轻蔑他,急欲伤害他,让他经受自己经受过的煎熬...即便如此...他同样想念着塞巴斯蒂安。他渴望恶魔伫立旁侧的身影,令人心石落定;坚若磐石的守护,誓言至死不移;还有,兴许是他一厢情愿吧,恶魔会陪在他身边,即便暗夜降临,即便噩梦巡荡。

“兰德尔!”冯·巴雷特的嗓门近乎吼叫,将被形势陡转惊得呆若木鸡的兰德尔拉回现实。他急忙把刘海刷至耳后,展露出窃得的眼睛,那枚约束恶魔行动的契约印。

此举无疑宣告了自己的死刑,可为了他们共谋的大业,兰德尔决不能任男孩夺回契约。【这怎么可能呢?掌控契约的明明是我,不是那小子!】“塞巴斯蒂安!别给我犯傻了!这是命令!杀了他!”

杀了他。

不过是三个字,不过是那枚炽烈燃烧的五芒星,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须臾,但这已足以令夏尔勃然醒悟,又一次,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背水一战。

【我需要他。】

闪现的念头击得夏尔身子微微一晃,天蓝色的眼前什么也瞧不见了,不论是房间的摆设,贵族们的惊呼失措,抑或是塞巴斯蒂安伸来搀扶他的手。

他需要塞巴斯蒂安。成为他的力量,他的陪伴,他的校准;重中之重的是,成为他的执事...一路拖曳着他不被跋涉过的黑暗吞噬。

重新缔结契约。

主动放弃契约。

正如初回相遇时自己在契约和死亡间别无他选,这一次的形势已然替他作出了抉择。

再次缔结契约,他的灵魂就会再度沦为猎物。

然而,若是主动放弃契约,再不被任一方束缚的塞巴斯蒂安定会扬长而去,丢下夏尔一人,寄望于三名叛贼能大发慈悲。或者恶魔会留下来,喰食他们所有人的灵魂?不管是哪一种可能,要是塞巴斯蒂安现在消失,夏尔逃生的希望便会化为泡影,他再也无法达成自己的目标。王的性命挟持在骑士手中,夏尔无论如何着棋,都注定走向将死的结局。

“我曾经堕入绝望的深渊,沉沦于炼狱般的困境...即便如此,尚存有一线生机,提供我以爬出绝境的选择。我下定决心绝不放弃,抓住那根救命的蛛丝。我们人类就是这般坚强。不过嘛...抓还是不抓就全看本人了。”

许久许久以前,他对索玛说过的话语---兴许只是感觉上很久罢了---在夏尔脑海中回响,一阵挫败让他不由得握紧拳头。抓住夏尔身陷黑暗的当口,再度悬晃着那一丝得救的希望,引诱他去抓取,恶魔瞄准的时机真是再好不过了。这该死的恶魔!夏尔打心底里咆哮着,被迫束手就擒的忿怒与对恶魔运筹帷幄的赞赏厮扭成一团;另外,尽管他不愿承认,一缕如释重负般的喘息,确乎在他胸腔深处游移。

“塞巴斯蒂安。”他低低唤道,想到自己将要出口的话,难以置信的疑云就在心头翻腾。塞巴斯蒂安举目凝望着他,猫样的眸子里氤氲着稀薄的情愫,夏尔敢发誓,那绝对是忐忑。【这不可能。他干嘛还要忐忑呢?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是赢家。】

他作出的抉择,斟酌的心绪,电光火石间即一掠而过,几乎赶上了恶魔的水准。兰德尔的指示余音未落,夏尔同样三个字的命令便脱口而出;他的命运,就此一锤定音。

“我缔约。”

笼罩塞巴斯蒂安面容的阴翳一扫而空,血红瞳目中闪射的晖朗光芒甚至可以媲美冉冉升起的新星;无比璀璨的笑容,此刻在他的唇上肆意绽放。

"Yes, my l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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