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那位执事,侦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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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心之所向不复如常,汝何以得知?

如更弦之举瞒天过海,汝何以明辨?

恰逢难之时顿然醒悟,汝何去何从?

塞巴斯蒂安叹息一声,轻抖缰绳催马快行。马车沿街辚辚驶去,随路面起伏上下颠簸。驾车的恶魔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思绪仍牵制在那天早晨的风波当中。

说句不怕被斥作后见之明的话---他早该猜到这是个梦的。想让三人组尽尽职分就是一种奢望。恶魔的梦总影射着他最为深切的祈愿.直至现在他才醒悟,自己有多渴望费尼安料理花园时别把花弄死;梅琳洗床单时别淹了洗衣房;以及,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巴鲁特能做道菜,别把好端端的食材烧成焦炭。

但这显然不可能。刚刚把一天的任务分配给其他仆人,一阵鸡飞狗跳就把他硬生生拉回了现实,直截了当地证明了梦境的荒诞不经。【我很讶异,少爷怎么还有余钱更换我们打得粉碎的餐具和毁得彻彻底底的厨具---这已经是本周报销的第五座烤箱了!】

到她守候的花园进行每日拜访便成了他片刻安宁的源泉---她,那只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猫咪。

“要是回归日常时能带上你就好了。”他喃喃道,挠挠正埋头大吃的猫咪的耳朵,“把如此可爱的小家伙丢在这种地方,着实令人不快。”

猫咪停止进餐,喵呜了一声,猫脸在他手上蹭了蹭,胡须把他搔痒了。恶魔流露出一抹人类鲜能目睹的情真意切的笑意。“好吧,预计我还会在这儿呆很长一段时间,可以常来,所以现在没关系的。我注意到你最近丰满了许多,希望没把你喂过了头。”

“塞巴斯蒂安先生!!!”一声惨叫打破了平静。懊恼地叹了口气,执事最后拍了拍猫咪。

“明天见。”话音刚落,趁混乱还未殃及自己的小天地,他心急火燎地闪回屋。才跨进门,费尼安就鬼哭狼嚎地跳骑在了他身上。塞巴斯蒂安依旧想不出,不过片刻功夫,这小子究竟是如何将整个低洼处的花园化为一片汪洋大海的。由于这帮家伙的无能,他好几回干劲十足地盘算着要送他们上天堂;然而,唯一一次向少爷提出这个想法,就被当场喝止了,理由是“血会污了地毯”。

塞巴斯蒂安仍在揣测主人是不是认真的。


向身后瞟了一眼,另一声叹息又逸出唇边,仿佛他确乎看见了马车里正襟危坐着陷入沉思的主人。自从早上发生那场争执,两人间一直弥漫着火药味。打宣布此次前往伦敦的突发行程起,纠缠于前所未有的愠怒中的夏尔几乎一字未吐。执事则绞劲脑汁回避被下达的那道命令,并为命令的绝对性耿耿于怀。主人肯定不是在较真吧?他的嘴角阴喑地垂下了。


敲响夏尔书房门时他仍在郁闷当中。“少爷?我能进来吗?”

没有应答。他鼓足精神推开门。恶魔只能看见夏尔头顶灰发的发梢在一大摞文件上方左右摇曳着。他移步上前,直到自己可以从书桌另一端俯视主人为止。“少爷?”

“什么事?”夏尔头也不抬,气冲冲地嘟囔了一句。

无需赘言,心境不佳的不止恶魔一个。“早茶时间到了,但如果您愿意让我晚些上茶...”

钢笔气势汹汹的刮蹭声停住了,夏尔抬起头。“不碍事。端上来。”

倒茶时执事的红眸一直窥视着夏尔的表情。男孩满脸疲倦,但他眼中的锐利锋芒和高耸的肩膀仍在警告执事,主人肝火正旺,忿怒不过是被强抑着罢了。“不曾想您这般日理万机,少爷。”他狡黠地露齿一笑,打量着包围他们的文件。

夏尔闷哼一声,呷一口茶。“近期的麻烦事一件接一件,好不恼人,工作都快堆成山了。”

“麻烦?”塞巴斯蒂安询问道,夏尔则着手把一沓文件挪开,好腾出地方放奶油甜点。男孩叹了口气。

“最近一起麻烦,是某个不称职的大笨蛋忘了自己把大锅鸡汤喂到谁肚子里去了。偷着自己喝未免也太傻了些。丢这样的东西难道算不上怪事么?”夏尔的戾气一时挣脱了束缚,反问便以低吼结束了,“我是想马马虎虎一下算了,然而还有二十件诸如此类的事冒出来。如果今天再出什么岔子,我真的要发飙了。”

“这不是全部原因,不是么?”手套覆盖的指尖端起男孩的下颌,血红的眼睛端详着他,“您看上去累了。”

“最近没睡好,仅此而已。”塞巴斯蒂安一声不吭,但夏尔看得出他正等待着进一步的解释,“......我做噩梦了。”

“啊。”恶魔停顿片刻,“您介意跟我讲讲么?”

“我好得很,”恶魔正要开口,只见男孩眼色一凛。待塞巴斯蒂安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已经被扇开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塞巴斯蒂安毫不吃惊,弯身一躬敛回波澜不惊的面容。“当然,少爷,我失礼了。”

沉默悄然蔓延,只有墙角挂钟的滴答声打破房中的死寂。

“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对吧,塞巴斯蒂安?”夏尔声音微柔,近乎脆弱。血色的眼中闪现一丝惊异,不过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什么。”

一缕难以察觉的微笑挑起了恶魔的唇角,他躬身行礼。“正如我所说过的那样,不论您所向何方,我必紧紧相随,即便是地狱深处也将陪伴您左右,无所畏惧。”

夏尔微微颔首,注视着那个颀长的身影重新站直。“如若没有其他吩咐,我最好去巡视一下没什么东西遭殃。”执事转身欲走,又停住了脚步,“啊,我真是粗心。这是不久前送来的。”

瞥见盖有皇家印章的信件,男孩的嘴角垮了下来。“在这种时候...”他从塞巴斯蒂安手中接过信,揭开封蜡,“真不想再有新工作了。”小声嘀咕着,男孩迅速浏览起信来,双眉渐渐下沉。

有什么擦过塞巴斯蒂安的腿边。他吃了一惊,向下望去,发现那只黑猫正心安理得地盘踞在自己脚上,喉咙里呜呜直响。“你怎么进来的?”恶魔低声道,俯身抱起猫。猫又一次舒活筋骨,安然地蜷缩在他的臂弯里,任他抚摸自己油黑的皮毛。【她不止是胖了,更是重了呢。】他出神地想着,不由得垂下眼帘。

“...备好马车...你在听我说话么,塞巴斯蒂安?”年轻伯爵愤愤地提高嗓门,打断了恶魔的浮想联翩。

“很抱歉,我...”

“这东西是怎么进来的?你知道我...”夏尔打了个大喷嚏,“...对猫过敏的!”

“我不知道。也许她一直跟着我。”不愿放下猫,塞巴斯蒂安退后一步拉开她与主人的距离。

“哼。”夏尔默默诅咒着,伸手去够那碟甜点,却撞得一堆文件摇摇欲坠。文件纷纷向一侧滑落,雪崩般朝地面倾倒。夏尔一把捞去,恰好在它们彻底滑下桌面前拢成一摞。

在房间内其他两只生物的监控下,猫咪终于找到了夺取自己一直虎视眈眈的奶油水果蛋白饼的良机。一眨眼的工夫,她已从塞巴斯蒂安的怀里跳到了桌上,打算抢到一口就跑。她的计划本该告捷的------假如没有落脚在一堆摇摇晃晃的文件上的话。纸张开始从掌下滑走,迫使猫撑开四爪立住身形。意识到依旧站不稳,她跃到另一堆文件上维持平衡,蹬得原先那堆在空中飘飘忽忽。

“啊!”夏尔试图在猫闯下更大祸前抓住她,“塞巴斯蒂安,文件!”

塞巴斯蒂安成功挽回一摞,但是其他文件已在猫躲避夏尔时的腾挪中漫天飞舞起来。瓷器哐地一下打破了,撕碎的纸片雪花似的飘得满房间都是。猫尖叫一声,从夏尔的魔爪下溜过,趁恶魔正忙着捕获剩余的文件,一道烟蹿上他的手臂,扒紧他的肩膀,再回头越过他的肩,一双绿眼睛无辜地望向夏尔。

执事估计了一下损失。纸张散乱在桌上和地上,扯得稀烂,还被杯子破碎后横流一桌的茶水染上了污渍。夏尔喜欢靠着的扶手椅在他第一次扑向猫时就翻了,惨兮兮地倒在紧握拳头立于一片狼藉中的主人身后。

“少爷?”塞巴斯蒂安小心翼翼地问候一声,“您还好吗?”

“...丢,了,她。”回答近乎咆哮。

“但是...”

“没什么但是!那猫刚把我今天完成的工作全糟蹋了!丢了她!再也别让她回来!现在就去!”

猫咪躲在塞巴斯蒂安后面瑟瑟发抖,纤长的毛弄痒了他的脖子。“明白了,我会把她领回外面去...”

“我再也不想看见她!”夏尔咬牙切齿地怒吼,“不想在这房里,不想在这花园里,哪儿也不想!”

“您小题大作了,少爷...”

“塞巴斯蒂安,我对猫过敏,但这只猫惹事之前,我是对她视而不见的吧!但现在她找着路进屋了,很可能还会隔三差五地溜进来。”

“怎么会...”

“因为有你宠着她。另外,这样可能更方便她在接下来的冬天照看小猫崽。”夏尔环视一地烂摊子,晕头转向不知从何救起。

“...小猫?”

夏尔转过身,发现塞巴斯蒂安正迷惑不解地皱着眉。他没意识到?“塞巴斯蒂安,你朋友怀孕了,这就是为什么她那么肥。”看到恶魔眼睛喜悦得一亮,夏尔打心底里呻吟起来,“我才不要更多的猫!”

塞巴斯蒂安朝主人微微颦额,“不管她犯下什么错,您怎能将一位怀孕的母亲驱出家门呢?少爷处置应更为慎重才好。”

“看在老天份上,那是只猫!我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而且我就要这么办!”夏尔看见执事的眉毛绞得更紧了,挪开目光,“这是命令!把那只该死的猫丢掉!”

“但是...”

“你想违背我们间的契约么?这是命令!”夏尔混合紫色的眼中,契约印辉射出夺目的光芒;蓝目中要求立刻服从的愤懑,与其间的专横同等不可拂逆。主仆两人挑战般地对视着,色彩糅杂的眼睛直与红眸相接。

最终还是恶魔弯身致意,不情愿地开口,“请原谅,我并无冒犯之意。我现在就去执行您的命令,再回来收拾残局。”

“没这个必要。我自己看看还能补救些什么。另外,你...”夏尔审视一下桌面,拣出一封幸免于难的信。“我们即刻前往伦敦。去做好必要的安排。”

“遵命。”塞巴斯蒂安鞠躬退下,把夏尔丢在一整天工作的杂碎中。


塞巴斯蒂安摇摇头,辕马的蹡蹡蹄哒使他收回心思。寄望于主人改变心意绝对是徒劳的,他是如此固执以至于不可能收回成命。【幸运的是他并没有下令立刻执行...还有时间找到缓急之计。】通常他会即刻遵令行事;但这次,他实在不愿在祸乱频发的凡多姆海恩府中丢失仅存的一片乐园。

血红的眼睛观察着头顶的天空。【至少现在还没下雨。但愿我们能在市内住宅安静休息。过度劳累约是少爷坏脾气的主要根源。】塞巴斯蒂安凝眉思索。【但我确实十分在意那些噩梦。梦境或许与他阿姨的死有关;关于其他事呢,倒也不是不可能。】

不论从何种层面考虑,这一天都不可能更糟糕了。


他甚至把那两人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终于抵达凡多姆海恩在伦敦市内的宅邸时,已近晚餐时间。夏尔对恶魔依旧一语不发,无言地跟着他走向大门,在塞巴斯蒂安禀告“您辛苦了,晚餐不久就备好”时只是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琢磨着主人的劣脾气还会持续多久,塞巴斯蒂安为夏尔拉开门,接过大衣和礼帽,少年则大步跨进屋。忽然,他顿住了。

“塞巴斯蒂安...”夏尔缓缓问道,“为什么灯都是亮的?应该没有人...”

“夏尔~~~~”

塞巴斯蒂安一头雾水地盯着一个高个子从楼梯上一跃而下,扑了夏尔个满怀,几乎把男孩撞得四脚朝天。对于渴求安宁的人来说,这真是够了...

另一颗脑袋从楼梯栏杆后探出来俯瞰着他们,“夏尔大人!您来了!”一脸灿烂的阿格尼怀着没头没脑的热诚向下方所有人招手致意。【啊...那么另一人定是索玛王子。】

“索玛!放开我!”夏尔抗议道,竭尽全力想甩开印度少年,“你们怎么在这儿?”

索玛王子,孟加拉国王位第二十六顺次继承人,终于停止对夏尔的窒息性搂抱,双手叉腰,“我们怎么在这儿?你把管理伦敦住宅的重要任务交给了我们!别跟我说你忘了?”

透过夏尔扭曲的面部表情,塞巴斯蒂安敢肯定男孩早就不记得了。“没错,我确实交代过,不是吗?”他嘟囔着,一只手揉揉太阳穴,脸上表情分明在说“我是脑袋搭错了哪根筋才会干出这事来”,“你们干得不赖嘛。”塞巴斯蒂安觉得主人说的不错。至少这里不必为打碎东西担惊受怕。

“阿格尼!做晚饭!我来带夏尔参观参观房子!”索玛自顾自地宣布,不待阿格尼一声 “明白”出口,便扯着夏尔的胳膊把他拖走了。灰发男孩一路挣扎。

“我不需要参观自家房子!”

吵嚷声逐渐远去后,阿格尼从楼梯上下来,“欢迎回来,塞巴斯蒂安先生!我一直期盼着再见到你和夏尔大人。当然,索玛王子也是如此。”

“是啊,我猜也是。”塞巴斯蒂安嘴上支应着,眼睛却瞟向主人被拖走的方向。

“如果你同意,由我来做晚餐的准备。你好像累了。”阿格尼满脸关切地提议。有那么一瞬塞巴斯蒂安惊讶得卸下了防备。他?累了?这或许也是他第一次接到给予自己的关怀。

他过了一小会儿方回过神来。“我很好。我不介意帮忙准备晚膳,但得先把我们携带的行李拿进来。”

“夏尔大人还好吗?”

塞巴斯蒂安再度望向楼上。【唯一比索玛王子更能惹毛少爷的人就是伊丽莎白小姐了。我倒是能帮他解脱出来...可我才不想去救他。】他向执事同僚报以微笑,“久别之后,索玛王子定会在与少爷的促膝长谈中找到无穷乐趣,我对此深信不疑。”

阿格尼点点头。“夏尔大人似乎也累了。最近还顺利么?”

“不过是略微操劳过度而已。少爷无疑是想来这里散散心的。”

印度人似乎对此深信不疑,不再发问,而是径直走入厨房,留塞巴斯蒂安站在入口大厅内。塞巴斯蒂安环顾四下,叹了口气才向外走去。之前还是天阴欲雨,而今细雨已然落下,濡湿了他的外套,让鬓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我们为什么要来伦敦?】他猜度着,红眸漫无目的地凝望着马车的方向。【通常我至少会了解一些内情,尤其当我们收到的是女王的委托时。难道少爷不再信任我了?】诚然,很难指出男孩凭什么要对他报有信任。一方面,塞巴斯蒂安是一只全无忠诚可言的恶魔;另一方面,他对男孩俯首听命仅仰仗两人间的契约。

【我当真表现出了明显的倦意吗?】他忖度着,仰起头任雨水流淌过脸颊。正如猫一样,他不怎么喜欢下雨,只是他顿生一念,或许雨水能冲刷掉满心的疲倦和忿闷。【愚蠢的人类才配有这个念头吧。】红色的双目瞪大了,闪灼着隐隐辉光。

“呵。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他始终克制着没向夏尔发问,等着男孩用罢晚餐,洗浴完毕。终于,夏尔回到房间,重重倒进床里,仰视着天花板。

“下次交代他们工作,一定要确保甩开他们,离我远远的。”执事进屋时就听到他喃喃着。恶魔乐了。

“这是命令吗?”

“没错...不。”夏尔叹息一声,撑起头望向门边的执事,“当我没说。”

“您还头痛吗?我可以去取些热牛奶来...”

“没事。不过,我倒是觉得今晚该早点就寝了。”夏尔滑下床伸出双臂。塞巴斯蒂安服从了这一无声的指示,十指灵巧地解开夏尔穿着的晚礼服衬衣扣子。恶魔着手扣紧睡衣时,主人才打破了沉默,“你想问我什么?”

塞巴斯蒂安迟疑片刻,举头迎上夏尔明亮的眸子,“您为何会这样想?”

“你整晚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别回避我的问题。”夏尔厉色责问。

执事扣好扣子,帮夏尔褪下长裤。“下一步我们究竟要做什么?届时若是需要我的协助,让我事先获知显然会更有效?”

纤细的指头缠绕在塞巴斯蒂安的下巴上将之抬起,迫使他再次与灰发男孩对视。夏尔俯视着他,冰冷的蓝瞳射出道道寒光,洞穿了恶魔不带丝毫感情的红色双目。“你觉得自己有权知道吗?棋子按主人的指示行动就好。”一丝残酷的笑意挑起了他的嘴角。

塞巴斯蒂安扬扬眉,抿出一度被夏尔称作“虚情假意”的微笑。他边伸手至夏尔脑后解开眼罩边继续说着,“啊,但连狗多少也知道自己在捕猎什么。”眼罩落了下来,夏尔眼里浅紫色的契约印闪耀在昏暗的房间中。那是他在男孩身上刻下的烙印。正如塞巴斯蒂安是夏尔的所有物一样,夏尔也属于他。恶魔的笑容更粲然了,“难道不是么,少爷?”

凡多姆海恩家的男孩第一个撤回了目光。这双红色眼眸中蕴涵着令人不安的因子,那抹混沌的赭红光泽总提醒夏尔,这与他朝夕共处的家伙不是人类。有时他感觉塞巴斯蒂安也意识到了这点,并以此为乐---这是一场主仆间彼此试图扰乱对方阵脚的恶趣味游戏。

夏尔没有作答,翻了个身,指尖按压在右眼上,不再理会单膝跪地的塞巴斯蒂安。当男孩回身朝他丢来什么东西时,执事吃了一惊。他轻而易举地单手接住,困惑地打量着手中之物。那是一份今早的报纸,由于报童来晚了,塞巴斯蒂安并未读过。夏尔大概已在来伦敦的路上看完了。

“你看吧。”

向主人耸起一侧眉---【你亲自告诉我就有那么麻烦么?】--塞巴斯蒂安打开报纸瞟了一眼标题,“又有连环杀人案?”

夏尔点点头,“不过这次与剖胸手杰克一案有所不同。”

“不同?”【少爷此话必有缘由。】鲜红的眼睛快速浏览一遍页面,了解清楚主要信息,“这是...”

“截至目前为止,被发现的受害者均倒毙在伦敦街头。除全身血液被抽干外,尸体毫发无伤。”夏尔极力压抑住厌恶的寒战,“不会又是那帮家伙中的一个吧?”

某位红发死神恼人的形象从塞巴斯蒂安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嫌弃得扭歪了脸,“我怀疑不是。这不像他们的风格。”

“我看明天我们还得去见见那家伙...”夏尔长叹一声,爬进被子里,“拿本书给我读。”

“今晚不是打算早些就寝的吗?您最近一直满面倦容,连阿格尼都注意到了。当然,除非您身体抱恙...”塞巴斯蒂安沉思着把一只手伸向夏尔的额头。夏尔朝后一躲,毫不客气地把手推开了。“少爷?”

“你让我想起了---没什么。我只是...睡不着而已。”纤弱的男孩周身飘溢着怒意,双臂交叉起来。

“啊。是因为噩梦么?”看见塞巴斯蒂安笑了,夏尔把眼睛移向别处。摩挲着眼皮的指尖遮住了男孩的右眼。“如果您愿意,少爷,即便是梦魇打扰您的安眠,我也能助您一臂之力。”

“你就是个噩梦。”夏尔咕哝道,“这种事我不需要你帮忙。”

“好吧。”塞巴斯蒂安直起身,“晚安,少爷。”

手持烛台的执事已近门边时,某人忽然叫出声来,“等等!”

塞巴斯蒂安旋过身。夏尔敢发誓自己看到那血色的眼瞳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光芒,“您想让我留下来么?”

【我在做什么?】夏尔忿忿地嘀咕。【我干嘛要叫他回来?我没撒谎,他就是我的噩梦之一---他会对我冷眼旁观,或是转身离去永不复还。我不信任他,我绝不能信任他,不管我们之间牵系着怎样的契约。】“不!”

“明白了。不过,少爷,总生闷气可不是凡多姆海恩当家应有的作风。”光与影在恶魔上扬的唇角翩迁着。

“我才没有生闷气!”夏尔立马发火了。

“如您所言。”塞巴斯蒂安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又鞠一躬,“祝您做个好梦,少爷。”他飘然出门,轻柔的关门声把夏尔的怒吼彻底噎在了嗓子眼里。


到达目的地时已是晨午时分。夏尔成功说服索玛不要跟着他们(“不好意思,这是凡多姆海恩的私家事务。”),再前往最新犯罪现场,采纳苏格兰场关于谋杀案所能提供给他们的线索(“我倒是觉得报纸对我们更有价值。”),颇令兰德尔厅长不悦了一阵。

主仆两人胶着依旧,尽管两人说话方式与平时并无二样。塞巴斯蒂安觉着自己前夜不该那般刺痛年轻伯爵,但这内疚是转瞬即逝的。毕竟恶魔的良心从不会背负上愧怍之情---如果真有人相信他有良心的话。

当然,夏尔是生塞巴斯蒂安的气,可此刻令他魂不守舍的还是昨夜惊醒他的噩梦。【身陷囹圄,绝望无助,凄惶悱恻。】右眼一阵刺痛,他的一只手压在眼罩上。主人的动作引起了塞巴斯蒂安的注意,可恶魔决心不发一言。

“我们越快解决越好。”末了,伯爵叹了口气,示意塞巴斯蒂安开门。门吱嘎作响着,阴森森地开了---当然,怎会不阴森呢---露出了一间摆满棺材的黑黢黢的屋子。夏尔大踏步径直进屋,四下寻觅在此当班的人。

“小生就猜早晚总要见到你的。”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欢迎光临,伯爵。”

两位闯入者的眼睛适应周遭的昏暗后(不过夏尔再次有理由怀疑,塞巴斯蒂安本就可以在黑暗中看得一清二楚),那个以其职业广为人知的家伙,葬仪屋,逐渐显露出了身形。要想描述这个人,夏尔能想到的最礼貌的用词就是“捉摸不透”,尽管介于葬仪屋总是一袭黑袍、且时不时用骷髅垒金字塔,“行事古怪”、“性情乖僻”和“令人发指”也同样适用。

放下手中的宝贝骷髅,葬仪屋向夏尔侧身,把男孩挤着了。当他笑嘻嘻地俯身向前时,夏尔强忍住后退的欲望。“我猜你是来问小生客人的情况的吧?”

夏尔皱起眉,他不喜欢别人贴他那么近。“没错,关于此事你能告诉我什么---”一只蓄着长指甲的手举起示意他打住,狡猾的笑意洋溢在银发男人的脸上。

“不,不,伯爵,没那么简单。你是知道价的呀~”葬仪屋撤回一步,窃笑着交叉起十指,“让小生最最开怀地笑一回吧。”

夏尔嗤了一声,定定地看向身边的黑发执事,“塞巴斯蒂安,你来解决。”

恶魔回望他片刻。“遵命。”答话既出,他抻平手套,暗自叹息。【我倒宁愿不那么做...】

“啊呀,又是什么都交给执事干吗?你确实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小孩子呢,难道不是吗,伯爵?好吧,小生再附加一个条件:得由你来逗笑我,而不是你的高个子朋友。”他咧嘴笑得更开心了,“你办得到吗?”

夏尔握着手杖的手攥紧了。【他以为自己在捉弄的是谁呢?我才不只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孩子!】捕捉到塞巴斯蒂安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的愤怒沸腾得更厉害了,原本就抑郁的心境顷刻间澎湃起了午夜的暴风骤雨。其实那丝笑意须臾间便消失不见了,甚至夏尔的眼睛刚刚触及那双红瞳,恶魔就摆回了冰封的扑克脸,但它激发的涛涛不绝的狂躁怒气还是不容抗争地把他裹挟走了。

“所以说,怎么样呢,伯爵?你能逗小生一笑么?”如果望向葬仪屋的眼睛,诸位一定会发觉其中闪烁着恶作剧的神色。夏尔正好看到了,而那戏谑的腔调只会给他的暴怒火上浇油。

“我今天可没工夫陪你们玩幼稚的把戏!”男孩大发雷霆,两掌重重拍在柜台上,把一个骷髅震得从骷髅堆上滚了下来,“我想越快了结此案越好,告诉我我要的消息就得了!至于你提出的另一个谬论,我压根不是什么一事无成的小孩。如果我要塞巴斯蒂安去解决,那只是因为他是我的东西,得按我的命令来!”语罢,夏尔已声嘶力竭,累得双颊微微泛红。【如果陪他玩,我就死定了!】

倏忽间,葬仪屋安静下来,默默地打量着他。即便是塞巴斯蒂安也被他不同寻常的激烈言辞惊得后退了一步。夏尔不禁面露郝色,自己居然这般失态。

突然,耳边响起了咯咯笑声。男孩讶异地回过身来时,傻笑已彻底转为了刺耳狂笑。葬仪屋笑得双肩乱颤。夏尔和塞巴斯蒂安两人以同样的表情望向他---【这人疯了吗?】---直到葬仪屋笑劲减缓,撩起宽大的袖口擦拭眼泪。

“啊,这个笑话好。”他咕咕囔囔地自言自语,“伯爵大耍性子时真是可爱。你想知道什么,可以尽管问了。”

塞巴斯蒂安趁夏尔略转开身的工夫,压抑住又一次发笑的冲动,嘴角抽动着。【刚刚他说什么来着...是我听错了吧...是吗?】夏尔一脸痛苦。执事顿生恻隐之心,替他开口了,“我们此次拜访专为伦敦近期发生的谋杀案而来,想向您了解一些受害者的情况。”

“啊,没问题。”葬仪屋俯身拾起夏尔刚刚震落的骷髅,“这次帮客人们打扮漂亮可比上次容易多了。”

【他指的是剖胸手杰克一案的受害者。】夏尔暗想。“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他们还是完好的。”葬仪屋把骷髅举至与双眼齐平的位置,好像要与骷髅谈心似的,“没有明显外伤,从外观看并无任何挣扎的痕迹...事实上,尸体近乎毫发无伤。除了...”

“除了一滴血也不剩。”夏尔作结道。

“没有挣扎的迹象说明凶手身手极快,抢在受害者反应过来前便完成了袭击...”塞巴斯蒂安若有所思,“然而,死因是失血而不是重创或暴卒这一点,又与前面的推断相矛盾,因为在凶手放干血的时间内,受害者肯定不会毫无知觉。”

“但是没有伤口,他们又怎么会被放干了血呢?”夏尔颦起眉问,“这就是我关注的问题---你方才说尸体‘近乎毫发无伤’---这是什么意思?”

“问得好。”葬仪屋把骷髅搁回金字塔顶端,踱到夏尔身后,“我注意到所有的客人都有一个共同点。这儿有两处刺伤。”两根涂黑的长指甲戳进夏尔的脖颈,害得他打了个颤。

“刺伤?像针一样?”塞巴斯蒂安追问。

葬仪屋摊开手,“誰知道呢?”

离开前,夏尔回头瞄了一眼柜台上伫立的骷髅金字塔,最顶端的头骨仿佛正朝他咧嘴冷笑。他又是一激灵,赶紧扭过身来。


“刺伤...”返回市内宅邸的路上,夏尔低声问,“你觉得可能只是动物犯案么?

塞巴斯蒂安似乎斟酌了片刻,“几乎所有受害者被发现时都没有遗失随身物品,这一事实可以支持您的推测,但是没有动物能精确到通过如此微小的伤口吸干一个活人体内的血。”

“这么说还是谋杀犯作案...一个对受害人财物毫无兴趣的家伙。此外,袭击似乎完全是随机的...怎么看这些案件间都没有连系!”夏尔瞥向执事, “去调查一下死者间有什么关联。”

“明白。”

他们默然步行了一会儿。突然---

“放干身体内的血是可行的吗?”

恶魔唇上浮现一丝饶有趣味的笑意,“我从未试过,所以不太清楚。”见夏尔咄咄逼视着自己,塞巴斯蒂安又补充道,“但在已有七人遇难的情况下,我有不再添乱的自觉。”

“假如不是死神,可能是另一只恶魔吗?”这回夏尔问话时不再盯着塞巴斯蒂安了,“跟我说实话。”

“与人类不同,我是不会说谎的,这您也知道,少爷。”恶魔坦言,“至于您的问题,我无法断言。但我是存疑的。相较血这样平淡无奇的俗物,恶魔更感兴趣的是人类的灵魂。”夏尔的手不自觉地轻抚着眼罩,下面遮盖的是把他们系束在一起的印记。他以灵魂作为典押交换了塞巴斯蒂安的力量,当终局降临之时,他就必须承担代价。

谈话随他们抵达住宅而中断了。夏尔设法躲开了索玛的热情问候,宣布自己累了,直到午餐时间都要在房内休息,并下达严格指令,在此之前禁止打扰。

塞巴斯蒂安紧随他上楼时,索玛还在沮丧地叹着气。“阿格尼~~~”执事听见印度人嚷嚷道,“我们来看电视吧!”他摇摇头,替夏尔打开卧室房门。

“恕我直言,少爷,之前您的怒形于色委实少见啊。”他正说着,男孩大踏步擦过他进了房。塞巴斯蒂安觉着主人的肩膀立马绷紧了。

“他把我惹得快神经崩溃了。”

“天哪,天哪,您的神经在那之后未免也变得太脆弱了。您确定---”

“闭嘴。”怒不可遏的责令似乎在接踵而至的死寂中激起一片回音。愉悦深敛于纹丝不动的面容下,血红的双眼注视着男孩转向卧床...然后顿住了。

“少爷?怎么了?”塞巴斯蒂安担忧地询问。

“塞巴斯蒂安...那两个家伙都没提过有信件送来,对吧?”夏尔的语气相当古怪。

“没有,现在也不是送信的时候。”执事不假思索地回答,穿过房间来到主人身畔。他看见了吸引主人全部注意力的东西。那是一封安放在床铺中央的信,龙飞凤舞地写着地址,收信人注明是“凡多姆海恩伯爵”。塞巴斯蒂安紧蹙眉锋,环视房间搜寻着侵入的痕迹。然而,窗户依旧锁得严严实实,一切都按他们离开时的原样摆放着。

夏尔颦着眉抓起信封,留意一下朴素的封蜡,拆开封口。里面的信笺极其简洁,书写也毫无出奇之处。蓝色眸子迅速浏览一遍后,信笺被交给塞巴斯蒂安查看:

“凡多姆海恩伯爵亲启:

敝人得知阁下正着力征集近期伦敦谋杀案的相关讯息。若阁下求知若渴,兹有额外线索提供。阁下可于明日下午两点贵临敦卡斯特巷32号宅与敝人会面。请务必只身前来。敝人恭候阁下光临。”

信笺底部没有署名。“你怎么看?”塞巴斯蒂安刚抬起头,男孩已经急不可耐了。

“不排除发信人是一名目击者的可能,他有意提供我们一些线索,”恶魔思虑重重地回答,“又担心被凶手发现身份,于是偷偷摸摸前来报讯并留下匿名信...”

“还有呢?”夏尔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犹疑,提示他继续说,“这封信很可疑吧。为什么他们不去苏格兰场?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参与调查的事的?这极有可能是个陷阱。”他从塞巴斯蒂安手中接回信。“然而我觉得还是该去一趟,万一他们真能提供什么线索呢。”

“如果他们因为您有人陪同而拒绝露面,情况就麻烦了。”执事沉吟着。

“哦,只有你的话,不会碍着什么。假如身为贵族的我真的只身前往,反而会引起他们的怀疑。我与他们接触期间,你就在附近守着。懂了吗?”

“Yes,my lord.”塞巴斯蒂安躬身致意。

“尽管如此,在会面之前无所事事地等待显然也没什么意义。在这之前,我们仍要继续调查。有什么可能的嫌疑人吗?”

“除非您计划把偌大伦敦每一位可能持有刺针或拥有获取迷魂药渠道的人都调查一遍,”执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答道,“即便对于我,工作量也未免太大了些。”夏尔謂叹一声,又揉揉太阳穴。

“那么我们暂且把目标集中在具备医学知识的人身上。不过,还是先去给我倒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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